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麴允满腹心事,一路匆匆往皇宫赶去。到了宫门处,卫兵们见是他,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略作查验,便躬身将他请了进去。麴允脚步不停,远远地听见了有个熟悉声音在和皇帝说着什么,心想原来他也在此,再好不过省得还要再多跑一趟。
随着值守宦官的长声通报,麴允趋步而进,果然看见大殿上,正襟危坐的皇帝王座阶下,只站着另一名大臣。麴允快步上前拜倒于地,一字一句道:“臣麴允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啊,麴卿你来了。朕和索卿说到要紧处,正要使人去请麴卿,不想你却自己过来了。”
宽敞高阔的主座上,皇帝司马邺端坐不动,在两位大臣面前,还竭力保持着皇帝应有的气度。只是如果细看,他瘦弱的僵直身体紧紧贴在椅背上,垂下了双手,也有意无意的紧紧抓在王座两端的扶手凸起上,这无时不刻都在显示着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司马邺今年不过才十五岁,在‘皇帝’这个煊赫过天的名头下,其实他原只不过是个朴实谦和的王室少年子弟。他本是晋武帝之子、吴王司马晏的儿子,被过继给伯父秦王司马柬做养子,按辈分算,他乃是先帝晋怀帝司马炽的侄子。
洛阳城破后,京师内的宗室几乎被匈奴人一锅端掉,最后连怀帝及皇太子都统皆遇害,司马邺的父亲吴王司马晏也被杀害,司马邺却逃出生天,在长安为众人所推,承袭了按照正常程序和他做梦都挨不着的皇位,于是他瘦弱的肩上也承担了本不属于他的沉重压力。
司马邺本可以安安静静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王族,在年纪渐长之后被委任为某郡王或是某亲王,甚至声色犬马做个纨绔宗室醉生梦死过一生。奈何山河破碎,国将不国,值晋朝生死存亡之时,他因缘巧合登上了帝位,也注定了他悲剧的短暂一生。
司马邺逃出洛阳后,颠沛流离,度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直到西入雍州地界,被麴允和索綝百般护持,拥立为帝,所以司马邺在心中,对麴索二人也是深深依赖和信任,在这飘摇乱世中,他简直视这二人为左右臂膀,一日不可或缺。
麴允参拜完毕,便就起身,向着大殿上那大臣施了个礼,微笑着叫着对方的表字道:“巨秀兄,何其速也!”
那人正是朝中两大巨头之一、和麴允并称的的索綝。索綝本是故南阳王司马模的从事中郎。司马模被杀后,索綝哭着说:“与其这此死去,不如当个伍子胥。”于是与安夷护军麴允等人一同出赴安定郡等地,共谋复兴晋室,此后历经艰辛,终于护持司马邺在长安即位。
朝廷稍安后,索綝以迎驾奉玺之大功,累受封赏,如今已官居卫将军、京兆尹、尚书右仆射、太尉。乃是朝廷中除麴允外最显赫的大佬。同时,他与麴允可以说在不断战斗的艰难岁月中,凝结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还曾携手一致排挤打击了共同的政敌。如今虽然同为朝中顶尖重臣,却并没有相容不下、彼此争功嫉恨等情事的发生,相反还能很默契和睦的相处,共同操持处理朝内外一切大小事宜。
“子诺兄,如今形势急迫,我心中焦急难耐,巴不得日夜在陛下面前请教探讨,今日已嫌来的迟了,哪里还谈什么何其速也!”
索綝面相清癯,比麴允更像是一个满腹经纶的老博士。他与麴允关系不比寻常,言语之间便少了许多顾忌和客套,直来直往的很。麴允闻言,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便望向皇帝司马邺。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国事日艰()
司马邺年轻的脸上,干枯苍白,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下,竟已有了明显的乌黑眼袋,显得憔悴不堪。他虽然贵为皇帝,但他心中明了如今的局势是怎样,一旦长安城破,他怕是不会比先帝的遭遇要好多少。故此司马邺日夜忧惧,吃不好睡不好身体也不大健康,便是餐餐极品珍馐,也无法让他恢复元气,更何况如今的长安,早已供应困难,粮秣短缺,连皇宫中的供奉,都远远不如从前了。
当下,望着面前两人,司马邺心中多少感觉到一些宽慰。无论时局怎样,毕竟还有这两位擎天之柱在帮着自己左支右绌,操持国事。司马邺早已习惯性微微皱起的眉间,也有些舒缓开来,他温言道:“在朕这里,索卿不必如此自谦,朕年少识短,哪里能有什么指教,国事还是要靠二卿努力支持才是。”
“是。臣必将鞠躬尽瘁,以报陛下恩遇。”麴允索綝二人,齐齐向司马邺躬身施礼。
“陛下,臣方才接到斥候探报,虏军已于昨日攻破潼关,日前已抵达渭南,臣估计,这几日虏军就会兵临长安城下,据报,敌军数量不少于五万,且主帅是刘曜。”
虽然知道直说会让皇帝更加忧惧不安,但事关重大且无法隐瞒,再说麴允本来进宫就是打算照实汇报,当下他便咬咬牙,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只不过,他决定在派遣殷旋秘密行事上,还是先忍住不讲。
“这!唉!”
司马邺先是错愕不已,接着便是愁眉满面,他清楚但凡是刘曜率军前来,基本都不是什么小阵仗,即算不是灭国也会元气大伤。他再也坐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站起身来,又好像不知往哪里去走,就那么呆呆的望着麴允,双目尽是无助之色。
索綝闻言,也骇了一跳,他一把扯住麴允,急急道:“什么!敌人这般迅速么。这真是仓促的紧,”他转头望了一眼司马邺,又对麴允道:“方才我还在和陛下言说,要加重提防胡虏集结大兵进犯,要在这几日进一步加固长安城防,这下看来,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这如何是好?”
司马邺插言颤声道:“二卿,可有良策以教朕?”还未等麴索两人做声,司马邺又转头向殿外大声道:“来!给麴大都督和索太尉看座!”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开阔的大殿里,还透着些许少年人独有的脆嫩的清亮。
外面立即便有应和之声传来。须臾,四个小宦官,抬着两把宽背大椅,来到麴索二人身前轻轻放下,便躬身退了出去。
麴索二人忙谢过皇恩,各自挨着椅边坐下。麴允将思绪略一整理,拱手奏道:“陛下,如今之计,首要乃是全城戒严,加强巡防,届时组织城中一切力量以做反击,坚决抗击胡虏,要让敌人占不到什么便宜。”
索綝沉吟道:“可是目前,长安城内军队,满打满算不过三万人,且有不少还是疲敝老兵和新募之卒,战斗力远远不如凶残的敌军。一旦被团团围住,便是坐困愁城,届时内忧外患,兼且粮秣日益短缺,这,恐怕不是稳妥之道吧?”
司马邺对索綝看看,又对麴允看看,就像弱势的孩子在向长辈求助一般。麴允点点头,对索綝道:“我知道。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陛下当亲笔书写勤王令,趁着敌军还未围城的时候,赶紧派遣可靠干练些的内侍宦官,前往各地藩镇传旨,让外臣尽快来援。”
“勤王?”
司马邺和索綝异口同声的叫出声来。司马邺皱着眉头兀自思索,索綝已微微摇起头来,正要开口分说,却见麴允对着他频使眼色,索綝登时心中有所感悟,便就当即闭口不言。
司马邺看看麴允又看看索綝,迟疑道:“二卿,勤王的法子,朕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去年刘曜来攻的时候,朕也曾下旨,应者寥寥,连近在咫尺的宗室大藩南阳王,竟然也拖延怠慢,让朕心寒不已。如今又要下勤王令,这?”
上年,刘曜寇犯北地,转而进逼长安,司马邺惊恐不已,连发诏旨十数道,结果根本没有什么人响应。只有凉州牧张轨愿意尽心王事,派出三千人马千里奔赴来保卫京都。刘曜兵退后,司马邺心悸后怕不已,对南阳王司马保也很是怨愤不满。
如今能指望的凉州,也是不甚安稳。张轨五月时,方才病逝,其子张寔刚刚继承父职,为持节、都督凉州诸军事、西中郎将、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西平公。如今,听说张寔正忙着整顿内务,压服异己,急于巩固自身的位子,一时怕是也派不出什么兵来勤王。
麴允大声道:“如今的形势,就是这般,也没有什么扺掌而定的好法子。一方面我们自己尽心尽力守住长安城,一方面只有指望地方上的援助。陛下此次可以在诏旨中措辞严厉和直接一点,要让那些意图观望保存实力的人看清楚,若是朝廷真倾覆了,在一味杀戮的匈奴人面前,大家玉石俱焚都要保不住。”
“只有将力气使到一处,共同击败敌人,才能保住他们手上的所谓利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陛下放心,只要把话说到位,那么这个道理,就算南阳王一意孤行还是装不懂,总会有别人懂的。”
君臣三人又商讨谈说片刻,麴允和索綝便就告辞,便要往城中兵营去督促视察一番。因长安规模巨大,且眼下人口远不如当年,故而两万人的兵营,便就设在城中以西,以便在随时爆发战争时,可以更好的指挥调度。
司马邺不顾麴索二人连番逊谢,亲自送到宫门口。只要臣下能够真心实意的出力,保住眼下艰难的局面,这般小小的不合礼制,又算得什么。司马邺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心情复杂,呆呆立着,怔忡难言。
麴允和索綝从皇宫出来,举步便要朝城西兵营走去。才走的两步,索綝便忍不住道:“方才子诺兄在陛下面前,好似示意我暂时不要做声,现在已出的宫来,倒要请教子诺兄。”
麴允回首瞥了几眼身后不远处的侍卫,才低声道:“方才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只是陛下如今已经日夜惊惧不安,我们做臣子的,不好再以悲观论调,惶惑君王的心。所以我才以振奋之言来激励鼓舞陛下。巨秀兄,若是连陛下都彻底丧失了斗志和抵抗的决心,你我二人纵是肝脑涂地,又有何用呢?”
“难为子诺兄心思细腻。”索綝想了想,还是道:“方今天下,藩镇翘楚,无非秦州的南阳王和江左的琅琊王。琅琊王远在建康,距长安千里万里,无论他对朝廷的本心如何,迫于形势难以来援那也不必说了。便在近在眼前的南阳王,近年来对朝廷愈发怠慢,且坊间流传其有觊觎野心,绝不会是凭空谣言,指望司马保来勤王,哼,我看最后是多半没有指望。”
麴允点点头,“南阳先王命丧匈奴人之手,嗣王身怀国恨家仇,本来也是抗击胡虏的中坚力量。奈何后来多半是受了麾下些许小人的撺掇,以为朝廷若灭,那么凭着名望凭着血脉,皇位便会顺理成章的落到他的头上,于是这几年渐渐变得三心二意,把抗敌击贼的头号大事,倒转成了觊觎大位起来!唉,人心叵测啊。”
麴允说着,转向索綝,神色肃然无比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南阳王坐视朝廷真有倾覆那一日,我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投在他的麾下,更不会支持和承认由他南阳王承继大位。巨秀兄,你记住我说的话,我心天地可鉴。”
索綝愤愤道:“子诺兄忠烈,朝野尽知,不消多说。只可恨某些人,在如此危难关头,置大敌于不顾,还在各自在心中打着小算盘,真正气煞人也。”
说着话,二人便来到了兵营。大小将官得了消息,统皆忙不迭出的营来,拜见大都督及太尉。麴索便亲口告知敌军将大举来袭的消息,众将立时面色各异。麴索将防务军情等再三提及,并命众将在前引导视察兵营。二人一路走去,见到很多百战老兵,面庞坚毅,目光中尽是冷冽无畏,也看到不少初募新丁,听闻敌情后,神情骇异,面有怯色。二人视察完兵营,对城中军队的士气,也不禁是心中七上八下,又叮嘱了一番,方才无言的各自回府。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敌军如蝗()
一日很快过去,夜间无话。到了天明,长安城内已经传遍了敌军即将来袭的消息,登时举城皆惊,各处都惶恐不安,空气中也明显变得紧张起来。有些民众,就想当机立断离开长安西奔或南逃避祸,可好容易收拾停当,偕老带幼来到城门口时,才发觉门洞处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拦截,人数比平时至少多出两倍来。有官长在木台上大声宣示,即日起全城封闭戒严,任何人不得外出,待到击退胡虏后,自然会重新解封。
于是失望的叹息哀告声、哭叫声、吵嚷声、叱骂声,后来又夹杂着长刀出鞘的声响,长安各处城门处,推挤不堪乱作一团。折腾了一个上午,在面冷如铁的士兵和锋利的兵刃之前,想要出城的百姓还是慢慢退散了,无论是心有不甘还是绝望惧怕,在此刻,所有人都明白,不管愿不愿意,都已经被捆在了一根绳上,赶到了惊涛骇浪中的同一条船上,等待那未知的命运。
麴允闷在府中,耳中也听到隐隐约约的喧哗。不用出去看,他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乱世人命如狗,留在城中以为会死,但真的出城去,就一定能逃出生天么。麴允摇摇头,只做充耳不闻,这些年与敌与己的各种争斗,早已将他昔年的文士之心磨练的冷硬。
又过了三日,长安城却不知不觉变得静默无比起来,仿佛是一种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的感觉。人人都没有心思多说话,城中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看不见的危险拒之门外,虽然无数妇女都躲在家中低低啜泣。另外,所有百姓家的青壮,也被紧急地登记在册,被临时统一安置在兵营旁的百十座帐篷中,直等到敌军一旦来袭,便全部组织起上城楼,协助官军御敌。
过了午时,刚用罢午饭,麴允正要迈步往书房走去,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麴允心中咯噔一下,还没等他回过头来,侍卫惶急的声音已响起:“大都督,陛下召请立即去东城楼,敌军要来了!”
麴允眉间陡跳,啊呀一声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只穿着直裾禅衣便慌忙奔出门去。直裾禅衣是开襟从领向下垂直的袍服,既宽且大,平素穿在身上讲究的是平缓稳重,进退有据,此刻麴允慌乱难耐,连轿子和乘马都等不及唤来,拔腿便奔,那禅衣便显得很不利索,奔走之间提裾拎袍,既狼狈又笨拙。
奔出府门,街面上已很有些乱了。长安城像憋屈久了的,一下子发泄出来。大街小巷上,仿佛凭空出来了无数人,脚步匆匆都是惊惧不已的神色,那巡守的兵卒忙不迭的维持着秩序,但明显力不从心,好在百姓们只是一边叫喊应答,一边往东城墙处涌去,并不是什么暴动,所以也没有引起大的混乱来。
这些百姓,并不是不害怕,只是敌军真的来了,又开始牵挂和担心在城楼上协防的自家儿郎,甘愿冒着风险也要来到东城楼处,不仅可以守望着亲人,也能更直观的将情势局面看在眼中。
麴允大步小脚往前直跑,在人群中被挤得跌跌撞撞,想再跑快点,奈何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人,挤搡之间,反倒将麴允推后了好几步。麴允急得高声叫道:“都让一让!我是”他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有心思听他在说些什么,街上的人只是一股脑的往前涌去。
正没法时,身后哒哒哒马蹄声响起,侍卫们骑着马吆喝呼叫,在人群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来,到了近前,有人便跳下马来,麴允连忙爬上去,坐稳了擦了把汗,在众人的护持下,扬鞭往东城楼而去。
长安城墙完全用黄土分层夯打而成,最底层用土、石灰和糯米汁混合夯打,异常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