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学士在书房里,对他的到来却没有什么殷勤的心情。
“礼部侍郎?”张大学士沉吟道:“他最近跟丁前等人走的很近,甚至往梁山王府去了一趟,他来找我作什么呢?”
在他的对面,有一个跟大学士同样有年纪的人,头发胡子也是白飘飘。这是大学士的族兄,雨天无事走来跟他说闲话。
闻言,族兄帮着推敲:“几十年你在官场里不是小角色,在皇上面前有一席之地,在太子府上也能说话。当官的过来看你,不是为官,就是为权。”
“这两样我都给不了啊,”张大学士哈哈一笑:“公事上升官不用我说,私事上要权我不敢美言,这一位,难道也是那来碰钉子的?”
族兄笑着起身:“是什么来意,一说便知。”一揖,转过屏风,往后门去了。
小子们进来收拾残茶,张大学士踱步到廊下,黄跃恰好进院门。大老远的,黄大人毕恭毕敬地招呼着:“老大人,这秋凉了,您身子骨儿可好,早就想来问候,来迟了来迟了。”
礼下与人,必有所求。张大学士腹诽着,但面上礼节不失,苍老的面容上亲切的笑着:“有劳有劳,这让我怎么敢当,大人快请进来,咱们烹一壶好茶,与你度此半日之闲。”
“老大人赐茶,却是甚好。”黄跃肚子里也暗道,这个老家伙,在大学士位置上多年。大学士的官阶不算太高,而且远比黄跃要低。但等于是皇帝的伴读,皇帝的笔杆子,他是皇帝的高级智囊团,在这个上面,本朝除去宠臣以外,就只有丞相才能与之相抗衡。
他要是不从正道上说话,黄跃暗想你这官只怕要当到头,因为对不住你大学士的名声不是吗?
黄大人太过紧张,哪怕给自己疏导再疏导,也还有这样的杂乱心思出来。
两人落座,还是各自心思。张大学士不知道黄跃的来意,黄跃揣摩着怎么说,才能让大学士行使自己想要的正道。
不过黄大人认定,他想要的正道,也应该是素有刚正之名的张大学士心思。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就是个大的正道。至于学的人怎么时习之,坐着习,趴着习,也是不离开正道,他总在习。
三纲五常这正道,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也得按着三纲五常来。
黄大人心思转动的太快,眼神里难免有些泄露。他眼珠子溜溜的冒着光,看在张大学士眼里好似两汪邪火,张大学士又小心的把个紧张表现出来。
以大学士几十年的官场,见过的人不会少,不会轻易把心思放在脸上。但黄大人既然以面容相示,张大学士也回一回,不然他认为失了主人之道。
黄跃见到以后,知道是自己不对在先。见小子们送茶上来,黄大人打个哈哈,说声香,把面容恢复回来。
茶过一次添换,黄跃步入正题,满面堆笑问着大学士:“街上的新闻您怎么看?”
张大学士滴水不漏:“街上的新闻太多了,一天几个样儿出来,黄大人说的哪一桩。”
“最大的新闻,为了争个孩子,忠毅侯府跟梁山王府又打了起来。”黄跃愁容满面,深深的叹着气:“果然这权臣是人人要当,皇上稍稍爱重忠毅侯,他就立马冲到亲家府上,这也太离谱不是。”
哦,原来还是为了他跟丁前等人合伙扳袁家的事情。张大学士以为自己窥视到一些眉目,对答上就能自如,心放下来至少一半儿,从容而又含蓄地回答道:“这算是私事吧,说不到朝堂上面去。”
“带不动朝堂上的风气,私宅里风气总是能带坏。”黄跃故意装得很平淡,话像随意而说出来。
“说起来忠毅侯回京这几年,京里的风气一里一里的跟着他转。我原本不放心上,是他们两家打过来打过去,皇上不予理会,但本司礼部,官员们着实的不安。认为这有违圣人礼节。请教本司尚书方大人,也请教到我面前来,我想不到好的解答,所以当个重要的事情,前来打扰老大人,大学士您学识渊博,您定然能为本司解惑啊。”
这就来了,张大学士这样想着,但面上摆出不谦虚的老夫有才华模样,笑道:“好说好说,大人请说。”
黄跃不客气,不然他来是做什么的。淋着雨,抹着自己面皮来求人,总不是白来的。
一声叹息,跟忠毅侯扎着他痛脚至今没放似的,黄大人娓娓道来。
“自从皇上把福王府赐给忠毅侯,逾越的事情就多出来。小的,像忠毅侯为笼络人,把两个小儿媳妇养在家里,引出来别人家里两亲家大闹,都跟忠毅侯府攀比,比过年给的首饰,比按月给的衣裳。这个只能是一时的风气,总是有人还回到按部就班。再说夜巡这事情,”
张大学士在这里笑了笑,打断黄跃道:“听上去你跟忠毅侯的仇还挺深,他家孩子也招惹到你。”
黄跃苦苦地笑着:“我不为官,我不想这些。现在有一件大事情摆在我面前,迟早的我们要弹劾忠毅侯,不如从小到大,一一的对老大人说一说,请老大人给我们做个指点,也算我没有白来这一回。”
“看来我要是不说点儿什么,我就成了白当官的。”张大学士对他话里的意思理解一下,也是个明白人。
张大学士挥挥手:“黄大人你接着说。”
“夜巡的的事情上,忠毅侯府更是不应该。我打听过,袁二爷的确是知会过镇南王,但这里我们更要当心。镇南王允许,是看着太后。所以忠毅侯府的一切,其实出自于看着太后。这句话要不是在你老大人府上,我还真不敢说。”
张大学士皱皱眉头,低语声道:“这话有道理。”太后的偏心在有些地方,是让有些臣子们不安。
“你老大人素来是诗书渊博,只有董大学士方能跟您会会诗文。您难道没有看出来,看着太后颜面,袁家的家学,董家也去奉承,阮家出个状元也一脸巴结相,在董家的心里,难道没有用袁家跟您抗衡的心思?”黄跃见缝插针来个挑唆。
张大学士眉头更紧,但还不肯就此上当,不悦地道:“黄大人说你的话就行,老夫的事情,老夫自己料理。”
黄跃回到原话题:“三纲五常,夫为妻纲。忠毅侯夫人有名气,与市井中人往来,先把她的孩子们带坏。这京里是个重要的地面上,镇南王看着太后一味的纵容,把京中的治安分给一帮毛孩子巡视。这难道只是忠毅侯府早早磨炼孩子,这难道不是忠毅侯夫人压过丈夫内心不安,用孩子们固宠的手段?”
“嗯,”张大学士慢慢地道。
“接下来,就引出一件老大人和我都应该内心忧愁的大事情。忠毅侯夫人妻纲大振,难道太子府上,她的女儿加寿姑娘那里,她倒不交待不成?”
这个才是正题,张大学士听到这句话以后,有种大彻大悟的心思贯穿全身,让他的神色也凝重更多。
黄大人是一片私心,但他说的这话也是张大学士忧虑在心的地方。
“自从皇上登基,从全国选送一批人进宫侍候。按旧例,会为成年的殿下们也做准备。这中间太子殿下入主东宫,按例,要给殿下选人,但皇后娘娘赏了两个,这事情就先放在一旁。但没过多久,娘娘所赏的那两个,大学士您不会忘记吧,让忠毅侯之女,加寿姑娘借着大天教的事情,一一给杖毙了。袁加寿今年才十一周岁,入主太子府占据太子妃正房时,是七岁的年纪。这里又是妻纲大振,难道不让你我不安,难道不是忠毅侯府带坏的风气。”
黄跃苦口婆心状:“老大人呐,这马上选送宫女日期又到,有司跟我们交涉时,您看我们倒为这未来的太子妃挡着人不成?还有,太子府上纳宠也能安老臣之心,现在全然不管老臣的辛酸,难道这老臣之怒,我们也能为这未来的太子妃挡住?”
他起身深深的揖到地面上去:“这事情萦绕于心有数年,随着选送日期将近,我没有对策,不敢瞒老大人,本司尚书方鸿大人也与忠毅侯有交情,问他也等于事先提醒忠毅侯,方便他请出太后,反而压制我们。因此来见老大人,请老大人指教。”
“这事情……”张大学士牙齿似张不开。
“太子师们,当数您老人家最为正直。跟忠毅侯府既不交恶,又没有过深的交情。要是找别人,如董家大学士,他只怕早就让忠毅侯府上有太后的坏风气带坏,只能找您,您再不出面,眼看着礼记让败坏吗?”
张大学士眉头紧锁。
“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黄跃叹气说过:“这等礼法从我等臣子们折损,史书上我们只能是个骂名。后世看我们也是满朝不守礼法的大奸臣。”
“只是我不能面呈太子殿下罢了,我呈太子殿下也未必肯听,明哲保身之道,倒不可不修。所以此事请您老大人定夺。”
……
黄大人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院门外的雨帘中时,为了避他而进入到内室的张大学士族兄,看看天色还早,还出来跟张大学士闲说家事。
张大学士一改刚才的沉谨,唤出小子们换上新茶,又说肚饥,打发小子们去取点心来吃。
族兄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敢打听几句,笑道:“礼部的大人同您说什么,说得您倒带出笑模样,”
“他说了一大堆,我就听到一句。”张大学士微微地笑着。
族兄也笑:“我能不能听上一听?”
“你听好了,就是不要外传就是。下个大雨,他跑来对我说,他家里有一个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今年一十八周岁,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就是还没有婚配,他心里着急。”张大学士呵呵的笑了起来。
这虽然不是黄大人那满嘴冠冕堂皇的话,但张大学士对着他的苦口婆心,听来听去全是这一句废话。
他满心满口的私心,还把个旗帜打得高扬,这中间还对张董二学士的关系小小的做了一个挑唆,张大学士只能当他是个废话。
族兄也啼笑皆非:“跟他没有来往过,倒不知道他家里有这样一个年纪的女儿,倒不成许亲事。这当父母的该打。如果是男孩子,亲事上尚且不能疏忽,岂不闻一女百家求,为的就是求一个贤妇。更别说是女儿的亲事,这是从小要细细的挑起,细细的鉴赏,方能过了门子不让父母担心。就像忠毅侯府,把个儿媳妇早早拘在家里,以后不管是婆媳之间,还是夫妻之间,脾气性情早就知道,媳妇过门就过的不为难。还有梁山王府的小王爷,也是早早的在岳父家里让拘着,所以跟加福姑娘两小无猜……”
不说袁家还好,说到袁家,张大学士想到黄跃刚才的话,忠毅侯带坏满京的风气,就更哈哈大笑起来:“有理,等黄大人下回再来,我不妨对他说说哈哈,”
说着这玩笑话,点心送上来,两个老人吃着,闲聊起来。
……。
轿子走到角门里去,停下来时,黄跃直接走进内宅。
雨声中,悠扬的琴声似天籁之音,带着动人韵味儿飘来。黄跃面上涌出骄傲,更匆匆在游廊下走着。
正房里,黄夫人接住他,也是满面的喜悦:“老爷你听,女孩儿的琴弹的越来越好,你不在家时候,我几回听得醉了过去,好似喝了陈年老酒。”
“我听到了,”黄跃笑容满面。
换上家常衣裳后,黄夫人送上来一张纸笺,简直雀跃兴奋:“老爷请看,这是女孩儿今天做的诗,字也愈发的好了。”
黄跃接过来看了一看,他不夸字,他夸诗里的意思:“这诗做得方是大气风格,咱们这样的人家,以后她要去的地方,不敢说大风起云雨,也要一直像这诗一样,胸中有沟渠才好。”
黄夫人的脸“呱嗒”一下,差点儿沉到脚底下。怨气是陈年的,跟陈年老醋似的,一出口可以薰死人。
“她要去的地方,她要去的地方,老爷你不提还好,提起来我来问你,你把自家女孩儿耽误到今天,一十八岁的年纪,你再不给我们母女一个说法,我和女儿跟你把命拼了!”
刚才还恭敬殷勤的黄夫人,在黄跃说出话以后,眨眼间就成河东狮子。
黄跃哎呀一声,把女儿的诗放下,把夫人气汹汹的势子拦下来。黄大人面有得色:“夫人呐,你今天不应该跟我算帐,应该跟着女儿感谢我才是。”
黄夫人半信半疑的眸光,把自家的老爷上下看着,忽然一阵惊喜:“难道太子府上给了您回话,这就要抬女孩儿进府?”
往太子府上去,这就是黄姑娘养到十八岁没有亲事的缘由,也是黄侍郎跟袁训过不去的原因。
黄跃在京里族人不多,但底蕴有些。他们夫妻生得好,生下女儿玉色晶莹。
从小,就给女孩儿盘算着这一条路。这十八年里为什么不想着给前太子当今的皇帝。是这十八年的前十年里,柳丞相还在任上,他黄大人有几个脑袋,敢跟柳老丞相撞去。
当年如果打着长成了,凭着年青美貌,送给前太子,如今的皇帝府上,跟当时的太子妃柳氏必然要有一拼,黄大人他没胆子。
算一算年纪,黄姑娘正好大了太子殿下英敏两岁。说这话那一年,英敏殿下还小,还不是皇太孙,但却是太子妃嫡子,而柳丞相还在。黄大人京里为官,对柳丞相的手段总知道几分,对英敏殿下将成下一任皇太孙毫不怀疑。
但当年还有另一个心思,柳家难道不给英敏人吗?黄大人在英敏殿下的内宅里,难道就不再怕柳丞相了。
再算一算年纪,等到黄姑娘长大成人,到现太子府上站稳脚跟,柳丞相不死也老而不中用了,黄大人不必再怕他。就敢让自家的女孩儿跟柳家的人拼上一拼。
皇后的性情,那时候喜奉承爱浮夸,京里的人都知道,黄大人不怕她。
这大两岁的年纪,实在不错。随着太子府上不断有人---这在哪个朝代都是正常事情,如今天的太子府上袁加寿当家,只有皇帝赏的四个姬妾,还沾不到太子身,这才在他们眼里,才叫不正常---黄姑娘不会老得太快,而大两岁的年纪,又可以很好的关怀殿下。
如果柳家的姑娘年纪小几岁,那肯定是黄姑娘先到英敏殿下身边。正妃未娶,先有皇孙的事情,这例子也不是一件两件。
这就是黄家的如意算盘,更让他们把黄姑娘从小就教导的诗文琴曲熟悉在心,是以后技艺争宠上的本钱。
黄跃为了这件事能成,那几年甚至好生讨好柳丞相。柳丞相估计到死也没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不能因为别人家里有个小姑娘就乱想一通不是,讨好他,而家里有个小姑娘的也太多。
柳丞相只以为这是常例上的巴结。
让黄家没有想到的是,太子英敏七岁那一年,黄姑娘九岁那一年,都还没有成人,不到两周的袁加寿天雷动地火似的,大摇大摆进了京,轰轰烈烈定了亲,一发不可收拾的大旺特旺,养在当时的中宫娘娘膝下,好运道的跟瑞庆长公主相伴。
把黄侍郎气的几乎大病一场,把黄夫人着实的气病,骂着丈夫没算计。把黄姑娘懵的好一阵子蔫巴巴,她在懂事的时候就接受的人生方向受到打击,虽然她才九岁,她如何能不失落?
袁大将军即刻就成黄跃的眼中钉,不比当年柳丞相父女的恨意浅。黄跃也想过法子谋害加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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