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轲正夹了一颗菜心,闻言忙放下筷子,谢道:“哪里。将军如此关爱,在下感激。这里的菜肴甚是美味,色香味一应具有。只是在下很是喜欢素食,对于荤腥之物,其实没有多少兴趣。”
他坦然道:“在下从小家境贫寒,父母辛劳却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每日饭食间,都是一碟素食,很少有什么肉荤。久而久之,我便习惯了如此饮食,看着一碗碗绿油油的菜蔬,反倒觉得可爱的很。”
杨难敌端起酒盅,叹道:“杨先生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志向高远,自强不息,让人真心感佩。我且敬你一杯,先生随意。”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杨轲逊谢,饮了一小杯。骨思朵趁势也叫着敬先生,干了两大碗酒,哇哇嚷道:“这位杨先生,我有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是个媒婆,几句话就把咱们将军和大王子说到了一块”
“骨思朵,不得对先生无礼。”高岳笑笑,对骨思朵佯怒道。
杨轲也微微一笑,“无妨。将军麾下,都是心直口快的骨鲠汉子,很是可爱,虽然说得是玩笑话,倒也很贴切,哪里会有什么无礼。”
高岳顺势就端起酒杯,酒意化作豪气道:“我麾下太守府长史一职,虚位以待先生。且等北回襄武后,当众正式任命。日后我与先生相契相合,便有艰难险阻,我亦不放在眼中,天下之大,任我驰骋。来,先生,我满腔诚意尽在酒中,请。”
杨轲忙又饮了一杯。他也是不饮酒的人,此时白净面皮上泛出浓烈的酒红,人已有些微醺,话便多了一些:“不敢不敢。在下初来便骤登高位,不妥。在下无名寒士,却蒙将军如此看重,百思不得其解。但士为知己者死,在下定当竭力辅佐将军,成就一番事业。”
高岳摆摆手神秘一笑,并不作答。心中暗道,此时杨轲,譬如泥土中的金块,自己只是提前挖出并抢到手罢了。等到他日后声名远扬,还能轮得到自己么。
杨难敌、杨万夫又恭祝一番。骨思朵和彭俊也大呼小叫,还敲着碗鼓起掌来。被高岳笑着轻斥了两句,才收敛些有个正形。
雷七指却留意到杨轲将会出任陇西长史。长史乃是州郡主帅的佐官之首,位置显要,权势很大,非极为看重之人不能充任。看样子日后这位杨先生绝对是陇西体系中的文官之首,怕是要和韩雍形成高岳的左膀右臂之势,非是寻常同僚可以相比,虽然雷七指并不喜欢主动与人招呼,但此刻也暗想日后定要好好留意。
雷七指和骨思朵的粗又不一样。雷七指是外粗内细,故而有此番思量。心中想定了,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只道来日方长,不急宴席上这一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间门被轻轻推开,适前在门口迎奉众人的那位少女,怀抱一只琵琶,盈盈地走了进来。众人拿眼观瞧,却见她重新装扮了一番,却没有了方才的淡雅轻灵,此刻描眉画目间只灼若鲜花。
被十数只眼睛盯在身上,那少女蛾眉弯弯螓首低垂,轻轻走近又如轻云出岫,暗香袭人。少女含施个万福,轻声道:“众位老爷,奴家弹奏几首曲儿,来给老爷们助兴。”
便是在宋朝之时,宾朋好友欢聚时候,有歌女在一旁慢弹轻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高岳对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少女葱葱玉指在琵琶上缓缓拨动,轻启檀口,一阵清扬婉转的音律绕梁转柱,袅袅不绝。
“好听,好听!”
骨思朵着实喝了个敞亮,透着朦胧醉眼,他见这少女美艳便已心如猫抓,又听这优美歌喉,虽然听不懂唱些什么,但好不好听还是能够分别的,骨思朵不禁大声叫好起来。
少女却不理他,边弹边唱,莲步轻移,却慢慢往高岳身边走来。一曲唱罢,众人也纷纷叫好,对少女的歌喉很是肯定。
“这首曲子献给高将军,表达奴家的一番心意。”
少女来到高岳身后,有些生硬的俯下身来,肩上轻纱飘落,酥胸不经意似的,一下下摩擦触碰高岳肩膀。她双手轻轻抚在高岳肩上,满面红霞,凑在高岳耳边吐气如兰:“奴家叫雪姝,替将军轻轻捶捏一番以解乏可好?”
在座众人见状,都趁势叫起好来。包括骨思朵在内,哪怕酒意上脑对少女再是钟意,也不敢和高岳争夺,便索性大声起哄,气氛一时热闹无比,连安静如杨轲,也忍不住微微摇首轻笑。
第一百零五章 洁身自好()
异性最美好的柔软,抵在肩上传来的真实的触感,让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些心神摇荡。高岳深吸了口气,使灵台清静,他坐直了身子,转过头来,望着那张玉石般的面庞上直飞起朵朵娇媚红晕,和流光泛彩的眼睛。
“你唱的很好听。不过,你可知道此曲叫什么名字?”高岳开口道,声音淡淡的,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哀乐。
大家不晓得高岳此时问这个做什么。“将军,你管她唱什么曲,这样的美人,便是随便哼哼,也是一番享受,你切莫耽误了好机会。”骨思朵咋咋呼呼嚷起来,他本就粗豪少礼,又喝了些酒,在这样欢畅宴饮的场合,更加放浪形骸。
其实这首上邪,乃是一首情歌,出自汉乐府民歌,情感真挚,气势豪放,深情奇想,感人肺腑,是一位心直口快的姑娘向其倾心相爱的男子表述爱情。由于这位姑娘表爱的方式特别出奇,表爱的誓词特别热烈,致使千载之下,这位姑娘的神情声口仍能活脱脱地从纸上传达出来,令人身临其境。
雪姝也直起身,垂首低声道:“奴家,奴家只知道这好像是一首情,情歌。”她声音越来越小,不可耳闻。
“出自哪里?什么意思?”高岳不顾众人的诧异和打趣,继续追问。
“奴家,不,不知。”雪姝变得有些慌乱。
高岳突然站起,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不知其情,不知其意,可算是一无所知。却说此曲可以表达你的心意,岂不可笑。这是谁临时教给你的?”
房间内一下安静下来。雪姝紧紧抱着琵琶,又羞又惧,不知所措。
房门忽地被推开,东家急急忙忙撞了进来,“将军息怒,将军息怒!雪姝是在下侄女,我见将军丰神俊朗,便存着私心,想给她机会,可以跟将军多亲近。冒犯之处,万望恕罪!”
“这是人之常情,原也不是什么冒犯,若是规规矩矩有礼有节来相见,我定会敬之重之。”说着,高岳突然不悦道:“可是你却唆教她这般急切功利接近于我,使她不知自重自爱,举止流于佻薄轻浮,我高岳虽然不是什么圣贤,但也绝不是见色忘我的下流之人。”
雪姝脸色变得煞白,无力的委顿在地,怀中的琵琶当啷撞在地上,她啜泣起来。
高岳眯起了眼睛,透出冷冽寒光,他拔脚便要离开,大家忙站起身,杨难敌一把将他拦下来,“将军暂息雷霆之怒!”他转过头,大骂东家不该如此下作,末了道:“你这样做,将你侄女视为何等轻佻妇人,对高将军也是一种侮辱,混账东西!”
掌柜慌得再不顾失礼,一下子蹿到高岳身前,拦住了众人。
“高将军,大王子!”掌柜一下子慌了,“高将军这样正直自爱,在下敬佩无比。这次是在下真心的想尽些心意,绝无别的心思,更不敢亵渎将军,还望千万不要误会。”
高岳好歹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望着东家,见高岳总算没有再走,东家松了口气,抬起袖子轻轻拭了拭满头大汗,叹了口气道:“二位贵人,请听我肺腑之言。”
“我此举确实有失端正,但我这侄女自幼父母便亡,跟随在我身边。如今大了,我只想给她找个好人家,所以便想着趁此良机,唆使她如此这般,让她能够入得将军法眼。她本也羞怯不肯同意,是我再三强逼劝诫,不料却果然忤了将军一身正气,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昏聩下作,万万不是我这侄女本性浪荡,望将军息怒,多多体谅。”
东家连说带比划,到得后来,急的要流下泪来。雪姝本来听高岳那样言语,如雷轰顶,羞愧难当。现在见自家伯父这般窘迫情状,更是浑身发抖,恨不得死在当场。
这样的事,实在是合则来,不合则去,高岳又暗道不该如此躁怒。他想了想,走到雪姝身前,俯下了身子。雪姝不知高岳要做什么,只是羞惭伤心,哭得不可自抑。
高岳微微叹息,将雪姝慢慢扶起,温言道:“雪姝姑娘,适才我言语过重,不该如此,特向你赔个不是,你不要放在心上。只要你始终自重自爱,终会找到值得托付的郎君,珍重。”
雪姝百感交集,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真想扑进高岳怀中,却终究不敢。高岳感觉到了她的僵硬窘迫,不由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被这样的插曲一扰,饭局也不好再继续,好在大家基本上都吃饱喝足,于是便索性离席散去。杨难敌吃饱了腹胀,想四处散散步,高岳便请杨轲暂回府衙,让雷七指等自回兵营,他和杨难敌二人便迈开步子,边走边聊起来。
“大王子,实在是抱歉,不该那样冲动,搅扰了好好的一桌宴席,没能尽兴的款待于你。”高岳仍是一身玄色劲服,杨难敌也脱去了华美的外袍大氅,二人慢慢踱着步走在街上,不仔细看,也和常人没多大区别。
听高岳如此说,杨难敌道:“高将军说的哪里话!将军品行高洁,我实在是敬佩的很。”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又笑道:“说老实话,方才若是杨某,那送上门的美色,说不得,我先要享受了再说,可就没有将军这样的一身正气喽,哈哈。”
高岳苦笑两声,岔开话题道:“如今我两家已经结为友好,西和城我也将抓紧便交还给贤父子,这几日,趁着你我都在,把交接事情办一办,妥当了我便即时北归,不用在此碍事。”
“诶。”杨难敌正色道,“既然我两家真心相交,那么高将军便是我氐人的贵客。这西和城,你便是一直住下去,我们也绝不会觉得有所妨碍,你放心便是。”
杨难敌说着,倒想起来一桩事,不由开口道:“有件不情之请,倒真是要和高将军相商。我想请父王来此,正式和谈会盟、交接西和等诸事,将军还是和父王共同主持罢。父亲是氐王,最有资格代表我陇南白马数十万羌氐百姓,来和将军相交。”
他叹口气道:“我只是个王储,有些事不好不做,又不好越俎代庖做的太过张扬,此中道理,将军聪颖过人,必当能揣摩而知,所以还望将军应允,多多体谅才是。”
“左贤王亲来么。”高岳见杨难敌一脸恳切,便道:“左贤王愿意屈尊前来,我必当洒扫以迎,又怎会不允。这件事,大王子想的很有道理,如此便请你转达我的诚意,邀左贤王大驾前来。”
提及杨茂搜,听高岳言语间很是恭敬客气,杨难敌心中不由熨帖舒畅。当下便欣然道:“既蒙将军见允,我稍后便修书给父王,请他及时便来。”
这件事说定后,却听高岳又言道:“西和城主姜野力,自被迫举城而降后,我虽没有为难他,也明令限制他自由行动。具体怎么处置,正好你这旧主在此,我便将他也交给你罢。”
杨难敌眼中一抹寒光闪过,恨恨道:“我也不要见他。姜野力么,既不能战亦不能走。我用他,他降高将军,高将军若用他,焉知日后不会再降别人!此等不忠不义的无能之辈,留之何用,亏了杨坚头当初还好意思打包票坚持推荐他。我自会禀报父王,说他羞愧无比,自杀身亡了。”
杨难敌和高岳议和交好后,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和言谈,也多少发觉高岳并不是心怀戚戚的狭隘之辈,有些话不用藏着掖着,可以敞开了说没有什么问题。杨难敌不喜欢姜野力,还有一层上,乃是因为姜野力算是其弟杨坚头的嫡系,出任西和城主也是杨坚头一力促成,故而能够趁机剪除掉杨坚头的羽翼,他何乐而不为。
几句话,便决定了姜野力的命运,不多时便会传来他“自杀”的消息。高岳无言,只不过这种权谋争斗舍棋弃子的手段,他又不是不了解。而且说起来,这也是人家自己的内部争斗,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能不多嘴就不多嘴。
杨难敌见高岳并无异色,又缓缓道:“说起我那个兄弟。唉,他一门心思要谋求王储,其实我和他一母所生,便就把王储之位让于他,也没有什么。关键是他从不懂得强弱之势,家事国事都非要和人比个高低输赢,这样一意桀骜好战,只会将我白马氐人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昔年魏武帝雄才大略,文武兼资,可算是举世难得的英杰。以他的本事,最后也不过三分天下,到死也无法染指南方,最后连家国都被臣下谋夺了去。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依我部族的实力,便是想做个偏安一隅的公孙康都不可得,莫要说独霸一方的孙刘了。我没有什么野望,只想给部族一个安稳的家园,能够供我们休养生息也就行了。”
高岳听杨难敌连这等**的肺腑之言都和盘托出,晓得他也算是诚恳无比了,当下便也推心置腹道:“如此说,大王子若是继承为氐王,更有利于贵部的长治久安。”
第一百零六章 又与卿逢()
杨难敌听出了高岳话中隐隐有支持之意。心道若是有这个强援为坚实后台,便是杨坚头再优秀十倍,父王和一众贵族长老,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杨难敌心头一跳,当下只有彼我两人,什么话都可以说得,出的我口入得你耳,唯天知地知也。
杨难敌连忙低声补充道:“如今,我部已经深深得罪了南阳王,朝廷自身难保,也不会顾得上我们。故而我们愿意鼎力支持高将军,最好能够取彼而待之。若是我日后为氐王,更会始终敬奉高将军为主。且必当约束部众,告诫子孙,愿意成为将军的忠诚藩属。”
高岳目有深意的瞥他一眼,悠然不迫道:“依大王子的材质人品,将来成为氐王,我想应该是顺理成章,没有任何问题。”
二人相视,皆是心领神会的大笑起来。杨难敌心事尽去,无比畅快,连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他陇南氐人,地小人稀,北有南阳王这个庞然大物的威压,南有成汉这同种不同宗的大国虎视眈眈,西边阴平郡又与河西鲜卑人交界,也不是好相与之辈。至于东方嘛,据说匈奴汉国随时能够攻破长安,一举席卷西北之地。
这危如累卵的坐困愁城的局面,杨茂搜发愁过,杨难敌更是惶然不安,存有私心:父王日渐衰老,说不得过几年可能就不在了。到时候由他来当家作主的时候,若正好烽烟四起,各方强敌轮番来攻,这亡族破家的罪名和耻辱,说不得十之**是他杨难敌来担,他便是死了也闭不上眼。但乱世之时,谁都想在旁人身上咬下一块肉,哪会有人伸出援手,来管他陇南氐族的死活。
一个部族、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明天没有未来,当下再怎么兴旺都如水中之月,更何况他陇南氐族并没有怎么强盛。如今杨难敌正如溺水之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强敌环伺间寻见一棵参天大木。陇西军势头强劲,战力不凡,能与其结为盟友,能为自家挡住北方及西方的一应威胁,使人舒心不少。再不济,也比现在这般孑然一身势单力薄要好得多。
杨难敌固然满心欢畅,对于高岳而言,何尝不是有一种释怀的喜悦。氐人能够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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