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不用整天看你戎装整肃的样子了。”爱比尔挽着他的手臂;总忍不住侧头看他,脸上溢满幸福得意:“亲爱的;你今晚会光彩照人的!”
叶琨不以为意的笑笑;不接话。他实在厌倦这样繁杂的社交晚宴;更何况还要冒着被人识破的危险;“光彩照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晚餐以上海菜和苏锡菜主打,菜单用金丝镶边,足见了主人的用心。
叶琨总有种没来头的心烦意乱;连新郎新娘的样貌都没注意去看;只是听到一旁的宾朋小声议论,新郎半年前才来到青霁堂,走了狗屎运,从一个打手平步青云到东床驸马,将来是要接柯齐峰的班,叱咤半个上海滩的。
总有些人将平步青云看做多么好的事,叶琨摇头,他的“平步青云”建立在大哥断腿的基础上,如今他已经“入土为安”,不知三弟叶珣会不会也因此“平步青云”。
爱比尔将他介绍给认识的朋友,叶琨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混沌中,他不再是叶琨,他是李绍文,叶琨已经死了,长眠地下。
从餐厅到舞厅,叶琨一直机械的同人们打着招呼,心中的慌乱和不安不减反增,让他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他找了沙发坐下来,用手指捏了捏眉心,呷了口红酒,企图让自己宁静下来。
叶琨晃晃手中的高脚杯,红酒在灯光映衬下显得晶莹剔透。
他曾代表父亲出席过一所公立中学的汇报演出,一幕文明戏《玩偶世家》让他记忆犹新,他也曾一度在内心里呐喊,觉得自己是父亲和家庭的木偶,没有灵魂,任人摆布;如今他更是彷徨,他更像是爱比尔的木偶,任她将自己“埋葬”,又在她的操控下“获得新生”。一位左翼作家也曾谈到过娜拉的结局,要么是堕落,要么是回归。这让叶琨心中更加不平静。
爱比尔和朋友疯够了,坐到他身边陪他喝酒,拉他去舞池跳舞。叶琨不想去,觥筹交错的灯光晃得他头晕,留声机里依依呀呀的小夜曲让人昏昏欲睡,空气中弥漫的烟味、酒味、女人的香水味更让他消沉,正想找个借口推脱,远处走来为海蓝色制服的侍者,对他们躬身行礼。
“先生,那边那位先生请您过去。”
叶琨顺着侍者手指的方向,迟疑的望向舞池对面东南角,沙发上坐了两个人,正对着他的是今晚的男主角,那个叫杨宽的新郎官,而那白色西服的背影却无法辨认,他正背对着叶琨他们,跟新郎聊天。
“我们认识吗?”叶琨问侍者。
侍者摇头:“不清楚,只说请您过去一叙。”躬躬身便离开了。
爱比尔也开始紧张,她握了握叶琨的手,安慰他不论遇到谁,都不要承认他是叶琨便是,世界之大,难道不允许有两个相像的人。
叶琨这样想着,也平静了不少,起身穿过舞厅,去会会这身份不明的“熟人”。
“您……”叶琨方吐出一个字,就被转头过来的人惊的愣在原地,动也动不得。不过显然,那人的震惊并不在他之下。
“……小叔。”叶琨的声音很小,“小叔”二字脱口而出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久别的家人面前,他如何理直气壮的伪装另一个人。
叶启榕站起来,如果说前一刻他惊讶的是竟然有如此相像之人,那么听到小叔两个字的那一刻,他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惊喜,诧异,愠怒,无数种感情涌上脑海。
叶琨看着他难以置信的表情,心中一阵苦涩,如果不是身处千百人的晚会,他腿一软就要跪下,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对九叔说出来,小叔是家里最疼他最护他的人,他一定能替自己拿个主意。
杨宽迟疑的走过来,叶启榕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勉强的笑着,拜托杨宽跟柯老板打个招呼,就说家中遇急事要先走一步,改日必定登门致歉。
“跟我回家!”叶启榕如今只敢对他说这四个字,他怕他会绷不住当着这么多人发疯。
叶琨拉过身边的侍者向爱比尔传话,叫她放心并玩的开心。小跑两步跟上叶启榕出门。
叶启榕的跟班兼司机小三是从家里带出来的,自然跟叶琨熟得很,即便夜色朦胧,小三依旧吓得失魂掉魄,倒退两步险些栽下台阶,又在叶启榕不善的目光下跌跌撞撞跑去车库提车。
叶启榕点了根雪茄,不再理会叶琨,站在台阶上吞云吐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叔。”夜色宁静,唯有夏蝉在闷热的星空下聒噪,此时叶琨才敢对叶启榕开口,可是开了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对他说:我没死,我是装死的。那样一来,保不齐九叔会在这灯火通明的柯公馆门口发火。
“你有两个选择,”叶启榕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他尽量压抑着,把声音压到最低:“第一,一会上车,自己把话说清楚;第二,回家我拿鞭子审着你说清楚。”
叶启榕把雪茄熄灭,先把叶琨捒进去,随后自己上车,用力关上车门,仿佛生怕每一个细节的疏忽,侄儿又会从眼皮底下溜走似的。
“不敢瞒小叔,琨儿的死是个误会。”叶琨果断选择了第一条路:“我被人救了,送到上海来养伤的。”
“误会?尸体都下葬一个月了,老天有眼送你来让我抓个现行!”叶启榕嗤笑:“既然是误会为什么不解释?!你二少爷身子娇贵,打个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吗?”
“小叔……”叶琨的声音含了耍赖讨巧,在父亲面前他是绝做不出这种姿态的。
叶启榕不再说话,眯着眼睛养神,也理一理杂乱的思绪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叶启榕的房子叶琨来过几次,这是一套西式的洋房,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样式有些陈旧,却有它独特的历史及韵味。
小叔家只有一个堂妹,跟雨萌同年,婶婶过世后,小叔依旧是从前的风流德性,却再也不肯续弦纳妾。
家里的下人们多不是第一次见到叶琨,那震惊的表情不言自明。叶启榕脱去衣服领带,吩咐他们下去,管好口舌。回头看了叶琨一眼,迈步上楼。
叶琨紧跟在小叔身后,不敢迟疑半步。
叶启榕脚步很快,上楼径直来到书房,叉着腰背对着门站在写字台前生气,叶琨进来后就反锁了房门,毫不迟疑的跪在地上,膝盖着地发出“咚”的一声。
叶启榕听声回头,指着叶琨说不出话来,将衬衣袖子挽到小臂四下乱转,找不到什么趁手的家伙,正当尴尬,转身却看到叶琨已经抽出皮带双手奉上。
“我该怎么说你!”叶启榕一把夺过腰带,见他顺从的跪伏在地上,恨铁不成钢的指了他骂:“没有留着裤子的规矩,脱了!”
“小叔!”叶琨抬起头,委屈的看着叶启榕:“给琨儿留点脸吧。”
“知道要脸,就别做这没脸的事!”叶启榕不屑的嗤笑:“问问你自己,这套说辞你自己信不信?”
叶琨在叶启榕凌厉的目光下败下阵来。缓缓的从裤腰里抽出衬衣的下摆,解开裤扣,将裤子退到膝盖,天气闷热,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肉依旧有些颤抖。
记忆里,小叔从没打过罚过他,似乎一句重话也没有过,反而多次在父亲柯严的家法下救他。
叶启榕甩甩手中的皮带试试力道,凌空打出几声响,挨打挨惯了,打人,似乎还是第一次。
叶琨听见耳边骇人的风,皮带兜风甩下,与父亲比起来力道不算重,却足以撩起一道两指宽的檩子,发红发肿。
叶琨闷哼出声,有日子不这么挨打了,还真有些难捱,他没有强迫自己咬牙忍痛,似乎面对的不是父亲,他就无需强忍,来维持最后的倔强和尊严似的。
叶启榕自然不愿打他,手里的皮带此刻重似千斤,挥舞几下,力道拿捏不准,时轻时重。
见叶琨的臀上已经肿起一层,几记重的下去,俨然突兀起几道檩子,却见他无语伏在那认打认罚,只不时随着一下下皮带颤抖,间或闷哼出声。叶启榕反而替他着急,一脚踢在他身后:“你说不说?!”
叶琨将头埋得很低,声音有些呜呜的:“小叔,琨儿说的是实话。”
“实话?”叶启榕气笑:“当我不知道你私藏船票的事?你爹被你气的半死,修书到国外同我倾泻!你读了这么些年的圣贤之书,哪本书上教过你这样的忠孝道义!”
“上次的事,实属……”叶琨深吸口气,“实属琨儿糊涂!”
“上次?那这次是怎么回事?”叶启榕大怒,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刚从青城家里回来,瞻仰了你叶少帅的‘遗像’回来,你可好,在上海抱着美人逍遥快活。想过你的爹娘没有?丧子之痛,痛不欲生!”
叶启榕的话说的很重,叶琨心中满是委屈,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开口:“小叔,爹会伤心吗?琨儿死了,他会伤心吗?”
叶启榕当真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叶琨会说出这么句话,怔了半晌,手里的腰带对折指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把你这混账话,再给我说一遍!”
再说一遍何妨,叶琨不吐不快,声音却没什么底气:“我不是爹的儿子,是他的耻辱,我活着,他一辈子也洗脱不掉这份耻辱!”
叶启榕顿时没了怒火,从没见过叶琨这幅样子,他蹲下来,直视侄儿的眼睛试探着问:“琨儿你,知道了什么?”
叶启榕隐约觉得叶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当然也知道,毕竟叶琨出生时他已经十二岁了。叶琨的身世倒也没甚大不了,说穿了,继子而已,怎么会是二哥的耻辱,这是什么文章。
叶琨哽咽着,把父亲那晚对他说的话复述给叶启榕听,从彭媛媛嫁进叶家开始,将一切吐露给了叶启榕。
叶启榕眉头紧蹙,这个晚上——真是奇怪——让人震惊的事全都挤在这个晚上。
“二哥也是……怎么跟你个孩子说这个!”叶启榕安慰他,为他提上衣裤:“上一辈的恩仇与你无关,就算你爹对你严厉了些,你也不能摆这么个局让全家人钻啊!”
叶琨心里叫苦,小叔是认定了他为逃跑设局,诈死逃脱。偏偏他还不能解释什么,总不能把一切推给爱比尔。扪心自问,被爱比尔带离青城的那刻,真的没有动容过吗?他可不敢干脆的否定。
“你爹……别人看来他不会伤心,但是……”叶启榕沉吟了,他本想说叶启楠生病的事,却又怕给叶琨带来更多的心理负担。
叶启榕拉了叶琨起来,兀自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抽烟,叶琨知道,小叔一遇到棘手的事就会闷声不发的吞云吐雾,怕是在掂量该如何处置他这个“离家出走”的逆子。
“真的不打算回家了?”叶启榕抬头问他,却不等他回答就摇头苦笑:“回家?你爹不活活打死你才怪!”
这句话是真的,回去?他该如何面对父亲。
“过来坐!”叶启榕向他摆摆手,看着叶琨小心翼翼坐在身边的沙发上,又忍不住心疼:“打疼了没有?”
叶琨摇摇头,一言不发安静的坐着。
“罢了,”两个字吐出来,叶启榕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长大了,拴也拴不住,走就走吧。只记着,爹娘百年之后,回来送一程就是。”
叔侄俩在灯下长谈了一夜,得知叶琨下一步回去美国,叶启榕并不赞成,却还是耐下心为他介绍美国金融的发展情势,口授了不少应对危机的方法经验,教他学会规避风险,避短扬长,俨然一个即将送孩子出远门的长辈,矛盾、不舍、揪心。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让大家误会了,鞠躬,我也对叶琨有点失望,但是琨儿迟早会回家,希望大家表着急~
感谢aslnr /》 朋友们支持若此,我为我的更新速度深感汗颜,所以下周二加更,以后每满六颗霸王票,都会在原有速度上加更一章。
顺便推推离儿的读书群:121067713
此群有拍砖,吐槽,催更,调戏作者,获知剧透等一系列功效。。。
52无心之失()
夏渐深;天亮的越来越早。
叶珣被他深恶痛绝的可恶的闹钟声吵醒;翻个身将扔了个枕头在床头柜上;闹钟被捂在枕下;声音越发呜咽难听。
使劲揉揉惺忪的睡眼,上下眼皮要好的如胶似漆。小可哧啦一声将窗帘拉开;阳光射进屋里;刺得叶珣睁不开眼。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又得洗漱更衣;给父亲请安,去司令部干活,下午回家读书;完成席先生的功课……
席先生;这是他噩梦的源头,两个月前犹在的米虫生活随着二哥的意外一起被长埋地下。先生盯的他很紧,特别是课业和工作上,几乎可以理直气壮的用吹毛求疵来形容席先生的态度,父亲还算怜惜他,尽量容忍他的一切不轨行为,比如深夜翘家出去和朋友鬼混,比如将整瓶芥末油倒进午餐的清蒸鱼里……
叶珣没事也联想过叶琨过去的生活,除了大量繁重的课业和军务,还有父亲动辄则咎的严厉管教,这样的生活,不能说是水深火热,也算暗无天日了吧。
天空是水蓝色的,万里无云,能见度非常好,他多想去飞行基地,驾机上天兜一圈玩玩。手里的课业完不成,席先生手里的戒尺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偷跑去开飞机,父亲也不会轻饶了他。
早餐有叶珣爱吃的金枪鱼三明治,并且无赖的把牛奶推给父亲,换上一杯热橙汁,父亲也只是瞪他一眼,没向平日里强迫去他喝牛奶,这让他心情好起来。
管家老梁突然走进餐厅,弯身伏在叶启楠的耳边咕哝一会。
叶启楠挥挥手示意他先下去。随后盯了一边坐着的两个小的:“今天不用上学了,吃完饭到我书房,有话问你们。”
雨萌抬起头来提醒父亲:“我们放暑假呢,不用上学。”
叶启楠面色不怎么好看,这让一家人揪心起来,特别大太太和五太太,三太太还在神游,一个多月以来一直这样,仿佛看破了红尘,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珣儿,”叶启楠又转向叶珣,把埋头吃饭的叶珣吓的一惊,“最近军务上可出过什么纰漏?”
叶珣无辜的摇头:“不曾……”
“那是落下了功课没做?”
叶珣不知所云,依旧摇头。
“那就怪了,”叶启楠纳闷的说,“一会也去我书房,席先生这就过来,说有话问你。”
一句话让叶珣吃不下去,大脑飞速的思索近来有没有逾矩出错的地方,餐桌上的气氛也变得沉闷,叶珉和雨萌趴在餐桌上频频的眼神交流。
饭后,叶启楠带着三人上楼来到书房,翻翻写字台一角的一摞文件,果然如老梁所说,最底层压着一本小册子——《共,产党宣言》。是刘姐打扫房间时从叶珉枕下发现的,刘姐不识字,以为是珉儿上学用的课本,幸而出门时碰上了梁管家,梁管家当然知道严重性,立马送去书房,搁在文件底下压着,请示叶启楠做主。
“叶珉!”叶启楠将小册子拍在桌上:“怎么解释?”
叶珣目瞪口呆,两年来,赤匪的宣传和言论在青城屡禁不止,如今竟这种赤色书籍竟然出现在青城省主席的家里,而堂堂叶主席的儿子竟然成了□嫌疑人。
叶珉被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上,哆嗦着不敢答话。叶珣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如果真有叶珉这样的□嫌疑人,南京那位委员长倒是省心了。
“混账东西!”叶启楠一脚将叶珉踹翻在地,叶珉不吃痛,疼的哭喊哀嚎。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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