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陇南氐王()
武都郡下辩城。
一座气势不凡的巨大板屋内,坐着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老者眉阔额广,凤眼细长,面部轮廓刚劲柔韧,他蓄着五缕花白色胡须,胡子不长,也并不太浓密,却修剪得体,颇有气度。此人正是武都阴平二郡所有陇南氐人的大首领,氐王杨茂搜。
杨茂搜正自独坐沉思。前日夜间接到紧急军报,西和失守。他一夜无眠,心中烦忧愤懑,以致食不知味,无心下箸。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是氐王,武都阴平二郡,数十万陇南氐人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全都重重地压在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上。他何曾不想卸下重担,但时局纷乱,烽火四起,又哪里是他安享晚年的时候。
西和落入敌手,这意味着什么,不要说他,便是下辩城中随便一百姓,也知道非同小可。西和离下辩一百二十里,皆是平原坦途,半分地利也无。敌军可以在西和休整和补充后,不慌不忙的挥军来攻,各式攻城器械,军械粮草,运输便捷畅通,都可以从从容容的拉到下辩城下。
他下辩城中,尽是步兵,若是开城出战,敌军据说有数百名精锐骑兵,可以穿插分割,在坦荡平原上肆意骚扰、突击和冲杀步兵而没有任何顾虑。
而且,杨万夫如今还在敌手,杨坚头大败而回,氐兵一再失利,士气低迷,相反陇西军却战意昂扬。所以,严格的说,当下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优,这样的局面如何是好,手中没有底牌,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另外,据军报上讲,高岳得到西和城后,整军安民,秋毫无犯,西和现在已经安定如初。陇西军随后开始募兵,据悉一日一夜便已有六百余青壮应募,虽然大多是汉人,也还是有百来名胡族甚至氐族之人,看来这民心,陇西军也渐渐收拢了。
杨茂搜烦乱的很,但他不愿大声发作抑或迁怒下人,于是又闷闷的坐了一会,站起身来便在房间内自顾踱步。他身材魁梧而壮硕,今年虽然已有五十一岁,仍然努力挺直腰板,步履保持稳健。
踱了片刻,他走到墙壁前,望着挂在墙上的旧地图发呆。上面武都、阴平二郡的地形疆域和重要城郭,都简要的做了标识,被绘制在一张大牛皮上。这张图,他从年轻时就看,到现在闭着眼都能原模原样重画一张出来,但这两天,他却频繁的看,目光深邃。
“父王,父王!”
杨茂搜正看着地图若有所思时,堂外传来了急促的叫声,伴随着牛皮靴踩在地上踏踏的迅猛步伐,一起传进了杨茂搜的耳朵里。
杨茂搜刚转过身,一个大步流星的身影便撞了进来,正是他的次子杨坚头。杨坚头战败而归,不少贵族长老,都要求严惩于他,杨坚头愧恨惶惧,不知所措。杨茂搜最终没有处置,胜负兵家常事,杨坚头力战而败,乃势也,非是延误渎职一类可比。再说此时大敌当前,处置杨坚头,于事无补,对军心也是一种打击。
杨茂搜对于这个小儿子,其实还是非常喜爱的。氐人好武,杨坚头能有氐族第一猛将的名号,凭的不是他杨茂搜之子的身份,而是靠他自己真刀实枪夺下来的。杨坚头年轻犷悍,活力四射,豪爽不羁,十分贴合杨茂搜的心,杨茂搜每每看见他,便想三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
杨坚头百般皆好,只是太过急躁,听风就是雨心胸也不够宽广,没有中原人所说的那种海纳百川的王者气度,远远不如兄长杨难敌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稳重,和处理政务时候的有条不紊。当初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杨茂搜不是没有纠结过,最后还是参照汉人的规矩,从长远角度出发,立了综合能力更胜一筹的长子。
“坚头,有什么事,慢慢说,不要着急。”
窗外的夕阳照在杨坚头年轻而血气方刚的脸上,仪表堂堂。望着儿子的脸,杨茂搜展颜一笑,温和说道。他总觉得对这个小儿子有所亏欠,所以大事小情上,都对他有所迁就,扪心自问,若是别的将领兵败而回,说不准真就被严惩了。
杨坚头几步便走到父亲身边,急急道:“父王,据最新探报,陇西军似乎有件喜事。当初那高岳虽然被朝廷任命为陇西太守,但是陇西郡下四大城,他只得了两个,另有狄道和临洮二城,表面归顺,实际并不真心拥护。”
“那高岳出兵来打我们,后方相对空虚。据说高岳前脚走,狄道临洮二城,突然就起兵反叛。其中狄道城直接出兵攻打首阳,围城十余日,守将李虎坚守不出,狄道军攻不下来。陇西军留守襄武的韩雍,夜间出奇兵,火攻急袭狄道军,大胜,随后又趁势反攻下狄道城。”
“狄道县令叫个什么,我倒记不得,反正他全军覆没,孤身一人慌忙逃到盟友临洮城去,却被临洮县令翻脸砍下脑袋,送到韩雍帐前请罪去了。”
“那韩雍根本不为所动,表面应允接受临洮的赔罪反正,暗里却令李虎领兵两千,长途奔袭临洮,一战而下,临洮县令被押到襄武,韩雍当面斥责他反叛上官,出卖盟友,乃是不忠不义之徒,首鼠两端,人品卑劣,留之无用。便将他明正典刑了。所以现在,高岳已经完全据有陇西,成为名副其实的陇西之主。”
杨坚头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忙招呼侍从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咚几大口便灌了下去,他没有注意到父亲越皱越紧的眉头,将嘴角边的水一擦,又自顾大声说起来。
“这倒也不是重点,关键狄道、临洮二城易主之后,韩雍又整编和征募能战之士共六千人,连那辅兵,他们叫个什么厢军的,都扩充了三千人。前几日,襄武已经新发步卒两千、骑兵三百来武都前线,现在估摸着已经到了西和城,高岳晓谕全城,陇西军一片欢呼,所以我军斥候能比较顺利的打探到这些事情。”
“敌之幸事,我之祸事啊。”
杨茂搜听罢,重重的叹了口气。半晌没有再说话。此间并无外人,他无需再作镇定之色,内心的焦灼烦愁尽皆写在脸上。他转身慢慢走到案桌前,无力的坐下,依旧沉默不语。
杨茂搜虽然是氐王,但只不过是陇南白马羌氐部落的大首领而已,势力和实力其实都并不是很强。早年间,北方安定、北地之处的氐人豪酋齐万年,起兵反叛晋朝,一度称帝,鼎盛时纵横西北,无人敢撄其锋,略阳郡的两大氐族杨飞龙杨茂搜父子、符怀仁符洪父子都曾畏惧顺伏过齐万年。
杨茂搜与齐万年虽然都是氐族人,但并不是同一部族。因忍受不了齐万年的压迫和横暴,杨茂搜与齐万年翻脸,却实在敌不住,最后才从略阳南迁至武都,一路艰辛跋涉,只不过想给依赖他的部众,一个安稳的家园而已。如今还没过的几年,又被高岳这般凌厉攻打,实在让杨茂搜揪心不已。
杨坚头见父亲此番失落模样,心中很是难过。他从记事起,便见父亲跨马舞刀,纵横厮杀,敢于和一个又一个强敌相抗,使陇南氐人不致衰落。当年祖父杨飞龙传位给父亲时,曾高兴的拍着他的后背,对一众长老贵族道,此儿吾家千里之驹,日后我氐人擎天之柱也!
杨坚头的印象中,父亲始终是那个钢浇铁铸的汉子,身躯雄壮伟岸,威名赫赫战无不胜。他最崇拜和敬重的人,也就是父亲。如今二十年岁月弹指而过,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也不知不觉的被重担压弯了脊梁,被风霜染白了须发,昔日那有如神鹰般明亮锐利的眼,也有些黯淡浑浊起来。
杨坚头慢慢走到父亲身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低着头讷讷道:“父亲,坚头无能,打了败仗让父亲操心忧虑,坚头不孝。”
杨茂搜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强笑道:“不是这样。我听说你和所有儿郎们都毫不顾死,奋勇厮杀,却都抵挡不住高岳的脚步,可见此人乃是强劲之敌,哪里能够轻易击败。你不要总为打败仗的事而耿耿于怀,山野的虎狼,也是磨砺了爪牙后,才能抓到猎物。胜负嘛兵家常事,你不要太在意。”
“可是父亲当年哪里打过什么败仗,祖父不是也说你所向无敌吗?”
杨茂搜哈哈大笑,拍着儿子的手背,道:“那是你祖父鼓舞和激励我的话。我又不是神人,败仗怎么会没有吃过。只不过我的心态好,总是能最快的鼓起勇气,恢复实力,继而发起反攻,最后才转败为胜。坚头啊,男子汉受些挫折,算不得什么,你还年轻,日后的路还长哪。”
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燃情岁月,杨茂搜连说带笑,感慨了一阵,他探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对杨坚头道:“而今情势危急,我打算亲自领兵出征。趁着我还剩些力气,还能举得起战刀,我为你们兄弟再把路铺平些、铺远些。”
第九十五章 战还是和()
杨坚头见父亲情绪有所好转,又恢复了雄姿,不禁也深受感染,热血上涌,振奋道:“父亲!高岳虽强,也不是不能战胜。我们万千氐人,对您忠心耿耿,愿意捍卫他们的王,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若是父亲披甲亲征,坚头愿再为前锋,誓死击败入侵的汉人。”
“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你我父子齐心协力,让天下也知道,咱们陇南的白马氐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来捏一捏的。”
“不可以!”
一声沉喝传来,父子二人愕然抬首观瞧,却是大王子杨难敌,迈着匀称有力的步履,从容自若的走了进来。
没待二人有所反应,杨难敌径直走到杨茂搜案桌前,深深弓腰施礼道:“儿子闻听父王要亲征,一时情急便出言阻止,绝不是有意冒犯顶撞父王,还望父王恕罪。”
杨难敌其实在杨坚头进去之后没多时,便也来了。他听闻堂内父亲在和兄弟说话,便停步不前,在堂外兀自站了一会。后来听得父亲与兄弟越说越亲昵,说说笑笑的,语气温和热切。
杨难敌情绪复杂。心道在父亲心中,杨坚头的地位仍然是不可动摇。但是这样明显的偏爱幼子,无怪杨坚头愈发骄狂无礼,这样下去,日后对自己这个继承人的位置,难道不是一种挑衅和威胁,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平日雄才大略的父亲,怎么就变得不懂起来了呢。
他忿忿的想了一会,后来听得杨茂搜要亲征,他大吃一惊,忙停了私心杂念,出声阻止后便走了进来。
对于长子,杨茂搜和许多普通家庭的父亲一样,相对而言,较为严厉和苛责。作为继承人,承担着一个部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命运,不能不千锤百炼,严格要求。此外,由于身份的敏感性,大多数的继承人,无形中也是君父的潜在对手,在某种意义上,这两者是对立的。
听闻兄长意见不合,杨坚头脸色垮了下来。但父亲在场,轮不到他来诘问,他转过头只做没有看见。
杨难敌心中十分不满。于公,他是氐王继承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储;论私,他是大哥,长兄如父,无论如何杨坚头都应该主动上前来拜见他。可现在杨坚头这般无礼,而且这样一个败军之将还敢如此嚣张跋扈,这不都是仗着有父亲的宠溺么。
杨茂搜敛了笑容,淡淡道:“大敌当前,不出兵赶走敌人,难道好坐以待毙吗,你为什么反对?”
杨难敌定了定心神,面色凝重道:“父王,刚刚接到最新探报,襄武的韩雍,亲自率精兵三千,进驻临洮,我武都最西端的宕昌城主动出兵,希望拒敌于境外,却被韩雍打的大败。如今韩雍占了宕昌后,却大举进攻阴平郡,连续攻占迭部城、舟曲城和南坪城。目前不仅阴平郡已经被其占据大半领土,且更有威胁武都郡,从侧翼呼应高岳之势。”
“损兵折将、接连失地,兵败如山倒吗?欺我太甚!”
杨茂搜急怒交加,重重的拍着桌案,陡然间双目精光四射,气势凌人难以直视。
“父王暂且平息雷霆之怒。我阴平郡族人,集中在首府阴平城拼死抵抗,目前韩雍已暂时顿兵不前。咱们先抛开出不出兵、亲不亲征的话题,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才好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杨难敌恳切道。
杨茂搜怒色未消鼻息粗重,强自忍耐,片刻才点点头,“你说吧。”
“是。陇西太守高岳,新近崛起,颇有锐气,但是和咱们却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什么根基还未立稳,便急急来攻击咱们?”杨难敌直视杨茂搜,自问自答道:“因为他被司马保所逼迫,不得已匆匆发兵。”
杨坚头突然一拳擂在案桌上,咬牙切齿道:“司马保这个狗贼,还是不愿放过咱们。当初咱们敬重他是个王爷,对他多么客气恭敬!哪晓得此人倨傲无礼,公然命令父王敬献百名貌美的我族处女供他玩弄!狗东西,咱们氐人家的女子,难道是好随便任他蹂躏的吗?”
在这个共同仇恨的话题的上,兄弟俩难得保持了一致。杨难敌恨声道:“对。美女咱们也不是没有。但是他司马保把咱们氐人当什么了?亏他还是个王爷,却品行不端,猥琐卑鄙,如今国难当头,也不见他挺身而出,去和匈奴人一争高低,却非要和咱们寻仇挑衅。”
杨茂搜青着脸道:“其实始作俑者,还是司马保帐下的平西将军张春。当时咱们前往上邽拜见司马保,宴席中途,他曾借着酒劲对我的侍妾吹口哨,我狠狠的瞪了他,当时为从大局着想,便忍住了。没想此贼后来竟然撺掇司马保,提出那般猥琐无礼的要求,我当即严词拒绝,所以和司马保便等同决裂了。”
杨坚头拍着案桌怒道:“此事大家都晓得。虽然是张春撺掇,其实司马保也巴不得有那淫乐之事。部下如此卑劣无耻,司马保竟然沆瀣一气,难道不是驭下不严,昏悖无德?”
杨难敌清了清嗓子,道:“说远了。我刚才说到,高岳来攻打咱们,是受了司马保的逼迫。并未听闻他自己有主动的意图。那高岳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时间,便从籍籍无名的山野之民,一跃而至陇西太守,也算是有本事的好汉。那么,问题就来了。”
杨难敌上前两步,直勾勾的看着杨茂搜,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但凡英雄好汉,有哪一个甘愿受人摆布、被人逼迫着做事。咱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自己是高岳,对于司马保这样压在头上的大山,想不想把他搬掉呢?”
杨茂搜急急的走了几个来回,惊道:“你是说。高岳根本不会真心听从司马保,如今来攻打咱们,其实是顾忌司马保势大,逼不得已只好暂且听从?”
“父王明鉴。那高岳白手起家,真刀实枪的打下如今的地盘。他又不是司马保的嫡系,况且上邽张春等那班人,最是刻薄排外,哪里能容下身边突然跳出这么一个异类!司马保利用高岳,高岳必然会忌惮提防司马保,这是人之常情,稍微猜想便可得知。”
“父王是朝廷敕封的氐王,又有骠骑将军的军号,乃是朝廷品秩高贵的重臣。即使这样,当初咱们不也是因为忌惮司马保的实力,才退避三舍。司马保顾着自己身份,不好贸然来攻我们,便唆使逼迫高岳来出头,高岳虽然照做了,但这借刀杀人的歹毒计谋,我相信他不会不明白。”
“韩雍的进止,都要秉承高岳的命令。他在攻占舟曲后,就没有了下一步的举措。那么高岳为什么不叫韩雍乘胜攻略阴平全郡?我猜想,高岳此时多半也是犹豫不定,甚至会不会有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心思。”
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