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中的笔便就轻轻搁在笔架上。
“消息可真吗?我看你的模样,似乎受了伤?”
殷旋目光熠熠:“潼关外,属下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后来属下想再更靠近贼军大营,以便更好打探,却被敌人察觉,属下所带的一队斥候兄弟,为了掩护属下安全返回,都已,都已全部殉国了。”
中年人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无数忠烈儿郎为国捐躯,却始终打不退胡虏,这究竟是为何,难道天意灭我大晋?”他轻轻摇摇头,又开口问道。
“领兵者是谁?”
“前锋大将,仍是我军叛将赵染。全军主帅,乃是匈奴伪汉国中山王刘曜。”
“赵染!刘曜!”
中年人眼皮一跳,倏地弹直了身子,面上惊惧、愤恨、无奈、不安等神色交织变幻,更让他一张长脸变得苍白。沉默片刻,他慢慢站起身,踱到了窗前,他伸手推开窗棂,目光落在远方,却不知在看什么。又过片刻,他没有转身,低沉的声音却自言自语响了起来。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匈奴胡贼掳掠梁、陈、汝南、颍川之间大片土地后,竟集结重兵意欲侵袭朝廷中枢。各地藩镇牧守或忙于内斗,或拥兵观望,并无一个真心勤王,甚至如王衍王司徒,竟公然率兵逃跑,置朝廷安危和大义气节于不顾。而少数忠勇军队奋力抵抗,却因着种种原因,战力低下,致使不断败退最后竟然连败十二场,贼军于是气焰愈发嚣狂,开始大举进攻洛阳。”
中年人诉说着往事,声音已经开始变得激愤和悲凉。“后来,贼兵终于攻破了京师洛阳,在城内城外大肆烧杀抢掠,尽收宫中的宫人和珍宝,又大杀官员和宗室,洛水为之一赤!最后甚至还,还抓住了先帝,先帝也最终遇害。当时贼军主将,便是这个中山王刘曜。后来,刘曜乘胜西进,在叛贼赵染的引导下,又攻下长安,杀害了先南阳王,被伪汉国主加官进爵,命其镇守长安。”
这些惨痛往事,妇孺皆知,殷旋又怎么会不晓得。只是眼下听中年人低沉诉说,更觉历历在目,心中酸楚愤慨,实难排遣,殷旋长身而立,双拳也不自觉的握紧。
“胡虏践踏神州,蹂躏中原,万千子民十不存一,连先帝也被羞辱然后杀害,胡虏种种酷虐手段,罄竹难书。”中年人忽的转过身来,双目有如烈火烧灼,音调也一下提高了起来。“此等国仇家恨,真正是锥心沥血,不共戴天!只恨我麴某才力短浅,费尽了无数心血,屡败屡战,才和索太尉等同僚,赶走了刘曜,迎来今上在此长安城即位,延续大晋国祚,苦苦支撑。这才一年时间不到,我们好容易才喘口气,他刘曜阴魂不散又要来了?”
这中年人,乃是晋朝尚书左仆射、录尚书事、雍州刺史、持节、骠骑将军、大都督麴允,是当时朝廷顶尖重臣之一。半月前,他听闻潼关以东,匈奴人大举集结调动,情势异常,忧心忡忡之下,便派遣了校尉殷旋带了一队斥候,前往侦查,日夜侯盼到今日得报,果然与他心中的最坏预想严丝合缝,他失望愤懑之情,一时填充胸膺,难以自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惠跖不同()
“大都督勿要激动,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伪国但凡刘曜为主将,都必然是大规模席卷而来。如今看来,胡虏亡我之心不死,是一定要倾覆朝廷,才肯罢休的,我们还是要先做足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才是。”殷旋心中难过,也不好表露出来,以免使气氛悲上加悲,他抱拳施礼,沉声劝慰道。
麴允也是历经苦困挫折之人,之前只不过乍一听坏消息而愤懑抱怨,眼下已将激荡的心绪镇定了下来。他微微摇摇头,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一边示意殷旋也坐下。
“如今,我大好中原,已是万里腥膻,遍地胡尘。一念及此,我真正是夜不能寐,泪水都要流干。我说过,只恨我才力短浅,做不到力挽狂澜,只能尽着自己的忠心,使宗庙香火多延续一日,也是好的。”
“大都督忠肝义胆,满腔热血,于险局中扶颠持危,实乃天下人的楷模,哪里好说是才力短浅!”殷旋微微起身,恭谨答道,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倒并不是一味的恭维讨好。
麴允摆摆手,挤出一丝苦笑,“你也不必如此说,我还是了解我自己的。我麴某人只是个书生,昔年心中仰慕竹林七贤的高洁隽逸,也想那般畅快饮酒、纵歌,肆意酣畅。奈何生逢乱世,不得已投笔从戎,将洒脱不羁的本性束缚,却将严谨繁沉的国事担起来,奈何奈何!
“但是如我这样的平庸之才,只不过仗着确实有一点孤梗忠心,却得蒙陛下信重,授予尊官显位,执掌军国大政。可是天下间,有多少本来才识勇力都远远超过我的人,却畏惧胡虏的刀枪鼎镬,而隐匿低伏,不肯为国家出一份力,坐视山河破碎,至于那些屈膝投敌之人,更是猪狗不如,提之反倒污了我口!”
殷旋闻言面上一紧,浑身立时变得僵硬起来。他慢慢低下了头,默然无声。
麴允话甫出口,瞧见殷旋局促尴尬的模样,便有些微微后悔。但是话说出了便不好挽回,又且他的身份高贵无比,不必为了些许失言而当面向部下致歉,所以也当下停住了口,不再做声。
屋里一时沉默。片刻,麴允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殷校尉,你的大哥,被诛杀已经快一年了吧?”
殷旋僵坐在那里浑身一震,仍然垂首低声应了声是。
麴允叹道:“时间真是很快啊。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是我亲自在战场上指挥,生擒了你大哥,也是我亲手斩杀了他。我曾经对他寄予过厚望,便像如今对你一样。只不过,他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说着,麴允身子往前一探,紧紧盯着殷旋,“眼下,你我二人独处,你不妨再跟我说一遍,你对此多少还是耿耿于怀的吧?”
“我大哥,叛国投敌,将先贤传承的慷慨大义生生踩在脚下,也辱没了我殷家列祖列宗,他被大都督亲手处决,乃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殷旋猛抬起头,本来坚毅深沉的脸上已是神色激荡,他突然离座面向麴允重重的跪了下去,圆睁的二目中,竟然流下了泪水。
“我自小敬重的大哥,竟然做了投敌的奸贼。这种家门耻辱,让我无时无刻不在咬牙切齿。得蒙大都督不疑不弃,力排众议来任用我,我虽然没有过多感激的话,但在我的心中,早已熔化了家恨国仇,此身已许大都督死矣!”
殷旋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再抬起头时脑门上大片青红。他一字一句道:“属下的泪水滴在手背上,是滚热的。但属下心中的热血,比这热泪还要烫上千百倍!”
这般慷慨激昂的耿耿肺腑之言,让麴允也有些动容。他离了座,快步走来亲自扶起了殷旋,拍拍肩膀以示鼓励。
“你不要这样,我也始终并没有疑你,这一年,我用你多次深入敌境刺探侦测敌情,你都没有让我失望过。你出生入死的忠心,连陛下也曾耳闻并赞赏。所谓柳下惠与盗跖,一门中出有品性截然不同的昆仲,也是经常有的事,你不要因为你大哥的事,而常常自怨自艾,你和他,毕竟是两个人嘛。”
“多谢大都督夸赞。属下只想以超过常人的努力,来洗刷我殷家受辱的门风。”殷旋不敢真让麴允使力气来搀扶自己,便忙从地上站了起来,略背过身擦干了眼泪。
麴允嗯了一声,“说到你大哥殷凯,也算才勇过人,当初我派他去蒲版,与赵染共同守住这长安东大门。谁知赵染屈身降贼,还将你大哥也蛊惑了去。虽然是受人撺掇,但你大哥也确实心志不坚,自甘堕落,无法可救。去年贼军与我交战失利,邪不胜正我总算生擒住他,后来之所以要亲手处决他,也是为了警诫全军、整肃纲纪的道理。”
“我知道,大都督此举实属应当,换了是属下,也会一样做的。”殷旋也已稳住了激动的心情,沉声回道,“只是可恨赵染狗贼,奸猾无比,竟然能屡屡逃得性命,又会招来更多的胡虏来犯朝廷,实数可恨!”
赵染,乃是当时著名叛将,数次带领匈奴人来攻袭掳掠,对曾经的家国和同胞,造成了巨大的伤害。短短两年时间,因攻晋屡建有功,赵染在匈奴汉国大小军将山头中,也算争取到了稳固的一席之地,被匈奴之君刘聪加官进爵,每次大规模攻晋之时,必会以赵染为大军前锋,用以对晋朝攻城略地杀伤无算,用今天的话讲,这真正是一个双手沾满了祖国人民鲜血的罪无可恕的铁杆大汉奸。
赵染乃是汉人,曾是晋朝将领。当初在老南阳王司马模的帐下效力。永嘉五年(311年),匈奴汉国皇帝刘聪率军攻陷洛阳,司马模派赵染守卫蒲坂,匈奴军势大,赵染心中不安,又向司马模索求冯翊太守一职却被拒绝,大怒之下索性率众投降刘聪。接着便自告奋勇甘为灭晋急先锋,引导匈奴大军攻打长安,司马模派长史淳于定前去抵御,淳于定被赵染轻松打败。
赵染趁势率众围城,长安城内众人背叛逃离,仓库空虚。军祭酒韦辅劝司马模说:“事情紧急,早投降可以免难。”司马模听从了他的话,于是投降赵染。孰料赵染在司马模面前,大马金刀的高高端坐,捋起袖子数落叱骂司马模的种种罪名,随后把他捆缚到大军主帅、匈奴汉国皇太子刘粲那里,并暗中建议刘粲将司马模杀死,又把南阳王妃刘氏赐给胡人张本做妻子,其丝毫不顾及当年情分,刻毒阴损一至于此。
后来,麴允、索綝等晋臣,奋力收复了长安,拥立从洛阳西逃而来的司马邺即位为君,两年内,数次和前来侵袭的赵染交手,晋军总是胜少败多,难得几次打赢了,却被赵染提前逃走,下一次,赵染又会带来更多的匈奴兵,以更猛烈凶恶的势头狂扑过来,让朝廷上下既是切齿痛恨,又实在拿其无可奈何。
提到赵染,麴允亦是毫不掩饰满面的憎恶之情。他踱回案桌后,阴沉着脸缓缓坐了下来,低沉着道:“这种卖国求荣的贼子,又岂会真的为匈奴人出死力?自然是见势不妙便拔腿就逃。不过他甘心为虎作伥,戕害同胞百姓,往年害死南阳王,如今更且逼凌乘舆,其滔天罪行,难以言表,日后必将不得善终,多说无益。”
麴允摆摆手,“好了,不提这些无耻之徒了。如今既然匈奴人即将来袭,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说来听听?”
如此军国大事,哪里能够随便应对,况且也不该是殷旋这个小小都尉,与朝廷柱石这般面对面的探讨商询,殷旋也晓得,眼下书房内,就他和麴允二人,这种特殊的情况下,麴允所问,恐怕也是脱口而出。
“属下不敢。”殷旋小心翼翼地打着腹稿,斟酌着字句道:“依属下愚见,应坚壁清野,加固城防,此外,”他抬头飞快的瞟了一眼麴允,见其正凝神细听并无异色,便壮些胆子,接口道:“此外,敌军势大,也不可不做预防,万一有所不支,是不是可以使朝廷再往西退到秦州”
他还没说完,却见麴允突然毫无征兆的笑了起来。殷旋心中一惊,忙住了口仔细去瞧,麴允双眼中却毫无笑意——他却是在苦笑。
第一百五十七章 委有重任()
麴允慢慢收了笑容,摇摇头,面上竟然露出些许悲色,却又沉吟不语。殷旋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麴允徐徐道:“你的意思,是指万一长安失守,朝廷可以西迁至秦州上邽,以南阳王为臂助,再图恢复?”
“属下浅薄之见,大都督恕罪。”
“不。你这不是浅薄之见,相反你这是出于公义之心而提出的看法,其实,正常情况下,也应该是这样的。奈何,如今情况不正常啊。南阳王觊觎之心,日益膨胀,对于朝廷的诏令,也开始有些阳奉阴违起来,去年的勤王令,他最后竟然拖延了事!南阳王,靠不住呀。”
麴允无力地往后一靠,闭上了双眼,面上疲态俱现。殷旋默然垂首而立,心中惶恐不安,这朝堂之上的纷争,是擎天大佬们之间的算计,哪里是他这种小角色能够参与甚至闻说的,搞不好,还会引来杀身之祸,从古到今,这种无妄之灾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书房内一时寂然无声。良久,麴允忽地睁开了双眼,长长的马脸上,凌厉之色毕现。
“殷旋。”
“属下在。”殷旋忙抖擞了精神应道。
“如今大敌当前,长安疲敝,不用非常之法,难以抗拒。眼下我有一个对策,若是成功,退敌当在扺掌之间。不过,这个对策又是要落在你的肩上,就看你敢不敢应承下来。”
殷旋心中一振,不假思索抱拳朗声道:“只要是能够让胡虏吃个大亏,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属下也是在所不惜。”
“好!”殷旋话音未落,麴允已是大声叫好起来,又道:“事关机密,你附耳过来。”
殷旋一声得令,忙趋步上前,欠着身子伸过头来。麴允抬起袍袖,在殷旋耳边一阵不停低语,一番话说完,殷旋欲言又止,面色却随之变得苍白起来。
麴允觑了觑,不动声色道:“如何?不知你敢是不敢?”
殷旋罕见的有些失礼,他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墙角,伸起手来搓着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开口了,但那搓着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脸儿抹了一把,就落下来在大腿侧重重的一拍。
“行!此事若成了,于家国有大利,我也可藉此正大光明的博取功名爵禄;若是败了,也无所谓,正好可以洗刷家门耻辱,虽死也无憾。”殷旋感到全身的热血一股股地往上涌,眼睛瞪得老大,胸脯急剧起伏,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他猛地朝着麴允跪了下去。
“殷旋但凭大都督指派!只是若是万一有个好歹,还望大都督为我主持公道,给属下一个身后之清名。”
“好好好。”麴允连声道好,这次是真的俯下身子,使力将殷旋搀了起来,“殷校尉深明大义,麴某实在感动。你放心,我在这里给你立下誓言,若是事成,便是奇功一件,我担保你的功名富贵,便是擢跃而为军中大将,也无不可;若是事泄,我也一定会将殷校尉的高义,露布传达于天下共知。”
二人再细细商议一番,殷旋拜了一拜,毅然出门而去,去执行一个绝密而凶险的任务。麴允听得殷旋的脚步急促远去,心中突然七上八下,宛如急浪翻滚一般。
他提起笔想继续写,越写越觉得字体难看,随手抓起一本书来看,半天还没有翻过一页。他心浮气躁将书往案上一扔,又呆呆地坐了片刻,便自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走动,宛如一只困在牢笼里的狼。
转了半晌,麴允心中总是有些烦闷。他站定了身子,想了想便推开房门走了出来。门外的侍卫忙迎上前来,麴允皱着眉道:“我要入宫,觐见陛下。”
长安城内的皇宫,乃是当年镇守于此的南阳王的王府所扩建。实际上,南阳王府乃是鼎鼎大名的未央宫。自从洛阳城破先帝被俘后,今上在此地匆匆即位,饱经战火洗礼的未央宫虽被重新修缮,但因着内忧外患和时间紧迫,所以也只是在大体上略作修建,将砖木结构的主殿,换成了黄琉璃瓦顶、青白石底座饰,并因追思京师洛阳的皇宫正殿太极殿,故而将未央宫改名也叫做太极殿。
麴允满腹心事,一路匆匆往皇宫赶去。到了宫门处,卫兵们见是他,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略作查验,便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