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启楠扶了额头坐在沙发上,语气冰冷:“所以你在怀疑,你是你大伯的儿子?”
身后的伤口叫嚣的厉害,叶琨一口口吸着冷气,这件事在家里也算忌讳,是只针对自己的秘密,但叶启楠封不了全家人的口,要想瞒他这个有脑子会思考的大活人一辈子,也几乎不可能。事实上全家人都知道,他叶琨是被先大帅亲手过继交托给眼前的父亲的。
叶启楠睁开半眯着的双眼,目光灼灼,步步紧逼:“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会因为与你伯父的旧怨而迁怒你,所以开始躲着我、疏远我。”
叶琨颤抖着撑起身子,对上叶启楠的目光,他苦笑着点头,又摇头:“我躲不掉,大哥是叶家的玉树,父亲的接班人,偏因为我摔断了腿,再也站不起来。您拿我顶上,用藤条棍子逼我撑起叶家的大业,我是不是那块材料您跟先生都清楚,我愿意,是因为我欠大哥的,可是我日日夜夜的努力就换您一句‘琨儿,你真让爹失望!’。”
叶启楠从沙发上踱步过去,脚步很慢,却是一步步踩在叶琨心上。叶启楠站在叶琨面前,眯着眼睛看他一阵,突然睁开眼,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抽倒在地。
他冲着地上的叶琨咆哮:“你以为爹失望的是什么?!在你眼里,养育你二十三年倒不如一点血缘重要,你肯为那两滴融合的血留下,却对爹娘二十三年的养育之恩视而不见!”
叶琨抽搐着嘴角不语,他很少流泪,这是废物才做的事,如今才觉得,不流泪不等于刚强,而是未到伤心处。
叶启楠一向不允许男孩子有泪轻弹,此刻也拉不下脸来责怪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爹与你……生父,是同父兄弟,西医都讲血型,所以两滴血液融合也不是不可能的。”
叶琨对于这个答案似乎不满意,非常的不满意,他没有依据,仅凭感觉,感觉这不是他所寻求的答案。他抹干嘴角的血迹,撑起来跪好,冲着父亲纳首叩头,伏在地上哽咽着:“求您明示,叶琨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你听不懂人话是吗?”叶启楠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
叶琨不死心,伏在地上不肯抬头,声音沙哑,却比刚才更加倔强坚定:“父亲,求您明示,叶琨的生父母到底是谁!”
“好,你好,”叶启楠恨得牙痒痒,强压了火气,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既然你那么想听,我今天就跟你个畜生挑明了,小南楼里的,是你生母,你亲爹,就站在你跟前!”
一句话,如惊雷炸过,叶琨浑身颤抖,两眼发直,喃喃自语道:“怎,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叶启楠羞愤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咬牙道:“问你那个半疯半傻的娘啊,一心要做叶家的少奶奶,嫁过来才发现你伯父命将不久,真是走火入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碗参茶,一碗参茶就有了你!”
难以启齿啊,何况面对的是他们的儿子。做男人的,在哥哥出殡的那个晚上,身穿孝服,不知不觉被人下了药,淫嫂的罪名玷污了他一生的清白,还因此生下一个孽种。家中上下都以为这是大哥的孩子,庆幸大哥临终还能留下一子以慰平生,老爷子整日抱在怀里不撒手,恨自己身体欠佳不能把他养大,临闭眼时才叫人抱开他,那是生怕最后一口气嘘了他。先大帅过世后,他拒绝娶她这个嫂子进门,她得了失心风,他便将她锁进后院的小楼。他也想好好养大这个儿子,可他长得太像他的亲娘,让他无时无刻不能忘记那份耻辱。
“你骗我,”叶琨生平第一次敢对父亲大吵大嚷:“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不是!”
“她是什么样的人与你无关,从前是,以后也是!爹只警告你最后一次,离那个小楼给我远一些,再敢踏进一步,我把你拖到门外去打,到时候别怪爹不给你脸!”
叶琨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什么,但叶启楠听不清楚。
“还有你娘,我说的是——她养大你不易,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把她当作亲娘。”叶启楠长叹口气,这时候说的话他又能听进多少,无奈拽了拽他的胳膊:“滚起来,爹给你上点药。”
叶琨跪在那不动,目光空洞,两行泪失控的流下。
“爹给你多少委屈受了?!”叶启楠还没见过这样的叶琨,他迟疑着拍拍他的脑袋,惊讶的发现这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这样触碰过他,不禁一声喟叹:“儿子,你信命吗?爹从前不信,临老了,反而信了,服了。你想走,爹放你走,不必这样偷偷摸摸的,我的儿子,就是弑君杀父,也要做的光明正大。”
叶琨盯着他,嘴角颤抖,突然哭出了声:“爹……这是要把琨儿逐出家门?”
叶启楠心里一抖,听他叫一声“爹”还真不容易,他佯怒:“走也是你,不走也是你,当叶家是杂货铺么?”
叶琨摇着头,泣不成声。
叶琨的伤比起从前算不上重,但一道伤口贯穿左右,皮开肉绽,血水向外翻涌,看着十分骇人。叶启楠拿药棉清洗伤口,蘸了伤药的棉签却比划半天也不敢下手,搁下瓶子准备出去喊人叫医生。
“别……”叶琨咽了口泪,忍着疼抬起头:“太晚了,别吵了一家人不安宁,还得害我娘担心。”
“你倒是懂事,爹手重,弄疼了你还不得自己忍着。”叶启楠有些心疼,勉强挤出一丝笑,重新拿起棉签和药瓶:“爹忘了,咱二少帅曾经在不施麻醉的情况下取出过弹头。”
叶琨不语,倒吸着冷气把头埋在臂弯里,药水粘到翻卷的皮肉上,疼痛不亚于再从头挨过。
“那次,爹真为你骄傲。”叶启楠淡淡的说。
叶琨苦笑,背对着父亲,父亲永远看不到他的表情。二十三年,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赞赏的话,这句话曾经是他期盼过等待过的,可是如今……
伤口经药水刺激,剧痛从身后一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恍惚间,他想起父亲第一次为他上药:十八岁那年,他在军校的毕业考核中受了伤,拿到毕业证书后便被父亲安排到部队,腿上的伤也就忍着没说,谁想伤口感染化脓,逐渐影响到训练,甚至于最后连走路也成了问题。
他的“不良表现”被人上报给父亲,父亲在旅部“召见”了他,叶琨猜父亲原本想教训他一顿,只是发现了他进门时掩饰不住的瘸拐。在父亲的逼问下他交代了一切,当父亲看到他口中的“小伤”时怕是也有些心惊,找来些药水纱布为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便打发了下去。
逃过责罚的叶琨略有些惊喜,虽然最后伤口因为处理不当险些引发了骨髓炎,叶琨依旧对父亲难得的温和感到欣慰,起码他知道,父亲还是关心他的。
一切情感在那个夜晚发生了突变,他与大哥一起摔下小楼被送进医院,他只是轻微的擦伤,大哥从手术室出来后就被诊断为终身残疾。锐志优秀的大哥是父亲半生的心血,这个结果让父亲暴怒,在医院里对他拳脚相加,回家后更是用马鞭抽的他遍体鳞伤。可是他断定父亲忘了,骨髓炎也是要截肢的。
适逢晋军攻打昌州,军报频传,情势紧急。叶琨从父亲的皮鞭下爬起来,去盥洗间用冷水冲去一身鲜血,伤口让他疼的发晕,他咬牙忍着,整肃的戎装掩住破烂不堪的身体,他连夜拉着队伍去昌州增兵支援。突围时中了流弹,城内药品殆尽,他在不施麻醉的情况下做手术取出了大腿里的弹片,守城的叔伯们为此感慨,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有多疼痛,想必是发烧烧昏了头。
他以为,战场上拼命就能够戴罪立功,他以为,马不停蹄的努力就能弥补所犯下的错误。
后来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父亲原本就待他冷漠,而此后竟连父亲的冷漠也享受不到了。大哥倒了,承继家业的担子压在他的身上,当然,也可以换一个角度解释:父亲要将家业交给他最不喜欢的儿子。
两相折磨,两相重伤,这就是他们父子的宿命。
叶珣的归来让他看到希望,至少父亲添了一项选择,但父亲对他的宠溺任谁都看在眼里,他失望了,因为断定父亲不会选择让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去受这份罪。
伤口上了药,收回思绪的叶琨突然扬起头,不顾牵扯到身后的伤痛也要下床。
“不知道疼啊?”叶启楠将他按下,收拾了药瓶:“今晚在书房凑合着吧,别乱动了。”
“不是……”叶琨红着脸说:“策论没写完呢,先生要罚的。”
叶启楠将他按倒:“歇一晚,明日再写。”
叶琨埋着头,显声音没有底气:“先生给了两天时间,可是近来军务繁忙,今晚是最后一晚。”
“那就活该罚你!”叶启楠蹙眉,中指弯曲敲在他头上斥责:“听着,离家出走的事,看在你有心悔改,我不追究。但是敢在读书上放松懈怠,或再敢存私逃的心思,你就等着,打断腿都是轻的!”
作者有话要说:超长的一篇,彻底解惑~
大家觉得,这次变故对这父子俩是好的呢,还是不好的呢~
至于有些筒子们说,“用行动告诉叶启楠得做个慈父”神马的,下一卷会有更大的变故发生哦,恐怕要好好虐虐老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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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做个小调查,方便的亲透露一下,你们多大,男生女生,谢谢~o(n_n)o~
42米虫生活()
白驹过隙;光阴荏苒;弹指间又是一年夏至。
青城的夏至有吃凉粉的习惯。五太太的凉粉做的很劲道;用的是豌豆和扁豆;再调了芝麻酱、辣椒面、蒜泥、芥末、陈醋,入口冰凉爽滑;滑而不腻;鲜香可口。
叶珣搁下碗筷;问坐在一旁看他吃凉粉的五太太:“关于汉中凉粉;坊间流传了一则故事,五妈妈可听说过?”
家中从大太太到三位姨太,叶珣最亲近的就是这个五姨娘;他只喊五姨太做“妈妈”;连大太太也没喊过。五太太为人低调,宠辱不惊,从不争抢什么,反而成为容易被忽视的角色。
一次叶帅不在家,三太太嘲笑她畏缩讷言、不知道露头露脸,她只是淡淡的一笑回答:“女人怎么着都是一辈子,争抢的什么。”三太太不悦了,嗤笑道:“争抢什么?什么不都是为了儿子。”
叶珣曾经在给蒂娜的信中提到过:中国的女人,眼里除了丈夫就是孩子,也许清心寡欲的五太太才是最幸福的。蒂娜在回信中反问他:你觉得我会不在乎吗?还是你要学你父亲,娶一大堆的女人,为了赞扬我的清心寡欲?
叶珣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叫做文化差异的隔膜,但细细想来,如果男人只钟爱一个女人,她们也就无所谓清心寡欲了。
“晚清那会儿,光绪皇帝听到宫外人叫卖凉粉:‘酸咸麻辣香,消暑是良方,若是吃一碗,三天心中凉。’他坐不住走出宫,到摊子前要了碗凉粉,觉得可口,便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叶珣绘声绘色的讲着。
五太太听得有趣:“然后呢?”
“然后?”叶珣调皮的笑了:“然后光绪就给撑死了!”
五太太笑嗔:“净胡说!”
叶启楠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报,听到叶珣煞有其事的给五姨太讲故事,他抖抖手中的报纸,笑着摇头,听他说的越发不像话,便忍不住插嘴:“你是闲的发慌是吧,上楼把《四书集注》抄上一遍。”
叶珣不动,嬉皮笑脸的从餐厅探头出来:“爹,我也刚吃完凉粉,朱熹那老东西愚昧啰嗦的很,抄他的书,您不怕我消化不良也给撑死?”
“你个离经叛道的混账!”叶启楠一个抱枕扔过去,被叶珣歪头躲过,他倒没真生气,不过是佯怒吓唬他:“先生的窗课写完了?拿下来我看看。”
叶珣拾起靠枕蹭到父亲身边坐了,讨好的笑笑:“没写完呢,南京要开五全大会,先生这两天忙,没空管我。”
叶启楠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打不改你这拖沓懈怠的毛病,回头挨罚别赖我没提醒过你。”
“嗯……”叶珣抬手看看手表,转移话题:“我去接雨萌和珉儿放学。”
“他们学校有活动,怕不到天黑回不来。”五太太插话。
“那我晚一些再去,要是过了饭点,就顺便接他们在外边吃了。”叶珣说着,逃也似的上楼回房,哪个想听父亲无休无止的说教。
说来也快,叶珣回到叶家近一年了,尽管言行举止总有人来管束,不再像过去那样放荡自由,可有爹的日子总比过去好许多,父亲待他是由衷的疼惜,平日犯了错多是小惩大诫,甚至放纵他顶撞忤逆。除了隔几日去司令部帮忙,顺便兼顾下空军基地的整改情况,他过的简直是衣食无忧的米虫生活。
等到叶珉他们出来,果然天色已晚。既然是学校有活动,为什么不见别的孩子出来呢?
“哥哥别告诉别人,”雨萌拉着怯怯的叶珉:“是珉儿又被留堂了。老吴来接的时候,会替我们保密,哥哥也要替我们保密。”
叶珣无奈的摇头,难怪这学校三天两头的有活动,这两个小东西欺上瞒下的好苦,倘若被父亲知道,非要一脚把叶珉踢飞的。看着叶珉整日畏畏缩缩的小样子,也觉得可怜:“哥是那小人吗?上车,去吃饭!”
叶珉突然拽住叶珣的袖子:“三哥,我娘好吗?”
叶珣一愣,这话说得没来由啊,雨萌突然打开叶珉的手:“跟你说多少回了,六妈妈是坏女人,才被赶出去的,都大半年了,你有完没完!”
叶珣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叶珉在家里不要乱问,六太太是父亲的耻辱,是家里碰不得的话题,他不是巧言令色之徒,却也知道什么叫讳莫如深。
他们来到一家酒楼,这酒楼的老板柴铨是五哥的朋友,五哥的朋友遍天下,来青城那几天曾约他们一起见过面,并交代叶珣说,这都是换命的兄弟,有事尽管招呼他们,也省了再出现那晚青霁堂追杀令的事。
柴铨在家行三,外面多管他叫三爷或三哥。
他从后堂出来,二话不说将叶珣请去楼上雅间,吩咐人好酒好菜赶紧上。
“我这酒楼,怎么好像被你们叶家包了场了似的。”柴铨玩笑说,“你哥在隔壁的房间,好像在替叶帅请客,不过去看看?”
叶珣有些吃惊,这也凑得太巧了,听他这么说赶忙摇头:“才不去搀和这些乱七八糟的应酬。”
两个小的早就饿了,饭桌上没有父亲,也不必顾及什么礼仪规矩,只管埋头苦吃。叶珣和柴铨在一旁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柴铨又开一瓶红酒,为叶珣添上,一边说:“老五前天来了电话,让我问你个事儿。”
叶珉和雨萌酒足饭饱,便拉着手跑去楼下玩,叶珣脸色已经潮红,提醒两个孩子别跑远,继续与柴铨说话:“三哥说。”
“他让我问,下个月你去不去南京?”
“嗯……中央五全大会,我爹去,我八成要跟着的。”叶珣疑问:“五哥不是去沈阳了么,你说他在南京?”
柴铨晃着高脚杯:“我不很清楚,他只说肯定会见到你。”
“哥……哥哥!”刚出去没多久的雨萌破门而入,雪白的校服衬衣变得脏乱,连哭带喊:“你快来,他们欺负珉儿!”
两人闻言不好,赶忙随雨萌往外跑。
雨萌带他们来到二楼一间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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