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染莫名其妙,但还是小心应对道:“末将不知。总归是大王军务繁忙”
“本王方才听你说,斩下了晋将的首级。巧的很,本王这里,也割下了一个人头在此。”刘曜笑笑,对着亲兵示意,须臾,便有亲兵手挽人头纵马驰来,到了近前跳下马,将那人头呈了上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死间失败()
赵染简直是极度茫然。暗忖刘曜怎么出人意料之举接二连三,让人反应不及应接不暇。他满腹疑惑的将目光移到了那怒目而睁的人头上,看了片刻,忽而心中一跳,失声道:“这,这人面熟的紧,嘶莫不是殷凯的?”
刘曜冷笑起来。“不错。此人正是殷凯的兄弟,叫做殷旋。他便是本王为何迟来两日的直接缘由。”
赵染被刘曜的一系列言行举止彻底打懵。他半张着嘴,望望刘曜,又盯着那人头看了好一会,末了摇摇头。
当年殷凯曾被晋廷任命为副将,协助他守御蒲版。因为二人相处甚欢,意气互投,又见殷凯也确实是一条勇武过人的汉子,所以赵染在下决心投降匈奴汉国时,并没有设计除去殷凯,反而掏心掏肺的一通劝说,最终成功的将殷凯一起劝反。
随后殷凯被汉国任命继续做赵染的副手,拨在赵染麾下。赵染殷凯二人都挺高兴,因着是故旧之人,相处起来格外契合,省去了许多麻烦。赵染也差不多开始将殷凯视为股肱心腹,着意将殷凯培养成自己班底的重要副贰。孰料去年一场战斗,殷凯被晋军俘虏,没多久就被处决了,为此赵染还嗟叹伤感了好一阵。
此刻赵染脑海中急转。这殷旋,乃是殷凯的亲弟,应该不会认错。当初在蒲版时,殷旋去过两次,赵染也当面见过,故而对这个面目和殷凯很相似的殷旋,颇有印象。只是不知如今怎么会无端的命丧刘曜之手?
想的脑袋发疼,也不得要领。赵染捕捉着刘曜的神色,迟疑着道:“大王,这本也是末将故旧之人,不知如何冒犯了大王?”
刘曜冷哼一声道:“此人当日找到军前,直说要归降于本王。本王本不欲留他,但他捶胸顿足,说兄长被晋廷杀害,他衔恨在心,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得以逃脱,前来投效新朝。本王见他口口声声要为兄报仇,忠心事我,便想起殷凯总也算是为我大汉国丧的命,便将此人留在了帐中听用,连着数日,都很是忠勤干练,我还暗道失一兄而得一弟,也还不错。”
说着,刘曜将长髯一捋道:“孰知这殷旋,乃是心怀叵测,接近本王乃是为了刺杀于本王。那天借口有要事密奏,先请屏退左右卫卒。还好本王多了个心眼,便叫卫卒只退至帐门外。那殷旋估计机会难得,便就铤而走险,忽然摸出匕首来刺,结果被本王亲手打倒,随即便被卫卒当场捕获。接着拷打了他两日,也问不出什么,最后本王不再耐烦下令斩杀了事,其实内中隐情,无非也就是晋朝君臣垂死挣扎,想要用此鬼蜮伎俩来害本王,他从而能残喘续命罢了。”
赵染听得嗔目结舌,心中复杂难言。他咂咂嘴,定了定神,才道:“这真是,哎呀。哪里能够想到?我这故人,不识大体,死有余辜。多亏大王洪福齐天,幸好没有伤到千金之体,不过此后更当要小心为是,晋人卑鄙,不可不防。”
刘曜看他一眼,差点顺口说出你不也是晋人吗,好歹忍住了没说。但这句话一出口,真乃是当面深辱于人,毕竟赵染能力不错,对他刘曜又还是素来恭谨的,没必要如此不给脸面。
刘曜把头一点,已有兵士上来,将殷旋的人头用长枪挑起,往长安城下走去。城上,麴允本在睁大了眼睛细看,等终于看清了那拧眉怒目的人头面貌时,不由大叫一声,人也晃了两晃,险些栽倒在地。
司马邺和索綝见他惊怒哀恸的模样,都有些不解,不由出声追问。麴允便低低道此人乃是他麾下斥候密探,前往匈奴军中军刘曜大帐处,执行死间任务。本心存念想,总指望他能大功告成,得以除去虏王;即算失败,也幻想他能逃出生天。如今见到人头,还有什么好说,果然是最糟糕的结果,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幻灭了。
麴允简单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末了泪下两行,哽咽难言。司马邺和索綝也是唏嘘不已,太息摇首。城下处,赵染的大叫声已响起。
“楼上听真!尔残晋君臣,竟然用此卑鄙的鬼蜮手段,妄图伤我名王!但福祸天定,有德运之人,又岂能伤在这些见不得人的险恶伎俩之下!我名王毫发无伤,尔奸猾小人早已伏法授首!奉劝尔等君臣,速速归降才是正理,勿要费尽思量,自寻死路!”
这番话,让城上一众君臣又恼又怒,但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使人去刺杀,确实是出于下策,古来春秋国战,并不行此。
楼上,奔出一人,朝着赵染破口大骂道:“尔等夷狄禽兽,人人得而诛之,难道还要跟你讲什么规矩和道义?且须知你我之间,非是对等国战,乃是朝廷征讨尔等不思国恩的叛逆胡贼是也!”
大晋朝几无立足之地,匈奴人已成席卷之势。但仗打的如何,暂且不说,这文字和唇舌之间的争锋,断断不可落了下风。
众人一看,却是建威将军樊胜。樊胜乃是毕垒的旧部,关系莫逆。之前亲眼见老上司惨死赵染铁蹄之下,正自恨怒难消,现见赵染犹如桀犬吠尧般哓哓不止,便即出头大骂,聊出一口恶气。
刘曜行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打仗也是攻就攻退就退,没有过优柔寡断左右为难的。当下闻听城上訾骂,晓得劝降一道,恐怕现下是难以奏效,于是翻身上马,当即下令进攻。当今之世,兵强马壮者,才有资本笑到最后。战争的胜与败,国家的兴与亡,都是靠着真刀实枪打出来的,是靠无数的士兵拼死换来的,强力者从来都是用实际行动来说话,不屑于徒逞口舌之争。
阵阵胡笳声响,催人心寒。随着匈奴中山王旗所指,近五万大军全部动员,一批批一茬茬一拨拨的攻向长安城。刘曜坐镇中军,诸将皆不敢不尽心用命,尤其赵染这种惯打头阵的猛将,更是亲冒矢石,临前指挥,嘶吼连连。一时间,云梯飞升,冲车狂擂,投石车呼啸冲掷,燃着烈火的滚油兜头泼下,万千箭矢犹如急雨,恨不得将城砖也砸出洞来。长安城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又被迫全力展开了防御与反击。
到得第二日清晨,长安城上下,两边兵卒的尸首,硬生生比前日多出一倍来。城中现在已不足一万士兵了,连协助作战的平民百姓,都当场战死了三四千人。全城拼死拼活,奋力击退了匈奴军的三次强攻,最险一次,外城已破,晋军趁着敌兵一时后继不及,将一支匈奴敢死队全歼在瓮城中,好悬才将外城又夺了回来。
刘曜面色阴沉,骑在高头大马上,远望长安,默然不语。长安城的顽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的印象中,数年前攻取晋都洛阳,好像也没有这般棘手。晋朝的疆土越来越小,军队也越打越少,到了如今长安几乎好似孤城一座,为什么还这般死撑呢?
刘曜纵然是当时异族中的佼佼者,但习惯了征服与杀伐的他,也想不到其中简单的道理。游牧民族总是瞧不起农耕民族的懦弱和温和,认为中原农耕民族只会守着脚下的土地,一代传承一代,像极羊群们只看到眼前的青草不愿移动。但他们哪里能理解,国人正是对家园感到眷恋和深深的热爱,才会在一次次的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团结起来发出怒吼,不顾一切的拚死作战,击败一切敢来进犯的侵略者。
“父王,依孩儿之见,长安城城高防深,又上下军民一心,倒是劲敌啊,此次征伐,虽然我王师声势浩大,恐怕也不容易得奏凯旋。”
刘曜正立马中军大纛之下、随时随刻掌控战局之时,身侧后有声音响起。他回头瞧看,有一高冠华服的少年揽辔而来,却是他的世子刘胤骑在马上,凑了过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安危急()
刘胤,字义孙。乃是刘曜的次子,为刘曜的原配正室所生。从小时候,便深得堂伯父、汉国皇帝刘聪的喜爱。随着年纪渐长,刘胤美姿貌,善机对,年十余岁便已身长七尺五寸,眉鬓如画。皇帝刘聪告诉刘曜应该以刘胤作为世子。但刘曜彼时不过是一个藩王,说自己能有个继承人守着祭祀也就行了,没必要废长立幼。但刘聪说刘曜乃是国家栋梁,不同于其他藩王,应该选择聪颖有为的刘胤作为继承人。最后,刘聪干脆降旨,直接封刘胤为王世子。
由于刘胤在平日的大事小情中,逐渐表露出了过人的机敏和谋断,再加之形象愈发英俊不凡,刘曜也慢慢将一颗心完全移在了刘胤的身上,开始着力的培养他,对他抱有了很大的期望。
“嗯。胤儿能够有这样的判断,为父很是欣慰。”刘曜刚肃的面上,难得挤出些笑容,双目中有一丝柔情闪过。老虎再凶猛,也处处看觑自己的幼崽;豺狼再无情,也不忘捕来猎物哺育后代。除了极少数真正冷血之物,这血脉亲情,乃是世间万物中的真理,颠扑不破的。
刘胤此番话,若是换了旁人这般说,刘曜八成会怫然不悦,斥之为扰动军心消磨斗志,便是当场严惩也是有的。只不过换从自己心爱的儿子嘴里说出来,刘曜反而觉得见识不凡,一语中的。
刘曜回头望了望左右,才低声对刘胤言道:“我本来在襄垣击败了割据晋阳的刘琨军队,并打算趁势进攻阳曲,将刘琨的残余势力彻底拔除,将晋朝在并州的最后一个据点也就此抹掉。那是多好的机会!但陛下却认为要先攻取长安,再度俘虏晋朝君臣,可使我大汉一统中原,威势加于四海。诏令连番而来,所以我无奈之下才撤军回师蒲阪,带了赵染来打长安。其实我私心以为,这次进攻”
“父王乃是先翦除羽翼、最后再直捣中枢的策略;而陛下却是索性放着枝蔓不顾,直接挖去根茎,乃是集中有生力量给予敌人中枢毁灭性打击,从而在最短时间内灭亡残晋。这不过是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就也不同罢了。”
“说得很好。”刘曜很是高兴,仿佛一时也忘了去关注不远处烽火连天攻杀不休的残酷战斗。“然而依你之见,究竟是赞同哪一种策略?”
“依孩儿之见,还是父王的观点更加妥帖一些。”
“嗯?这话对陛下有些不恭啊。你说说看。”
刘胤小心的望了望刘曜,见父亲确实是真心在询问自己,并没有什么计较违碍之意,便大胆道:“逐本舍末,本是万世不变的真理。然后也要贴合实际情况才好实行。往年父王攻陷洛阳,俘其君主,对晋朝已经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其控御中原之势已不复存在。如今长安城中残晋君臣,不过是凭借一城在负隅顽抗,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若是此时能够暂时置其不顾,先将各地反抗势力一一扑灭,那么长安城无所凭恃,孤城一座早晚必会为我所得。但若是集中兵力攻取长安,即算得奏凯旋,那么其各地的藩镇,要么割据自立,要么再拥立新君,重演当朝晋君即位的故事,届时又是东征西讨,年年战斗不休,徒然多费力气。”
“好,好好!”刘曜严肃的面庞上,早已绽放出发自肺腑的笑意,“吾儿见识不凡,能够拨开云雾而见真章,为父心中很为你高兴。你好好做!来日前途,必将在为父之上。”
“父王弘文强武,气势凌然,天下敬畏。孩儿能及得父王十分之一,便好算是资质出众了,哪里敢和父王相提并论?”
刘胤忙在马上躬身逊辞,刘曜摆摆手,复敛了笑容道:“道理虽然不错,然而眼下,为父还是要再强攻长安一番。”
迎着刘胤不解的目光,刘曜傲然道:“攻取长安,虽乃是陛下旨意所在,不得不遵,但为父少年从军,跟随先皇帝及今上,冲锋陷阵,亲冒矢石,不知经历了多少厮杀,打了多少硬仗,败在我手下的晋朝名臣大将不计胜数;方才成就了如今的威名。眼下坐拥五万虎狼之士,正是发奋前驱之时,怎好无缘无故收兵回转,让人以为为父惜名怯战,徒然惹敌訾笑。”
刘胤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刚愎强硬一面。不过刘曜如今的爵位和名望,确实都是他一刀一枪干出来的,迎难而上,已经成了刘曜的家常便饭。
刘曜传知亲兵,飞速奔至前军,下达了加强攻击的军令。匈奴兵本就因刘曜亲自督阵而丝毫不敢怠慢,俱都咬牙埋头向城上苦斗,如今二次军令又下,愈发逼人亡命的歇斯底里起来。有一匈奴兵干脆卸去了甲胄,落个轻松畅快,筋突着黑蛮牛般的身子,只持着大刀,顶着流矢落石,狂吼着从云梯底端飞速而上。
城上守卒,虽已左支右绌几乎要累到瘫软,但看敌军即将攻上城头,那狰狞的怪脸好似青面獠牙,望之可怖。生死一刻的本能反应,还是逼得守兵们咬牙抖擞起精神来,掇起长矛便从垛口攒刺而出。那被刺穿了身体的匈奴兵怪叫一声,口中立时涌出血来,但却竟然并不就此摔下梯去,反而却奋起蛮力,便就抵着那长矛,还死命的往城墙里杀来,势若疯魔。
那匈奴兵似乎不知疼痛为何般,被长矛捅穿了身子,口中不断喷着血,竟然还能反戈杀来。他左手扳住城头,右手早已舞起钢刀,趁着面前两名晋兵手忙脚乱之际,干脆利落的一刀一个,登时便砍死在垛口后。匈奴兵张口桀桀狂笑起来,那白森森的牙齿被鲜血染得赤红,愈发映衬的他像是从地狱里冲出来的吃人恶鬼,几个城新兵,竟然被他骇得犹如钉在了原地一般。
“去你*妈的!死到临头还笑!”
眼见这匈奴兵就要跃过墙头,有晋军老兵,毕竟胆色壮些能沉得住气,两步奔过来,怒骂着一矛便又正正的扎进了匈奴兵的胸膛里。那匈奴兵狂吼一声,生命的光彩在双目中迅速褪散。但在最后一刻,他似乎迸发出全身的力气,突然身形往前猛扑过去,死死地揪住了那给了他致命一击的晋军老兵,下一刻,二人双双惨呼着从城头坠下,再无声息的一同摔死在了城下尸堆中。
赵染高坐马上,视若无睹,抽刀大呼向前,疾言厉色。刘曜在中军亲自监军坐镇,他正要在那顶头上司面前,好好的表现一番,用攻取长安城、亲手灭亡晋朝的战功,来换取更大更显赫的帽子。在他的指挥下,匈奴军攻势如潮,长安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城左,满面黑灰的麴允看在眼里,心中如蚂蚁乱爬。他急速瞥了两眼,见城右的索綝也早已仗剑向前,大声呼喝着指挥拒战,中间靠里些,司马邺被侍卫护持着,正靠在廊柱下紧张万分的左右梭视,手足无措。
却见索綝几步远远招呼了他一声,便就往司马邺身前跑去。麴允惶急,便暂且离了前线,也奔过去。到了跟前,听得索綝正急急地低声道:“怕是撑不住了陛下,事已急矣!可随臣等设法突围,暂且去荆州驻跸!”
司马邺惊惧犹疑。此前他已表过态,说了不愿离开长安,更不愿去陌生且并不安宁的荆州。但眼下他靠在廊柱下,都已经能看到一张张匈奴兵狞恶的脸,在垛口外起起伏伏,情形确实很危险了。正沉吟不决之时,索綝已急的连连跺起脚来,“陛下!再要拖延,怕就难以突围了!届时胡虏蜂拥而上,难免玉石俱焚,陛下!快走吧!”
司马邺六神无主,求助似的看向麴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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