她这就不能骂了,不但不能骂,刚才那寻衅的眼睛里,也没有了凶光,换上的是乞怜和恐惧。
如果她不是选择吊颈的话,龙素娟一定会大叫:“救救我!”
房门窗户让猛烈打响,有人在外面大叫:“不好了,二姑娘上吊了,真的上吊了,还把大奶奶踢一跤。”
怎么看,谢氏都像是去救二姑娘而摔倒,而凳子么,自然是二姑娘自己踢倒的。
房中丫头急上来,她应该是去搬凳子救龙素娟。可关键时候,人的真实情绪最容易浮出。丫头在这个时候,偏偏不想去救龙素娟。
她不想救,但耳边呼声叫声,嚷着快放下来,又有人寻东西砸门,撞门声也出来。丫头身子僵直,脑子里不能想心思,浮现而出的,全是龙素娟以前的打骂以前的跋扈以前的凶狠……。
“怎么办?”她焦急的低声问谢氏。
谢氏低声急问:“扶我,别动。”她手上在地上擦伤,膝盖碰到椅子上有一片疼痛。不用装也慢慢腾腾的起来,抬头见龙素娟已翻了白眼,谢氏才和丫头把瓷凳搬回来,放到龙二姑娘脚下。
龙二姑娘并没有死,谢氏撞飞凳子,也只是怀恨的心,真的杀死她,谢氏倒没有想过,只是怀恨,把凳子撞飞让二姑娘从鬼门关里走一趟,尝尝滋味。
龙素娟既没有死,脚尖下忽然有了实物,恨不能的即刻踩住。一踩,凳子又歪下来。她脖子上才得轻松,又往下一坠,重重勒在喉咙气管上,当即晕厥。
谢氏和丫头把凳子重新垫在她脚下,慌慌张张把门打开,粗使婆子有力气,把龙素娟解下来,掐人中,再掐人中,人中掐出紫印子,血都快出来时,龙二姑娘呻吟一声,这才醒来。
她一醒过来,谢氏怒了。
“以后你要死,别捡有人在的时候,也别捡大白天!河上没有盖子,随便你跳去!不然你等没有人在的时候,拿头往假山上一撞,这就死了,还不折腾人!”
骂过,谢氏面如寒霜吩咐这房里的人:“有力气就看,没力气看不住,就死也不与你们相干!岂有此理,你寻死又能吓住谁!”
怒气冲冲走出去,丫头在后面跟着。
龙素娟气得头发晕,手指抬起来要指谢氏,只是嗓子不好使,让勒的,所以没得骂。粗使婆子们劝她:“二姑娘,好死不如赖活着,今天幸好大奶奶救下你,”
换成龙素娟是别人,今天这事情就很奇怪。谢氏进去就让关门,关上门后龙素娟搬椅子凳子,她们主仆竟然不拦?
但龙二姑娘为人一直粗劣,都知道她想上天,就要上天的主儿,也就无人去疑惑。只觉得救回来就不错,哪有个看着人真的去死的呢?
在院门外面,谢氏的丫头才问她:“可惜的……奶奶刚才是真心的吗?”以丫头来想,谢氏不是这样的人。
谢氏停下脚步冷笑:“我要是做到,我也做了。但今天是在家里,有这么些的人,只能吓她一吓罢了。”
龙二姑娘骂的话,如果放在市井汉子中间,早就动刀子不稀奇。
丫头抚胸口后怕,但吁一口气放下心。谁会愿意跟的人,身边的人,是有杀机的人呢?见谢氏果然不是真心想害二姑娘,丫头觉得北风虽然呼呼,但眼前还是大光明。
她展颜道:“可吓死我了,不过,奶奶这样吓她,也吓得我不行。”
“你跟着我陪嫁过来时,才十岁。你还记得我娘家表叔吗?”谢氏淡淡。
“记得,他是衙门里办案子的。”
“我们爱听他说故事,他有一回无意中说过,死过一回的人,再不会想死第二回。又说过吊颈的人,不会套上去就气绝。”谢氏呼出一口气,在北风中升出一片白雾。不知道她是为二姑娘没死而呼气呢,还是为二姑娘还活着而呼气。
主仆这就无话,想再回小厅上去商议家事。半路上,辅国公打发人来让谢氏去见他。
……
这是一个可供四、五人坐的小客厅,厅前厅后全是梅花,还有冬天深绿的桂花树。平时用的不多,不过是给女眷们游玩累了,歇脚儿的地方。
辅国公选在这里见谢氏,是他出来散酒,无意中走到这里,想到有几句话要交待,就让人把谢氏叫到这里来。
谢氏走到厅下面,见到公公满面通红,支肘斜倚在几上,就要睡过去。谢氏害怕吗?她并没有。
她对凌姨娘母女有愤恨,她也没有杀人的心。所以她在厅下面见到辅国公酒意上来,露出的是关切。
悄声问带路的小厮:“不要惊动父亲,我在这里候着。”
辅国公不过是打盹儿,这就睁开眼,对谢氏微笑:“进来。”谢氏进去,在他面前静静等候吩咐。
“看过你姨娘?”辅国公问的是凌氏。
谢氏并没有去看过,但庆幸的是,她让人去问过。就如实的回答:“送走弟妹,就和家里弟妹说管家的事情,父亲抬举媳妇们,不敢不用心,就还没去看过。但我让人问过医生,说性命无妨。”
“哦,”看上去辅国公不过也是随意的一问。他接下来还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谢氏已不敢再当他是随意说话。
国公淡淡道:“她虽不好,也是老大的生母,老大不在家,她又伤残,从此只能在床上。你搬回去吧,那是给你们的院子,你不住那里住哪里?再者,你得照顾她。”
“是。”
“以前她对你不好,以后她再也虐待不了你。你这孩子呢,又是个细心的人。我把她交给你了,好不好的,我不再管,你自己经心吧。”
辅国公抚一把面庞:“我可再也不想管太多事情太多的人,以后各房归各房管,衣食归公中,按例有制,我也轻松许多。”
谢氏心头一颤,泪水掉落下来。公公居然理解她,居然知道她以前总受凌姨娘虐待。一句暖心的话儿,能把万年冰冷的心融化。而辅国公在理解之外,处置凌姨娘之外,又对她后绪事情的安排,让谢氏羞愧上来。
多年的愤恨,在这一刻全都消散。谢氏战战兢兢应道:“是,我会照顾她,请父亲放心,不会再给父亲添麻烦。”
“那就好。”辅国公又露出笑容。
谢氏轻咬嘴唇,低下头紧接着讨方意:“回父亲,二姑娘她……”
“她要怎样?”辅国公不悦。
谢氏就把龙素娟从回房就寻死到刚才的话回上去,谢氏哭道:“姨娘我可以照管,可我管不住二姑娘。她是姐姐,她性子也差。她再这样闹下去,总有看不住的一天。”
辅国公怒目,看样子龙素娟要在他面前,国公指不定让她去死。就这不在他面前,辅国公也生气地道:“回去传我的话,都不用拦。真心要寻死的人,谁也拦不住。只看着她别伤到别人!”
怒气上来,酒醒不少。辅国公恢复精神,又不愿意听这些事情,话也交待完,起来又往酒宴上去了。
把凌姨娘交给谢氏,辅国公并不能算对凌姨娘还有什么缠绵旧情什么的。他若真的有什么缠绵旧情,也就不会处置凌氏,或者来说,早有二十年前,就不会任由凌家和项城郡王来往。
当时他既恨国公夫人以后,又继续恨上凌家。
所以不为凌家谋官职。养大了叼自己吗?
国公交待谢氏,也许有龙大不在家,他多说一句话而已。他是一家之主,他没有杀凌姨娘,交待一下也没有额外意思。
而且借此,让谢氏搬回去。这就凡事有了交待。
真正的情意,要么认为对方是天仙,一心一意无怨无悔跟着对方走,哪怕走错也不回头。要么呢,认定自己是对的,一心一意想法子让别人跟着自己的方向走,因为认为我的方向是你我最好的。
国公这种不是。
好在谢氏也能明白,这就算把大房完全交给谢氏。
目送他的背影,谢氏软了身子依靠在厅柱上,呆呆地对着雪地上看。她的丫头见到跟的小子全走开,这才走上来。见到吓了一跳:“是国公说您了吗?”
“没有,”谢氏低低地道:“是,这个家里总算还能回来正模样,我本以为,这辈子也盼不到,本以为……”
直起身子,谢氏精神回来不少。对丫头道:“你去找几个人手,把咱们的东西还搬回去。”
“藏春坞挺好,为什么又搬回去?”丫头扁嘴不愿意:“姨娘才受到责备,指不定天天骂人。又有二姑娘再寻死上吊的,要是死了,住一起的人难道没有责任?”
谢氏听听丫头想的,就是她在见到辅国公以前想的。用帕子在面上擦干净泪水,有了一笑:“不妨事,父亲说要照顾她,她要骂人,让她在床上好好的骂吧。二姑娘要寻死,我们也没有办法。明天我再去见表弟妹,让她把亲事抓紧些,过年前赶紧的打发出去就是。”
谢氏底气十足,这个家里既然和以前不一样,那样样事情只要不亏心行事,都不用再害怕。她不由自主的想到宝珠,表弟妹可真是太能干了,她要是不回大同,哪里还有现在的好日子呢?
……
在这一天,注定认为宝珠能干的人,不会只有谢氏。
最为明显的,当然是府中的男主人们。
辅国公大摆宴席,把园子最好的一处景致,名叫听风藏雪,是个轩亭打开。轩亭这种建筑,轩有窗,亭四面无挡,是个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有佳客至,主人又得意于自己的园林,又想和他长谈,做雅兴之宴,天气好,轩亭上最合适摆酒。
大冬天的,这种地方可以冻死人。
所以辅国公设在这里,让来客们赞不绝口。
这里四面梅香,又有无数高大常绿树木,香樟冬青在外围包绕,不用问了,风是进不来的。但偏偏叫听风,是这里梅香无数,没有风,哪里能传梅香?
又能藏雪,这里见不到雪,雪都藏在梅香里。都知道梅花雪中香彻骨,所以听风藏雪,说白了在这里叫梅花轩。
座中高朋满座,城里的亲戚们也寻来不少。国公今年大捷而回,梁山王大捷,等于全军大捷。全军大捷,其实是陈留郡王大捷。国公又在陈留郡王军中,又有这次大捷其实是小王爷和太子党大捷,不管从哪头数,都有辅国公的身影在内。
再说他也进城了不是?
这就都来恭贺,把国公回来后已经恭贺过的话重说一遍,探花转将军的表公子袁训,又是焦点人物。
“探花郎探花郎,过来倒酒。”紫檀木嵌象牙雕刻罗汉的椅子上,老侯歪着身子嚷着。老侯到大同后就办案,把张辛死前见过的人尽皆提审。
他随袁夫人到大同没有几天,还没有提审完。不过老侯也要休息,赶晚上的让辅国公找来。见到有这样的好地方,又不冷,又梅花高雅,老侯不用国公灌他,自己先干三杯。
举着空杯子,老侯笑眯眯使唤探花:“那探花,过来倒酒。”
袁训手中握的就有酒壶,是有人和他说话,他走到一旁。回来给老侯倒上酒,又对辅国公陪笑:“舅父,您也干了。”
国公装作不喜欢,磨磨蹭蹭去握酒盏,同时把老侯一通的埋怨:“你喝你的,把他招来作什么?这是倒酒的不是劝酒的,”
无奈模样一饮而尽,这就眉开眼笑,对袁训又语重心长:“阿训啊,你要谦虚,谦虚知道吗?”老侯暗乐,心想国公这几天成碎嘴子,就跟上一句:“你会写吗?写出来给你舅父看看。”
听到的人全笑出来。有人笑道:“探花还能不会写谦虚?”
在这热闹的中间,龙怀城默默走到廊下去看梅花。暗夜雪梅,晶莹得似不可触摸。他回身去看那热闹的中心,自己的父亲和小弟,父亲正满面慈爱握住小弟的手,面上笑得可以乐开花,他不住说着什么,不用去听也知道是叮咛是嘱咐。
收敛了,注意了,年少高官要有人缘了,不要瞧不起人,不要摆架子,诸如此类等等。
酒气和周围的烛火,把父亲和小弟周身绕上光晕。光晕明光里,他们一个说,一个听,都散发出欢乐。
龙怀城心里不是滋味儿,眼窝子微润,心头微酸似苦。见一枝梅花无端伸到廊下,抬手抚摸着,任花蕊上冰冷触到指尖。
父亲对小弟说的话,都对他们兄弟说过的。但以前有哪一个人能听得进去?所有人眼睛都盯着钱,盯着爵位。
“老八,你在这里做什么?”冷不防的,肩头让拍一巴掌。出其不意的,龙怀城打个激灵,见是二将军在身后。
龙二的神色也是不知去哪里,他心神不能归一的走过来一步,又扭头去看辅国公和袁训。眸光触碰到那光晕外面,就针扎似的慌张回头,眸光无处可去,就在龙怀城面上剜几眼。
没剜到时,又匆匆忙忙退回去,这下子眼神还有处放吗?
二将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才好。
对着兄长不知所措的眼神,把龙怀城的沮丧全勾出来。他也乱晃脑袋,左晃晃右晃晃,在梅花绿树上逛来逛去,迸出一句:“该清醒了。”
龙二愣住:“你说什么?”他是听清楚的,可出乎二将军意料,龙二傻住,清醒什么?他知道该清醒什么,可是他一旦认承这话,内心就要经过很大变革。
改口容易,改心思很难,这等于颠覆以前的自己。二将军就继续发呆:“啊?”微张着嘴,好在这里全是梅香,要喝也是芬芳,也不是雪花。
“你们在说什么?”后面又过来一个,龙六也到了。龙六也和兄弟们一样,经过今天这事,父亲表现出从没有过的雷厉风行,龙六一直发蒙到现在。
同样的六神无主,眼神儿乱瞟,就瞟到老二和老八凑到一起在说话。六将军一想,他们偏着我在说什么?内心既无主张,就很容易跟风就来,龙六凑过来满面狐疑:“二哥,你和老八在说什么私房话?”
龙怀城还没有回话,后面又来一个。三将军也持同样心态,在轩内到处全是“探花”和“石头城大捷”,三将军也进过石头城,可这功劳打内心里来说,是小弟的。三将军听大捷都听到要吐,也和兄弟们一样的心思,要他承认这大捷是“大捷”,等于颠覆自己内心,等于承认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全是错的。
三将军也无事乱看,这就走过来,他一过来,也是满脸不高兴:“我说二哥六弟和老八,你们仨人又扎上堆了?没听父亲白天说吗?说我们不是人。你们合计的又是坏事吧?”
这里只有兄弟们,三将军不掩饰自己的嫉妒,扭身瞅瞅袁训:“没听到耳朵堵吗?那大将军是探花,你们省省吧,还想打他主意不成?”
“打,为什么不打!”龙怀城起初是想掩饰自己对二将军的失态,说出清醒的那句话。后面完全是让三将军提醒。龙家老八瞪住那还和父亲粘乎在一起的高大身影,小弟这一会儿看上去,哪里只是大将军,分明是顶天立地顶起龙家门的神祉了。
岂有此理,这里不是还有好几个儿子吗?
老八怒道:“灌他酒去!”舌头一绕,先把六将军绕进去:“六哥,你在军中让小弟煽几巴掌,你都忘了?”
龙六大概齐也明了老八的话意,一拍胸脯:“没忘,灌他去!”兄弟几个人重新进来,爱跟风的龙七也跟上,龙四龙五白天不负苦心,终于在鲍姨娘让火化以前赶上,私下用口棺材把鲍姨娘停灵在鲍家,不敢让辅国公知道,和鲍家说好停上三天寻块地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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