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香:“这么多年,习惯了,改不过来。坐吧!”
沈煦上前一步,双膝一软,跪在床边,握起李美香苍老粗糙的手,这双手,为他做过许多食物,为他缝过许多旧衣。
这双手,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刻,坚决地把他拉了回来。
“李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明知道会伤害到无辜的二老,却还是做了那样恶劣的事。
如果李姨真的出了事,他到死,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傻孩子,”李美香抬起另一只手,搭在他头上,笑容苍白却美丽,“姨不怪你,你和万辰一样,都是我重要的孩子,姨不会怪你。”
万徽放下手里的粥碗,扶着老伴躺下。
万辰伸出一手,搭在他肩上,感受着那人微弱的颤抖。
晚上,万徽坚持守夜,把两孩子赶回了家。
下了出租车,万辰提着沈煦的行李推开小院,走进屋内。
点亮灯,万辰说:“你先歇一会,我去煮两碗面,估计你今天没好好吃东西吧,刚才在车上就听到你肚子叫了。两个鸡蛋,行吗?”
万辰微笑着回过头,沈煦眉头紧皱,握紧双拳,不解地看着他。
“你怎么能”
万辰不明白他的意思,诧异地望过去。
沈煦憋在胸膛里的那股气无处发泄,沮丧地垂下头,“你知道李姨为什么会出事吗?”
万辰想了想,“听爸说了,沈煦,你在电话里跟她提了什么?”
沈煦痛苦地闭起眼,把那些谎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不该被原谅,甚至不敢求得原谅。
差一点,差一点就成了真正的刽子手,不管有心、无意,根本而言,他就是个自私、丑陋的人。
是他,亲手,将李姨推下了楼梯。
睁开眼,他再次望向万辰。
“万辰,是我干的,我差点,差点杀了你母亲,差一点这样,你,还能原谅我吗?”
第96章 想通()
屋子里异常地安静,墙上的钟表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咔嗒”的声音。
沈煦屏住了呼吸,低垂着头,像等待死刑宣判一样。
长久的沉默后,万辰走到沙发边,坐下。
他们之间,离得很近,可心,却在慢慢走远。
远到没人能再拉回这距离,再多的努力,徒增伤感。
万辰的叹息响在寂静的房间,沉重、悠长。
“沈煦,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沈煦痛苦地闭上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
可笑的理由,他张不开嘴。
而万辰替他说了下去。
“因为我吗因为,害怕。”
十七岁的万辰手里紧紧攥着底片,疯了一般冲出家门。
“害怕拥有的东西在一瞬间变成泡沫,害怕期待了很久的未来被毁得面目全非。”
他追赶刚刚开走的公车,使劲敲打车门,生怕错过了这一趟车便会失了全部的勇气。
“这些话,是你最后的希望。”
他去了很远的照相馆,交出底片的一瞬间,他犹豫了。店员稍稍用力,扯走了他手中的底片筒。
“希望的,其实很简单。一种有力的约束,要的,仅仅只是一份约束。没奢想过其它,更没有没有想过,无法预料的事。”
走出照相馆,大滴的汗从额头滑下,他抬起头,阳光照进眼里,刺激出一行泪。
滴在他的心上。
这么多年,他不敢刻意回想那天的事。
无法面对,真正毁了人生的那一天。
那一天后,他和沈煦走上了背对的道路。岁月蹉跎,二十年。
也许,便是一生了。
万辰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脚步缓慢地走向厨房。
沈煦抬起头,紧盯着那人的背影,“万辰,你恨我吗”
像当年他对他的恨,深入到骨髓,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份感觉还残留在身体深处。
所以,才会干出今天的事吧!
他们犯了同样无法饶恕的错,谁还有资格去谈原谅。
万辰回过头,目光深沉地望着他。
“我只问你一句话。”
沈煦静静听着。
“你是因为预料到,那些话,会让我妈从楼梯上摔下来才说的吗”
沈煦眉头紧蹙,缓缓抬起眼。
“如果不是,那么,我不恨你。”
万辰走进了厨房,很快从那里传来水声。
沈煦像雕塑般站在客厅,心脏那里,渐渐泛起了疼。
渐渐地,呼吸急促起来。
厨房里传来了切菜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了他心上。
万辰打了三个鸡蛋,万辰用葱姜呛香锅,万辰开了冰箱,万辰关了燃气。
从厨房里端出两碗面摆在餐桌上,万辰解下围裙望望四周。
沈煦,已经不在了。
小区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沈煦走进店里买了烟和打火机。
坐在店外的长椅上,点了火,他给何磊打去电话。
“李姨没事……可能还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我暂时不能回去……抱歉,不能陪你一起过年了……你那边怎么样……早点休息吧,明天再聊。”
深冬的寒风吹散口中呼出的轻烟,指间夹着的香烟飘出长长的一道。
后天就是年三十,合家团圆的日子。
他孤单了这么多年,终于,以为可以和爱人一起度过这最重要的一天。
吃一个盘子里的饺子,一起点燃新年的鞭炮,窝在一张毯子里看新春晚会,欢笑、吐槽,熬不到十二点,便挨在一起睡着了。
可惜,今年办不到了。
不过,他和何磊还有大把的时间,他们,还有未来。
超市门口的铃当响了几声,有人正从里面出来。
沈煦指间的烟快烧到头,他扔在地上碾灭再掏出一根,点上。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因为预料到那些话会让我妈从楼梯上摔下来才说的吗
如果不是,那么,我不恨你。
万辰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响在他脑海。
一句话,否定了他这么多年的生活。
他一直活在痛苦中,却从没有一次想过,问问万辰同样的话。
当年的万辰,是不是,因为预料到他爸会被车撞才寄出那些照片的。
是不是……
他被愤怒蒙蔽了双眼,在最后的谈判里,他们互相撕咬,说出了太多伤害对方至深的话。
如果,如果这么多年里,他也能这样冷静、理智的想一想……
也许,就不会有二十年无法释怀的人生。
也许,他早已寻到了另一段幸福,每一天,过得精彩、充实。
一对小夫妻搂着走进便利店,出来时丈夫以为没人,在妻子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妻子脸红了,两人笑着走远。
沈煦也笑了,摇摇头,对这段糟糕的人生,无奈苦笑。
因为放不下,毁了二十年的生活。
他该怪谁怪谁
远处有个人影晃动,渐渐,朝这边走来。
裹在灰色羽绒服里的万辰,消瘦、平凡。
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人一样,和几年前判若两人。
脱去了副总裁的华服,穿着商场打折处理的老旧款式,万辰的人生,跌到了谷底。
他在痛苦中度过二十年,而万辰……
幸福过吗
万辰自从工作以后话越来越少,平时也总板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了他似的。
沈煦,回来吧!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十二年了,我真的好想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在你彻底离开s市的那一年,我真的后悔了。对你做过的事就像枷锁一样勒得我喘不过气。你相信吗,我后悔得要死。这十几年,我过得很孤独。一个人的家,一个人的生活,就连八卦和抱怨都听不到。我试着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可到头来,还是骗不了自己。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任何一个她。
如果我没有寄出那些照片,沈叔没有出意外,我没有对你做那些残忍的事沈煦,我们现在还在一起。十几年里,我一直做这种假设幻想着你就在我身边,一直,没有离开。
那场梦,我以为是老天给我们的一次机会,我激动地抱着你,我说,不上s大,不追寻什么梦想了。只要能让一切重来,我愿意守着你过最平凡的生活。
沈煦,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了
在来的一路上,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短短十几个小时,击溃了他的精神。
而万辰,二十年来,他受的折磨,又有多少。
他没有想过,也从不去想。
原谅,只是成了嘴上说说而已的可笑词汇。他从没有,从心底,真正原谅过万辰。
人影走到了近处,停在几米之外。
万辰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喘着气,目光深邃,凝望着他。
一团团白雾从他嘴边溜走。
沈煦目不转睛望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抹去眼角的细纹,抚平眉间的忧伤,嘴边挂着淡淡的笑,自然地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他用心爱过的,平凡的,万辰。
年三十那天,他们在医院里度过。
扎了汽球,买了鲜花,沈煦把煮好的饺子喂到李姨嘴边。
万辰把带来的电脑摆到小桌上,春晚里主持人激/情澎湃地宣布晚会开始。
李姨吃得不多,脸上却一直挂着舒心的笑。
沈煦抽空给何磊打了个电话,随后把话筒放到李姨耳边,何磊给她拜年。
李姨连连说好,并让何磊忙完事后一定过来。
万辰走到一边拎起水瓶走出了病房。
大年初一,有几个李姨的朋友来探望她,送来了补养品,李姨对沈煦说,临走的时候带点回去,家里还有万辰寄来的好多补品,根本吃不完。
沈煦想了想,问道,“万辰经常寄补品回来吗”
李姨:“每个月都寄,说是不能陪在我和他爸身边,要我们照顾好自己。我说过他,他也不听,你说说,他一个月能挣多少啊,尽给我们花钱了。”
那些补品,价格不算便宜,万辰在超市送货,能挣多少钱他也能猜个大概。
除掉这些补品,真的剩不下多少了。
万辰在t市的生活,不会太好。
年初三的时候,沈煦走进病房,床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李姨和他聊得很开心。
见沈煦进来,男人站起身,微笑着同他打招呼。
“我是万辰的朋友,康林。”
沈煦伸出手,“你好,我是”
“沈煦。”
沈煦一愣,“你怎么会”
康林笑,“我认识你很多年了,只不过没正式见过面。”
沈煦:“……”
李姨说:“小煦,万辰没来呢,你帮着送送康林。”
走出病房,康林走在前面,沈煦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背影。
康林说:“你也不用好奇,知道太多会有负担。你现在过得好就行,万辰他,早晚会想开的。”
沈煦大惊,这人和万辰的关系到底多好,连这种事都知道!
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康林回过头,微微叹息一声,抬眼看他,“沈煦,如果没有可能,就不要给他希望。走你自己选好的路,不要回头。但是,我只有一个请求。”
沈煦默默看着他。
“请你,不要伤害他。”
康林走后,沈煦转身走回病房。
去茶水间打了两瓶热水,回来时,万辰已经在屋里了。
沈煦刚想开门,却听到从屋里传出的李姨的声音,拉门的手停在了那里。
“万辰,你跟妈说实话,小煦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沈煦收回手,低垂着头立在门外。
良久后,万辰才做出回答,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到他妈一般,语气却异常坚定。
“是。”
“你……万辰!”
万辰扶着他妈躺靠在病床边,“妈,你别激动,听我好好说。我不想伤害你,却也不想再欺骗。沈煦说的都是真的,我爱的那个人,有了新的家庭,他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不回来,回妈身边好不好,这里才是你的家。”李美香心痛地看着儿子。
万辰拉着母亲的手,脸上浮起淡淡的笑。
“妈,再给我点时间。我想,一点点忘记他,就不会那么难了。您不用担心,我现在过得很好,升职加薪,下了班有时间还会和同事一块吃个饭,打打牌。这里,离他很近,妈,我什么都不会做,没想过要去破坏他的生活,他现在很幸福,我看得出来。其实,我要的,就是他能幸福。忘掉那些伤痛,开始新的生活。这样,我也能慢慢说服自己,慢慢,放手。”
李美香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服儿子。
万辰懂她的心思,弯身上前抱住母亲,拍拍她的背,“妈,让我再任性一回。只有待在他身边,我才能振作精神。总有一天,我会忘了他吧,总有一天的……到那时,我一定回来。妈,对不起。”
李美香双唇翕动,心疼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都忘了那么多年,还是没忘掉,傻孩子,你让妈等到什么时候啊!”
沈煦转过身,走进电梯里。
出了住院部,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抬头看天空流动的白云,慢慢,闭起眼睛。
沈煦,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不要伤害他。
我想,一点点忘记他……只有待在他身边,我才能振作精神……总有一天,我会忘了他吧……
你都忘了二十年,还是没忘掉……
万辰的人生,也是枯燥的黑白色。
也许,在拼搏奋斗时,想起他们的过往,也曾流过悲伤无奈的泪。
也许,在事业辉煌时,面对空荡荡的家,也曾无数次的唏嘘、感慨。
也许,在午夜梦回时,被痛苦和后悔纠缠,一次次唤过他的名字。
二十年,万辰的人生里,只有一个叫沈煦的人。
他的曾经,他的唯一。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毁了这最卑微的愿望。
年初八,沈煦向万叔和李姨告别,万辰送他到了车站。
在候车室外,万辰把行李箱递到他手上,“车上人多,自己注意点。包的侧兜里有今天新炖的鲫鱼汤,保温杯装着的,中午记得喝点。”
沈煦点点头,“回去吧!路上小心。”
万辰微微笑着,“好。”
说完,却不见动静,仍是站在原地,直直望着他。
沈煦垂下眼,缓缓转身,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走出万辰的视线。
在火车上,他翻出侧兜里的保温杯,拧开杯盖,一股浓浓的鱼香扑鼻而来。
凌晨四点,万辰从小水盆里捞出昨天买好的两条鲫鱼,亲自杀了,小火炖了两个多小时。
那两个小时里,万辰一直守在厨房。
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干一般,呆呆望着炉火。
奶白色的鱼汤表面飘着切碎的蒜苗,香气逼人。
沈煦小口喝着,味道鲜美,驱走了一路的寒冷。
在火车快到站时,他掏出手机,给某人发了条短信。
“忙完,就回家吧,这里,也是你的家。”
不再伤害,不再猜疑。
给他时间,在同一片天空下,抚平伤口的同时,一点点忘记,一点点放手。
他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有一天,或许真有那么一天,还能做回朋友。
延续十七岁之前,别扭的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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