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远远的似乎听见城下有叫喊声。片刻后,城楼阶梯处,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噔噔噔噔,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李豹疾奔上来。
“高大,主公!亮子他”李豹平日里那张略带嚣张尖刻的脸,此时竟然两目溜圆,满面惊惶之色。
高岳反应敏捷,一听便知,定然是冯亮出了事。他脑中轰然一阵响,全身上下登时出了一层冷汗。他高大的身躯一步上前,倏地揪住了李豹的前襟,大喝道:“他怎样,你快说!”此刻,高岳虎目圆睁,俊秀不凡的脸上,杀气毕现,神情竟带着狰狞。
李豹见高岳模样,更是又骇又急,慌忙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
原来李豹指挥修缮库房已经完毕,晓得高岳正在检查城防,便赶来城楼处,打算汇报。刚行至城门时,李豹见城外慢慢挪过来三人,一边一个在走,中间那个,垂着头,不晓得什么情形。
李豹本来也不打算放在心上。不过他无意中再打量,发现竟然是祁复延和多柴!冯亮四人出去执行刺探任务,陇西高层文武官员,是知道的。李豹自然也知道。他认出二人后,吃了一惊,迎过去一看,见那二人蓬头垢面不似人形,李豹慌得将中间那人垂着的头抬起,正是冯亮。
李豹见冯亮面色灰败,双目紧闭,人事不省,登时便吓得心间直颤。抛开一切不说,李豹和冯亮,也是白岭村自小便处在一起的同伴,李豹虽然日常多有跋扈,但总的来说,和冯亮的关系还是比较亲密,此刻见冯亮这般模样,李豹焉能不触目惊心。
李豹强自镇定,便将手伸至冯亮鼻下一探,不探不要紧,那气息微弱,几乎断绝,李豹头皮一炸,当下便再也镇定不住。他惊惧回顾,想喝问祁复延和多柴,不料二人因受寒受惊,都已发着高烧,一路咬牙强撑终于回转,此刻见到自己人,便再也支撑不住,双双晕厥过去。
李豹遍体冷汗,慌忙叫来士卒,先将倒在地上的三人,都就近抬到府衙,又叫士卒赶快去城中召唤郎中,速去救治。一番忙乱后,他便奔跑上楼,报与高岳知晓。
听李豹一番述说,高岳哪里还有别的心思,他心急如焚,拔腿便跑下城楼,韩雍也知道事情有些严重,便吩咐众人各归岗位,便也直直往府衙而去。
高岳心中悔恨不已。他怪自己还是太心急,连陇西郡都没有彻底掌握在手中,便已急着组建内衙,有些急功近利的味道。更何况,冯亮之前不过是个普通的山间少年,骤然将如此危险急要的重担交于他,光想着能在实战中得到锻炼,却忽略了实战中也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
高岳凭着丰富经验和缜密思维,推测出昝有弟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冯亮现在生死未卜,若是真有个意外,高岳已不知日后该将如何自处。
府衙门前守卒,远远的见一个人急速冲来,根本不打算停下来便要径直冲进去,都吓了一跳,正端起枪准备出言喝止,却发觉是高岳,不由慌忙收起兵器,瞠目结舌的看着平日里总是镇静自若的高岳,急火流星的跑进了内堂。
内堂墙边,早有人铺好了一张大卧榻,又生了好大一盆火来取暖。堂中有两名士卒,一个正在煎药,另一个正给多柴喂药。
高岳内室中,一个郎中正在给冯亮把脉,又有两个兵卒站在郎中身后打下手,看样子四名士兵,应该都是李豹吩咐唤来随时帮忙的。
见他进来,大家都要站起,连郎中也频频回首,有些局促起来。高岳连忙摆手制止,示意大家不要在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罢了,他又对郎中拱手施礼,满脸的恳切拜托之色。郎中便点点头,谦恭微笑一下,又回转身继续问诊。
多柴、祁复延二人,并排的躺在卧榻上。祁复延仍是昏睡,多柴已经苏醒过来,软软的半靠着,正有士卒在旁边,喂给他药水,那士卒也是个年轻人,手脚生硬,不懂的顺着多柴的角度,只管端着碗,多柴喝了一口,差不多要洒一半,姜汤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流,士卒一时手忙脚乱。
高岳愣愣的站着,先往内室里冯亮那边先瞄了一眼,只看到他双目紧闭,郎中正闭目屏气,兀自拿着脉,嘴里喃喃自语。高岳心中沉重无比,极想过去问个究竟,想了想,一咬牙还是先来到多柴身前。
既然多柴醒了,那作为最高上官,高岳无论如何都要先抚慰一番。同样是给你卖命,同样是遭遇艰险,此刻高岳若是厚此薄彼,置醒着的人于不顾,一来便就只管钻进内室关心冯亮情状,那很容易让人生出被轻视的悲凉之感,这也是上位者要注意拿捏分寸的地方。
高岳走近前,那端着药碗的士卒,不由站了起来,紧张不安。高岳并未怪他,将他手中的碗,轻轻的拿了过来,对他点点头道:“我来吧。”
高岳前世在军中,不知有多少次,跟在义父身后,安抚照料那受伤的士卒,彻夜守候,通宵不眠。为伤兵吮毒吸疮真不是一句空话。此刻他在多柴身边蹲下身来,手里端着碗,巧妙的顺着多柴的角度,上下调整,不一会,便将一碗姜汤喂了下去。
多柴虽然醒转,但仍是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呼吸短促。他耷拉着脑袋,只觉得头部又晕又痛,浑身酸痛无力,心中只想作呕。一碗药喝下肚去,片刻浑身便发起汗来,又待一会,他感觉倒有些清爽,神识也恢复了不少。
他抬起病容憔悴的脸,恹恹的四下略看了看。猛地看到了身边的高岳和他手中还没放下的药碗,多柴明显怔住,无神的眼睛登时聚焦了起来,过了半晌,多柴一下激动起来。
“主公,主公。我”
多柴声音沙哑,鼻息一下变得粗重,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来拉住高岳,却又有所顾忌,慢慢的又将手缩回。
高岳一把攥住了多柴的手,目光热切道:“好兄弟。你为我出生入死,受了这般苦楚,我高某铭记在心,绝不会辜负你。”
多柴眼眶一下便泛红。他犹如受尽了委屈后,终于见到家长的孩童。他哽咽难言,忍了片刻后,两行热泪终究还是流下了脸颊。
见他挣扎要开口,高岳晓得他要汇述情报。不过此刻高岳更需要的是多柴的休养。他轻轻拍拍多柴,鼓励道:“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多说话。好好养病,待好转了些之后,再来告诉我,我少不得还要用你。”
一股热流仿佛在周身奔涌。多柴喉头滚动,强自镇定半晌,低沉却坚毅道:“誓死以报主公!”
第八十四章 心中煎熬()
郎中此时走出了内室,高岳立马站起身来,不待他出口相询,郎中施了一礼,捋着胡须,徐徐道:“好叫高明府得知。这位官差和那位官差,”他指了指多柴和祁复延,“本来肝火大盛,又逢湿寒入体,兼且劳顿疲惫不堪,故而寒热交攻,心脾难耐”这郎中说了好一通,高岳焦虑急躁,却没有出言喝止催促。
郎中最后道:“这二位其实倒并无大碍,我开的方子里,除了姜汤,还有些专门对症的药物,只要日夜三服,连喝五日,可保无虞。若是体格强健,像这位醒了的官差,估计第四日上便可自由行走。”
高岳敛容谢道:“我代几位兄弟,多谢先生妙手回春,及时援救。”
郎中却叹了口气,斟酌着道:“高明府过奖。正要相告明府,里间那位小官差,情况倒有些麻烦了。”
高岳闻言,心中如重锤撞击,他深吸口气,面色未改,低低道:“便请先生直言相告。”
郎中本来一面说,一面观察高岳表情。他听士卒所说,那小官差似乎是高明府的弟弟,非比寻常。奈何此人确实是情况特殊,难于救治。此时不说又不行,直说又怕高岳当场失态或是迁怒于他,心中有些忐忑。
此刻,郎中见高岳面色不动,但细看之下,额头上已是沁满了细密的汗珠。说明他内心已是极度煎熬。郎中不由喟然叹道:“这位小官差,和另两人不同。乃是湿寒入肺。我方才拿了脉,他的脉相低沉,细不可察,且胸肺间,略有杂音宛如破旧风箱。唉,很有些麻烦。”
高岳垂下了头沉默无言,不过咬肌已经高高隆起。
郎中鼓了勇气,直接道:“不瞒高明府。我开三道方子。让这小官差每天喝一道。切记,要每日寅时空腹灌下,寅时乃是对应着肺经,肺便是在此时排出毒素,此药可以加剧他肺部寒毒的排出。连喝三天之后,他若是能睁开眼睛,那么自然是恭喜。若是三日后,他仍是毫无反应,那么再往后最多有两日,他多半就要驾鹤西游。届时在下医术浅薄,再无,再无办法了。”
连喝三日药,三日后,若是有反应甚至睁开眼,那么冯亮便没有事,若是三日后还是这个样子,那么,再过得两天后,冯亮是必死无疑。
郎中又道,三日后,无论什么结果,他都会再登门回诊,善始善终。高岳寻了个椅子无力的坐下,闷闷的唤了差役,封了诊金给郎中,郎中谢过之后,收拾药箱自去。
韩雍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他站在一边,静静地听完郎中的讲述,心中也是沉重无比。这出师未捷便先损亲将,内衙初建便迭失首脑,于公于私来讲,对目前的陇西上下,尤其是对高岳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医术一道,常人哪里精通。况且韩雍信奉生死有命,人力不可扭转。他无法可想,见高岳呆坐如泥塑,便轻轻上前道:“主公,这位郎中,在郡中号称良医翘楚。想必他回春妙手,肯定能救得冯都帅的性命,你也不要太过忧思。”
高岳呆呆的望着他,短短一会,高岳本来俊秀英武的面庞上,憔悴之色,再无法掩饰。
片刻,高岳低声道:“三日内,我自在此,亲自看顾喂药。城中军政大事,我只好偷一回懒,不再过问,韩兄可暂且全权负责。”
韩雍急待要言,高岳用眼神制止了他,又道:“我看多柴,后日恐怕就已无大碍。他的情报,决定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韩兄,你的担子很重,挑选禁军兵士,你要亲自去把关,务求打造精锐敢战之军,没有滥竽充数之徒。时间很紧了,咱们没办法再拖下去。”
这些天里,上邽都已经来了两封谕令。询问高岳何时出兵武都郡。虽然言辞倒没有什么不客气,但是南阳王司马保的不耐烦,已经溢于纸上。
上峰催逼不顾,冯亮凶多吉少。当此心乱如麻之际,难为高岳还要用心谋划、统筹军政要务。韩雍心中有些难过,却听高岳疲惫的声音又道:“另外,速速晓谕首阳,让那边挑选精锐士卒五百人,遣来襄武,一起编入禁军。还有,特别命令李虎,不得擅自来此,以扩充军力,加强城防为要。”
李虎重情重义,万一得知冯亮将死的消息,怕是再也坐不住,连夜都会赶来。故此,高岳特别提出这一点,用来约束于他。
韩雍一一领命,保证绝不会耽误大事,末了还是忍不住劝道:“主公,你集万千重担于一身,哪里能够日日熬夜!还是挑选沉稳细心的兵士,在此值守吧。”
高岳沉默,片刻忽而惨然一笑。“冯亮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手足之情。舅父将他托付于我,无论怎样,我都要看着他,守着他,尽到我做兄长的职责。哪怕是死,我也要眼睁睁的亲自送别他,方能对得起心中的道义。”
韩雍不晓得冯亮对高岳有什么救命之恩,但是高岳话中深深的兄弟情谊,让他开不了口再劝解。他摇首叹息,施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韩雍刚走两步,高岳森冷阴寒的声音,从身后一字一句的刺了过来。
“韩兄切记:冯亮若死,我必屠尽下辩满城之人,以为报复。”
韩雍一下停住了脚步。那话中毫不掩饰的浓烈杀气,让人心惊胆颤,深感不安。韩雍站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忧心忡忡的无言离去。
高岳呆坐一会,便独自进了内室,吩咐士卒要小心看顾多柴和祁复延,有事立即来奏报,无事不要来打扰。
高岳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怔怔的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冯亮。那张还略带稚气的脸,此刻已经苍白黯淡,生命的光泽,似乎在一点点的消逝。
“大个子,你叫谁小娃娃呢?”
“要是比灵活比速度,大伙都比不上我,谁不晓得?”
“这是我大哥,我大哥是好汉子!”
“七岁的娃娃,没了爹娘,在我老汉身边吃不好养不好,瘦瘦弱弱的,让人心疼。”
“大哥,你不要嫌我是累赘”
往昔的一幕幕,像浮光掠影般,缓缓又清晰的在高岳脑海中浮现。那些曾经的笑脸、往日的欢声,都萦绕在耳边,那般真切仿佛就在昨天,又遥远的已经触不可及。
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痛!
曾经和义父朝夕相处,不以为意,现在又即将要失去这一世最亲的人。究竟是犯了什么天条,为什么自己已两世为人,这般生离死别时噬人灵魂的痛楚,还是阴魂不散,总来撩拨搅扰。
什么雄图霸业,什么刺史王公。这些我都可以不要,便是重做一个贫贱的山民也好,只要你能睁开双眼,再清脆快乐的叫我一声,大哥!
高岳虎目之中,雾气升腾,心中像被毒蝎不停蛰刺,痛楚难言。他伸出抖索的手,想摸一摸那曾经伶俐机敏的脸,却终究不敢触碰,生怕从指尖传到心里的,是让人惶恐惊惧无法忍受的冰冷。
低低的悲泣声,传到了外堂。一众士卒都傻住,俱是震惊的面面相觑。多柴躺在榻上,无力的闭上双目,流下了两行深深热泪。
第八十五章 亲征武都()
祁山,连山秀举,罗峰兢峙,被誉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所以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期,蜀汉诸葛孔明向后主上出师表后,以汉中为大本营,率师北伐,此后六出祁山,百折不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日清晨,石壁崚嶒的北山道上,一支军队,正在顶着比刀子还利的寒风行进。此军戈矛映日,气势森严,远远望去真如一条长蛇在向前飞行。兵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急步前进,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咳嗽,只有唰唰的脚步声,回荡在逶迤起伏的山间。
队伍最前方,一人骑坐在枣红骏马之上,顶盔掼甲,沉默肃杀之气,凝于紧锁的剑眉之间,一双虎目中寒芒闪闪。他身后一尺距离,一员亲兵掣着将旗,那玄黑大旗在卷着劲风,猎猎招展,旗上五个大字,在朝阳中格外醒目::鹰扬将军高。
不用问,此人便是高岳了。昨日,在服完了最后一道药方后,冯亮仍然没有醒来。高岳扶榻大哭一场,当即便下令尽起军士,亲征武都。
诸将齐来劝阻,却连韩雍在内,皆被高岳严厉呵斥。遂令韩雍镇守襄武,令李虎再镇守首阳,相机助战;自带骨思朵、何成二将,尽发三千精锐,一路疾行,于昨晚抵达了祁山脚下,高岳嘱令安营休整一夜后,今日清晨便又开拔。
此刻高岳骑在马上,头脸被寒风吹得冰凉,脑中却是在冷静思索。兵者,大事也,不可凭借意气而行。他是打熟了仗,带惯了兵的人,对这一层,乃是时刻谨记在心。此时征伐武都,倒并不仅仅是因为冯亮的缘故,而是各方面时机,已经到了不得不出兵之时。
下属军士,操练拣选事宜,已经基本完成。勇武敢战、素质过人的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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