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嘴唇也哆嗦着,一回神头一句话:“这话足有十年了!加寿进京是冬天,她当年过了一周岁生日进京。第二年忠毅侯带走你的两个宝贝孙子,把你眼馋的不行,加寿当年两周岁,而今年,加寿十二周岁!”
有片刻的停顿之后,太上皇怒气冲冲下了床。
太后心中升起不妙:“你去哪里?”
“太放肆了!”太上皇这样回她话,披衣走了出去。
……
皇帝是个苦差使,还在批阅奏章没有睡。闻报说太上皇到来,皇帝放下笔走出御书案,见到太上皇已经进来。
宫灯之下,太上皇的气色不太好。皇帝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好表弟和他的好内弟出了件事情,一面疑惑太平世道谁敢惹太上皇生气,一面猜想难道自己忘了什么?
有太监服侍,皇帝想不会跟自己问候上有关。就想到太后身上去,笑问道:“是母后怪我今天没有去袁家?母后应该知道,我不能给袁家过度的恩遇。我对忠毅侯已经……”
“你对他太好了!”太上皇负气打断。
皇帝更摸不着头脑:“是表弟惹母后生气?不会啊,他今天有了加喜,”在这里是好笑:“应该有阵子是母后眼里的大功臣。父皇进来以前我还在想这事,我得提防着母后又为他讨东讨西才是。”
“你防着对!”太上皇还是七窍生烟模样。
皇帝意识到事情不小,请太上皇坐下,把侍候的太监打发走。近前来低声问:“父皇请说。”
太上皇默然好一会儿,看得出来他克制着自己,但出口依然怨气冲天:“你看忠毅侯为人如何?”
皇帝震惊:“他惹的父皇?”
太上皇劈面又问:“你看柳至为人如何?”
皇帝稀里糊涂:“还有柳至在内?”
太上皇恶狠狠:“你跟你母后一样,都让他们蒙在葫芦里!这两个人早在十年前,就定下儿女亲家!”
皇帝耳朵边上嗡嗡巨响,使得他身子一晃,失声道:“这不可能!”
“沈家定得早!梁山王定得早!柳至就一等十年。今天和忠毅侯一起要太后答应兑现前言,把你母后折腾到现在也不能入睡。这两个人,你太大意了!”
太上皇的话,好似劈面打来的耳光,让皇帝面庞上又重又滞又难堪。青一阵白一阵走上一回以后,皇帝愤怒的攥紧拳头:“这就处置他们!”
太上皇阴沉着脸叫住他,却不是让皇帝不要处置,而是厉声道:“忠毅侯打了柳至父亲,柳家与加寿曾有嫌隙,这正是他们两个以后再好,也有限的大好缘由!将来一个是皇帝外戚,一个是皇后外戚,互相牵制,互相兢兢业业办事,又都精明过人,恰好让对方不敢办错事!如今这倒好!兄弟情意要成亲戚情意!皇权之下也有兄弟情,但亲戚情血浓与水!这万万不能!”
“是是,”皇帝躬身,胸口一股气怒酸涩,还有失查的羞,激得他含上泪水。太上皇跺跺脚,这就算说完话转身回宫。留下皇帝在本来明亮的宫灯下面,意昏昏思沉沉。
一瞒十年?这话疯狂的啃咬着皇帝的心,是太上皇暴怒的原因,是太后担忧的原因,也是皇帝快要发狂的原因。
他亲手栽培出来的两个亲信臣子,这么大的事情十年之内没有一次回奏过,怎么不让人惊怒交加?
今天是能瞒十年的儿女亲家,明天只怕就能瞒造反和谋逆!因为他们是兄弟情不是吗?以后还是亲戚情。
他们中有人发现对方徇私舞弊,将和这十年一样,为了兄弟情意,顾及到对方的性命,可能不及时呈报,也可能枉法放行。
枉个卖官贪银子的法也就罢了,要是取皇帝脑袋也放行,这种心哪个皇帝能放心。
这里将产生一个莫须有罪名,其心可诛!
换而言之,也就是当臣子的,你想什么皇帝应该知道。但你隐瞒下来,皇帝就对你不放心,怀疑你有异心,认为其心可诛之时,其人也就可以诛了。
这想法让皇帝不是走向御书案,而是带着无声的轰轰隆隆冲到御书案后,用能捏断笔的力气抓起笔,沾满了墨汁,想也不想,提笔就写圣旨。
如果他是个昏君,袁训和柳至今晚不但没有性命,也可能把全家株连。
但他不是,所以写上一句以后,笔尖移动的缓下来,皇帝有了一声哀怨叹息。
“两个混帐!”
他骂上一声,把笔丢下来,苦恼的跌坐在椅子上,用他幼年就学会的克制方法,想一想再写圣旨。如果处置还跟刚才一样,就维持刚才的心思。如果心思变了,就再斟酌。
很快,两个混帐的功劳历历在目,而要说两个混帐有异心,皇帝还是不信的。
再说十年前,一个混帐还不是外戚,另一个混帐也不掌控柳家。
此事事出有因,和一瞒十年,就此和宫灯散发出的烛光一样,在皇帝的眼前飞旋着,转来转去不停歇。
……
柳云若恼的小脸儿发紫,也不管会让侍候的人听到,对着父母亲大叫大嚷:“我的亲事,怎么不先对我说说!凭什么,我要定她,凭什么!”
房门紧闭,只有柳至一家三口在。柳至是严厉而且压抑着嗓音:“闭嘴!这亲事十年前就约下来……”
“十年前!您就把我给卖了,这十年中,我难道不能先知道一下吗!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早就说退了,多省事!”柳云若生气中脑筋灵光,转得飞快和父亲辩论着:“十年前还没有我呢!这亲事为什么要我承当!让母亲再生一个定她!”
柳夫人板着脸:“放肆看我打你!给你定一门好亲事,你真不知好歹!”
这话大大的激怒柳云若,他小鼻子里呼呼喘着粗气,恼怒的和母亲争着:“什么好亲事!我不稀罕!满京的人都羡慕连叔叔尚叔父苏先伯父!满京的人都说福禄寿有福气,能沾上袁家就叫好!独我,看不上!”
“为什么!”柳至目光严峻。
柳云若小手紧拧着沉重的红木椅子扶手,不然他可以跳起来,怒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不——喜——欢——他——们——家!”
柳夫人也恼的呵斥儿子时,柳云若不喘气的说了下去。
“夜巡,听鱼和兔子的!开会,等鱼和兔子到了才能开!就是城外拿个人,也是鱼和兔子占先!如今我的终身也要等袁小七十年!他们家太得意了,独我不奉承!”小脸儿生动的凶狠着,恨声再道:“我不爱奉承!”
“呼啦”一下子,是柳夫人起身带动椅子,随即冲过去要揍儿子。她气势凶猛不比儿子的凶狠差,柳云若拔腿就跑,围着椅子和母亲绕圈圈。
边跑边喊:“大棒走,小棒受!为这事打我,我不依…。”
柳至让太后不答应而沉重的心,终于让儿子弄得啼笑皆非。稳坐没打算劝开的他没好气调侃:“你倒还知道大棒走,却忘记父母之命!”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的终身为什么不能跟我商议?为什么……”柳云若边跑边继续抗议。
柳至没忍住话,对儿子怒道:“为什么不跟你商议,不是梁山王插进来,不是以为你岳母不会再生。”
柳云若吃惊的忘记跑:“这里面有梁山王什么事情?”柳夫人这就追上,对着儿子脑袋一巴掌,气喘吁吁骂道:“把我累的不行,还是追上了不是,你再敢犟嘴,我再打你。”
“哎哟,”柳云若学功夫的人,挨一下不当回事,抱着脑袋随便叫一声给母亲听,呆呆再问父亲:“是梁山王逼成这亲事?”
柳夫人又给他一巴掌:“梁山王哪有这么好!是有加福的时候,你父亲去信,以为是你的亲事。结果冒出梁山王这个程咬金,把加福定了去。”
这事情是柳夫人今天才知道,但说的声情并茂,好似当年写信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一样。
柳云若晃晃纷乱的脑袋:“那就是说,如果没有战哥儿,加福是我的媳妇?”
“这是旧话,提它无用!加福已经是梁山老王的得意孙媳,你再提,怕梁山老王那老无赖不敢来寻你事情?”柳至斥责。
见他为难,他的儿子得意上来,回到椅上坐下,装出必恭必敬:“父亲,如果把加福定给我,我答应。”
柳夫人再次火冒三丈:“这不是废话!加福怎么能定给你!”
当儿子的大占上风模样,小脸儿笑眯眯:“要么给我加福,要么这亲事免谈!”
柳至一语揭破:“还轮不到你小子给我出难题,我叫你来,就是对你说一声,你有亲事了。以后多去看加喜,多多的让太后喜欢你。现在就公开,倒也不是。等加喜再大几岁,再央媒不迟。”
柳云若还小,柳至只想让他多去看加喜,太后不答应这话,柳至先不对他说。
柳至心里已想好,袁家国夫人喜欢这亲事,这亲事九成九的算成了。料来太后要么不公开,那他对儿子已经言明。要公开呢,正中柳至下怀,他正好正大光明的坚持这亲事。
柳云若气呼呼,一定要和父母亲过不去:“给我加福,我就要加福。”反复就这一句话时,紧闭的门外有人说话,柳垣叩门:“说找我不是?衙门里今天事情多,我刚到家听说,就赶紧过来。”
“去开门,”柳至吩咐柳夫人,且把她支走:“去弄夜宵给我们。”使一个严父的眼色让儿子回房,柳垣就和柳云若擦身而过,把他的生气看在眼中。
“关着门教训儿子?也是,云若大了,京里有名头儿,顾脸面的时候到了。”柳垣想劝劝。
柳至抬手:“关门。”说得不容反驳。
柳垣失笑:“我可不是晚辈啊,不然成了自己说话讲自己。”依言把门关上,把侍候的人眼光再次挡在外面。
夜风清盈,繁星闪烁,是个夏日的好天气。长廊有穿堂风,不比院子里的凉快差。太舒适,就想说点儿什么。再加上传出来的话是小爷的亲事,丫头们悄悄互问着:“梅香,你在夫人身边呆的多,知道是哪一家吗?”
“我却没听说过,不如问问竹香姐姐?”
竹香也摇头,低低道:“小爷不愿意?难道是生得不好。”
众丫头道:“不会,老爷夫人不会挑错。”
“那,难道是小爷看出来表舅太太家姑娘喜欢他,他一定要定她?”
众丫头目瞪口呆:“不会吧?表舅太太来提亲事,夫人是没说什么,老爷亲口回绝表舅老爷,表姑娘哭了好几天,过年没有往家里来,小爷照样一顿三大碗,没一点儿不痛快。不会是她。”
脚步声往门口来时,丫头们各归各位。都知道柳垣是柳至信任的人,就都以为商量的是小爷亲事。都窥视柳垣,却见到他双眸茫然,不是有气无力,就是魂不守舍,让丫头们骇然。
这是什么表情?
柳至柳垣都没注意侍候人,柳至送到大门,镇定而温和的再次叮咛:“如果有事情出来,就是为这个原因。”
柳垣艰难地想道别,却说不出一个字。干张张嘴,点一点头去了。走在街上,翻来覆去还是惊吓,你们还真敢定啊,还真敢提出来。
……
柳云若在临睡前,以为自己会因为等待袁小七才能定终身的耻辱,而一夜睡不着。但结果是,他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而且在梦中把萧战揍的抱头鼠窜,执瑜执璞拱手求饶,香甜的直到奶妈唤醒他:“小爷,今早不练功吗?”
柳云若就去练了功,没遇上父亲,他也不太想再听父亲的教训,也没有问父亲有没有起。
吃早饭的时候,见到父母亲全在座。柳云若带着悻悻然就座,心想如果再问我,我就拿两个馒首走,不在这里吃饭也罢。但父母亲食不语,柳云若暗暗松口气,大口扒着粥米。
吃完起身,行过礼说着:“我去上学。”父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算开开心心的出来,小子们抱着书,主仆往学里走时,见通大门的路上,虎行狼势来了一群人。
太凶,活似一群虎狼扑进门。这对柳家来说,是少见的一回。
两个门人抹汗跑在前面:“老爷,圣旨下。”
柳云若见势头不对,又听到这句,对小子们道:“咱们看看。”主仆闪身避到月洞门里面。
认一认,为首的是宫中太监,在他身边站的是刑部尚书张良陵。张良陵面有懵懂,貌似跟来的糊涂。但柳家摆香案,柳至出来跪下,太监把圣旨交给张尚书,由他宣读。
“奉天承运……”张良陵念到这里,让踩中脖子似的一噎。太监瞅瞅他,张尚书重拾流利,下面的话没有再停顿。
“刑部侍郎柳至,轻慢傲上,法典生疏,不堪刑部为官。现着本司摘去顶戴,收回官印,降为城外捕快,即刻前往就职……”
张良陵不知道最后“钦此”怎么念完,只知道他自己大脑一片空白。而柳云若疾跑过来,紧紧搂住还没有起身的父亲,泪流满面问他:“出了什么事,父亲,你对我说说,”
在场的人中,柳至不但镇定,还和儿子耍了个花招。凑到儿子耳朵上,轻而有力的道:“你几时答应亲事,几时父亲能早回来。”
在皇帝清算的时候还能说出来这一句,柳至不仅是早有预料,而且承受能力强大。
但他的儿子经受不住,他算得明白从正三品的侍郎到不入流的捕快的差距,这是从天上到脚底下泥里,柳云若听到父亲的话以后,伤痛的不能自己。
“是因为我吗?”柳云若抱着柳至大哭。柳至却不肯再和儿子多说,低声道:“记住父亲的话,一切听母亲的。”把他轻轻推开,对原上司张良陵垂手:“官印在衙门里,大人知道地方。请大人稍候,把官袍取出来呈交。”
张良陵嗓子眼里堵堵的,涩涩地道:“要我做点儿什么,我能怎么为你说个情份?”
这位上官是真的痛心,他和柳至相处不错,一直也暗示鲁豫,柳至才是他以后的接位人。但忽然,柳至就成疏于法典的人。如果宫里娘娘不得力,太子殿下不得力,柳至再回刑部的路已让斩断。
他是奉旨前来宣旨,宣以前不知道去哪一家,跟着太监走。宣的时候,不知道内容。
就在宣读完还不能理解皇上瞒下他的用意,现在瞬间省悟。他来,恰好把官印官袍收归本司,太监们来,柳至还要往刑部去一趟缴官印。皇上这是有多恨柳至,一刻不想让他留在京里,要把他马不停蹄的打发去城外集镇当差。
那个地方张尚书知道,临河靠低处。在去年雨水成灾,致使疫病成灾。今天朝廷在全国严防,那不是个当捕快公差的地方,是修堤做苦工。
苦工不足够,和案子不多的时候,就把低等的公职人员调去一起修。
张良陵咬住牙,让柳至这等少年就参与破案的人才去担泥修堤?这是大材小用,也说明你招皇上恨的牙痒痒。
你做下什么?
柳至都进去,张良陵还瞪着他,希冀能得到解释。
柳至出来什么也没说,把官袍上缴,叩头拜别:“多谢大人数年照拂,我去了。”
他认得那地名儿,这就挎刀青衣,也不要小子:“哪有捕快还跟着家人侍候?”牵马在全家人天塌地陷的神情里,静静往门外走去。
柳夫人倚门相望,对自己说要挺住。柳云若一猫身子,飞快跑开。出大门,他对着袁家奔去。他要去责问忠毅侯,凭什么我不要袁小七,你就把我父亲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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