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惭愧。”
杨轲本是天水人,自幼熟读诗书,经纶满腹。但是因为出身寒门庶族,在当时魏晋门阀等级森严的大环境下,想出仕为官,真正是可望而不可及。
他本来满腔热情,游学陇右诸郡。经过首阳县时,正巧遇上当时城主郅平,招寻一个能书善写的幕僚。杨轲毛遂自荐,替郅平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了那篇募兵告示。
结果因为应募之人大多反应看不懂,杨轲被郅平很是埋怨一顿。杨轲心中不平,索性当天便辞了公事,拂袖而去。
后来屡次碰壁。他寒门无名之士,没有人脉没有背景,那会有人对他感兴趣。杨轲便索性浪荡不羁,悠游于山水市井之间。待得上个月时,分文皆无,不得已便在此做了个代笔先生,替人写写书信,赚些资费,暂且栖身。
例如杨轲这样怀才不遇的年轻人,比比皆是。当时只要是名门士族出身,就算人又呆又傻,自小就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享用,生活无忧无虑不说,长大了就肯定有个官做。
于是高门望族就此循环,沿承了家族的血脉,世世相袭。除非更朝换代或是家族谋反,否则高枕无忧。
而庶族出身呢?截然相反。除了吃糠咽菜,受尽折磨外,很少有人可以享受文化教育的。路上的冻死骨大都是他们。
虽然也有少数努力勤学、胸有大志的,就算被征召入为官,也是小官小吏,是被士族利用和驱使的,国家大事根本沾不上边。
门阀制度阻塞了寒士的仕进之路,一些才高的寒士自然心怀不平。有些人,不甘心满腔学识就此埋没,便投身和效忠于能够赏识他们的人。
例如张宾和王猛。此二人,前者“算无遗策”却效忠后赵羯人石勒,后者“功盖诸葛”却投奔前秦氐族苻坚。
两者都是有白手立国之大能的汉人,却出门寒门,被士族所鄙夷蔑视,故而跟随胡人之主,在各自胡族政权下,大放异彩,最终都成为了两晋十六国乃至整个历史上,最为出类拔萃的一流名臣。
而有些寒门高士,心知出头无望,心灰意冷,便一意遁隐山林,或是混迹于市井之间,自娱自乐,不问天下兴衰,不与朝廷合作。国家覆亡,政权更迭,只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日后杨轲便是属于这一类。如果他没有遇见高岳的话。
高岳听他说完,暗忖此人写得一笔好字自不必说,言谈之间口辞清晰,条理明顺,确实有些不俗。关键不知道他可有真知灼见的政务才干,有心想考较他一番。
“杨先生怀才不遇,可惜可惜。今日难得与先生相逢,这天下态势,不知先生可有以教我?”
高岳本是对杨轲的一笔好字,惊艳不已。但是开口之间,却并未提关于书法的半个字。为何?书法,兴致也,乃是闲情逸致时候的雅好。
如今乱世之秋,巴巴的将一个有学之士招来,于军国大事而不顾,于百姓民生而不谈,开口便聊这些无关痛痒的个人技艺,便显得格局浅薄、德行幼稚,也容易招致对方的轻视和不满。
杨轲听闻高岳发问,哪里不知道高岳有探询考较的用意。他微微一笑,并不开口即答,只道:“天下纷乱,胡人肆虐,此老幼皆知,何用多言。”
“高某不才,真心实意的愿意驱逐胡虏,复我中华。奈何目标艰难远大,而个人力量又微小幼弱,故而彷徨反侧,夜不能寐。不知先生可能点拨一二?”
杨轲略有迟疑道:“在下只是流浪漂泊的乡野平民,国家大事,军政方针,哪里能够有我随意置喙的道理?”
“不然。须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且先生能写出这般锦绣犀利的好文,就算当下略有困窘,也是蒙尘明珠罢了。先生放心,我乃是真心向先生求教,愿与先生探讨一番。”
杨轲却有些沉默。他本是抱着有些敷衍和客套的态度,只用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说话。但交谈下来,他却听出了高岳的话中,发自肺腑的诚恳和真切。这种真诚和尊重,让杨轲冷淡避世的心,有些动摇起来。
“将军既语出诚挚,在下不敢不尽些愚见。”
高岳见杨轲终于愿意说到正题上,很是兴奋,直言洗耳恭听。
杨轲端坐椅上,不慌不忙的将罩衫下摆轻轻抖了一抖。他张口便让人大吃一惊:“王朝更迭,自古使然。依在下愚见,我大晋朝,覆亡不远矣。”
虽然晋朝当时已经确实是四面楚歌,朝不保夕,但这样公然的说出朝廷将亡的话,仍然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
冯亮满面惊愕,下意识的就去看高岳,只待高岳面有怒色,便唤进兵士,先将这口出悖逆之言的狂生,捆缚起来再说。
冯亮转眼望去,不特高岳面色如常,连那杨轲也是悠然自得,毫无惊慌不安的神色。冯亮心中暗道此人倒有些胆色,便立时垂首退后,把自己当作了石头人。
见高岳毫无怒色,杨轲自信微笑,娓娓而谈:“将军决心勤王,正譬如父母年迈将死,子女辈断无不请医问诊的道理。这乃是圣人所传的忠孝之本,并不会因无法治愈,就舍弃双亲于不顾,此中道理,无需多言。”
“将军慷慨忠义之心,将会为天下所赞。不过,不要说将军现在力有不逮;便是羽翼丰厚,兵强马壮,也挽救不了朝廷的覆亡命运。朝廷内忧外患,积弊深重,乃是病入膏肓了,即便没有胡人作乱,也会有其他的因素,来做这倾覆大厦的最后一根茅草。”
“朝廷必亡。将军首要便是自保以待将来。如何自保?有个稳重的根基之地,乃是重中之重。昔日,刘先主流离一生,累经失败,就是因为没有一个牢固的根基地。待到据有巴蜀后,方才一飞冲天,遂成鼎足之势。”
“陇西,东西扼雍凉,南北控羌氐,实乃战略要地。如今被将军拿在手中,将军之幸也。不过,将军不仅是拿,更是要牢牢地握在手中,不得任何人染指,使其为栖身之地,方才能谈将来发展。”
“秦州司马保,庸劣无断,却心怀不忠,时欲篡立,天下皆鄙。眼下虽号称强大,徒有虚表耳。将军待到根基牢固、军马强实后,可伺机窥视秦州。司马保虽为宗室,届时名节、人心、大义等,皆不如将军,胜之应在情理之中。”
杨轲投袂而起,清瘦的身体仿佛充满了力量,双目之中明亮闪烁。
他直言不讳道:“彼时,将军收秦雍劲卒,抚关中黎庶,劝课农桑,整军备武,重视贤能,打压不法。如此,上可驱灭胡虏以安中原,下可凭据长安独霸一方,则王业必成,而帝业可期也。”
他一番话,抑扬顿挫,侃侃而谈,只把高岳听得瞠目结舌,心中激荡。
人生途中,最重要的是有明智之士,能随时给你指点,让你少走弯路,甚至只走捷径,最快最好的达到成功的彼岸。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会少了多少不必要的茫然和困惑!
第六十五章 史载大贤()
高岳初临乱世,凭借的无非是对岳飞的感念信仰和少年锐气的勇往直前。要说跨马舞枪,冲锋陷阵,不要说高岳骁勇冠绝一时,虽千万人亦吾往矣。便是李虎何成骨思朵等人,也皆是粗莽勇悍、敢战之辈。
但是说到长远规划,步步为营,高岳麾下,则显得捉襟见肘。韩雍倒可称得上文武双全,但韩雍的文,更偏重于排兵布阵、兵法韬略,优在战胜攻取之间,说到底,还是属于武事。
真要严格来说,高岳没有谋臣!他更需要一位智略过人,眼光长远、有治国安邦大才的军师,运筹帷幄,随时参赞,可以协商与制定清晰可行的战略目标,辅佐他一步步走向成功。
一句话,高岳本身自有霸王之勇,独缺姜尚和孔明之才。
杨轲站立堂下,浑身充满了自信的气息。他略一拱手,又道:“在下自幼学习易经,颇有些心得。不过从来不在人前显露,因天机不可多泄,凡事还需人为。但今日与将军有缘,兴致即来,可给将军攵上一卦。”
他说着话,抖索袍袖,片刻从中摸出一块黑沉沉的小巧龟甲。
杨轲请求冯亮先倒了一杯水给他,又让冯亮去寻个细细的火把来。高岳闻言,忙不迭示意冯亮速去照办。
不一会,冯亮手中举着一个小火把进了来。杨轲便用手指蘸着水,先在地上简单的画了一个八卦图。他朝向东方,郑重跪下,面色凝重的轻声颂告一番,便将龟甲倏地往八卦图上抛去。
那龟甲落在八卦图中,滴溜溜的乱转。待到停下之时,杨轲立即接过冯亮手中的火把,跪在龟甲前,俯下身子,谨慎的烧烤起来。
火焰燎灼,龟甲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不一会,龟甲之上,便现出了一些细微的裂纹。杨轲便收起了火把,全神贯注的盯着那龟甲上的裂纹,一面口中喃喃自语,计算起来。
见杨轲跪伏地上,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样子,高岳脑中蓦然一道电光闪过,不由失声大叫道:“是你!你叫杨轲!”
冯亮很奇怪的看向高岳。杨轲抬起头,有些困惑,只道:“在下姓名,适才就已告知将军。此时将军不可出声干扰,否则在下运算分心,结果便不准确了。”
“好,好好。”
高岳激动的难以自制,勉强忍住暂时不再出声。他想起来这个杨轲究竟是谁了。
两晋十六国时期,石勒得遇张宾,从一介羯奴而登上帝王之座,统一了整个北方。苻坚得遇王猛,从区区小氐能扫平群雄,坐拥中原华夏。然而后世曾有史家评论,如果当初匈奴汉国皇帝刘曜能留下杨轲,史上便没有张宾王猛之名了。
杨轲,天水汉人也。自小熟读经史,学业优良,尤其精通周易。他出身寒门,家境贫苦,平日里只能粗茶淡饭维持温饱,衣着简陋,旁人都受不了那份清苦,而杨轲悠然自得。
后来收受门徒,教授学业,名声越来越大。匈奴汉国刘曜称帝后,闻杨轲的贤名,便征召延聘他为九卿之首的太常。
杨轲本对仕途已心冷,更不愿意侍奉夷狄之君,便固辞不受。刘曜敬重于他高洁的品行和清雅的志向,便听之任之,也不逼迫他,杨轲便在陇山隐居起来。
再后来,刘曜败死于后赵石勒之手。雍秦一带胡汉之民,被石勒强行命令东迁至河北。杨轲行至长安时,便寻机留了下来。等到石虎即位之后,也听闻杨轲的大名,用隆重的礼节和场面,专程来征召他。
杨轲依然固辞。可是石虎生性残暴,没有刘曜那样的心胸气度,乃是赫赫有名的暴君。闻召而不至,石虎大怒,威胁逼迫,杨轲无奈前往后赵京都邺城拜见。
见到石虎后,杨轲还是很有清高倨傲的气节,只鞠一躬,并不下拜。石虎开口问话,杨轲一言不发。朝上官员见状,请以大不敬之罪,处死杨轲。
钦佩杨轲文弱却有傲骨,石虎最后竟然没有听从,只把杨轲暂时留置在文馆,下诏“听之任之”,随便杨轲行止,只要不离开邺城就行。
不过为了观察和了解杨轲是不是真正的高洁之士,石虎耍了个恶趣味。他密令妖娆性感的美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前往杨轲的卧房,衣不蔽体反复挑逗诱惑,杨轲至始至终,正襟危坐,双目观鼻毫不动心,石虎闻报赞叹不已。
而后石虎每每有赏赐馈赠,杨轲便上个奏疏表示感谢,虽然不愿接受,但更不想有亏礼节。其奏疏文,行笔优美,文辞藻丽,看过的人没有不深深敬佩叹服的。
杨轲心内耻于效顺粗蛮残暴的夷狄政权,又失望于偏安一隅东晋朝廷的碌碌无为。他本是胸怀治国安邦的高士,却不得已郁郁于心,故而终其一生,杨轲始终没有出仕为官,最终病逝,实乃大隐隐于市的古之典范。
高岳此时相逢杨轲,正是他年轻之时,学成之后方才出山,四处游历、落拓不羁的时候。这样一个史载比王景略、张孟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治世大才,活生生的站在眼前,那份惊讶和激动,让高岳禁不住心潮澎湃。
可是杨轲正自精心卦算,还特别交代过勿要出声干扰。高岳只急的心中似猫抓般难忍,不得已用眼神示意冯亮,端了水杯来接连喝了几大杯,舒缓一下焦灼。
这边厢,杨轲卦算完毕,慢慢站起了身子,惊奇的摇首吸气,连连赞叹。
“乃是一个升卦。卦文‘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意思是说,大亨大通,有利于见到王公贵族,不必担忧。另外向南出征吉利。”
“依着卦象,将军可能会和某个显贵王公有所接触,然后会有一次南征的军事。嗯,此我亦不甚了然,按说胡寇自东而来,将军又一意勤王,应该是东征啊。嗯,冥冥天意,敬畏信重即可,不能深究。”
杨轲将龟甲小心的收进了袖中,仿佛是什么千金不易的珍宝一般。他轻轻拂了拂罩衫,笑道:“恭喜将军。此卦大吉。将军恐是人中龙虎,福运高照,前途亨通,必是一片光明。”
高岳见可以开口说话了,哪有心思追问卦象卦文,急切道:“先生”
他刚张口,杨轲便施一礼,敛容道:“蒙将军召唤相询,在下斗胆献上愚见。姑妄说之,将军姑妄听之。此时已多有打扰,便请就辞。”
高岳大急,已无暇再客套的兜圈子,忙开诚布公地说:“先生且请留步!若蒙不弃的话,请先生屈尊,来我幕府里暂且担任功曹,可好吗?”
功曹,除人事外,常能与闻一郡政务。实为太守的属官之长。位秩不高,但权力很大,主官往往任用极为看重之人。
陇西郡功曹,原本是朱荣。但朱荣被高岳指派去了首阳,担任首阳县的县功曹。朱荣虽然是降了职,但好在性命无虞,且总算还有官做。
那原太守丁绰、原郡将乌吐真目前还在软禁,前途不要说了,身家性命都是五五之数,所以朱荣很心服的接受了高岳的任命。
故而,陇西郡功曹,目前还是空缺。本来此位甚重,高岳在安排人事上,较为谨慎,宁愿空缺,也不想急急任命。就怕到时候任命之人才力不足,再行罢黜的时候,总是尴尬。
杨轲此时闻言,简直不可思议。他也知道一郡功曹的地位轻重,故而惊讶高岳,为何初次见面,便委自己如此重任,心中反倒有些忐忑不安。
“不知将军为何如此青睐在下。但是在下乃是寒门白丁,疏懒成性,怕受束缚,实在不愿意出仕为官,受那俯首案牍之苦,还是谢过将军。”
杨轲犹豫了一会,彬彬有礼却开门见山的拒绝道。
高岳没有料到杨轲会拒绝自己。但一想到史载其人绝不出仕的隐士作风,不由心急如焚,紫胀了面皮,连说话都仿佛不利索起来。
“先生,先生!我高某并不在乎寒门或望族。须知寒门多高士,望族有庸人。我知道先生乃是胸有治世才能的大才,高某本不敢以公务俗事累先生,奈何智力浅薄,只望先生以乱世苍生为念,屈尊低就。”
“先生,高某一番真挚肺腑,口中所言便是心中热血。我本不敢望做蜀汉昭烈,只奢求先生复演诸葛孔明出世茅庐的故事。今日,真正诚心有求先生,万望留下指教。我,”
说话间,高岳不顾身有重伤,直欲挪动躯体,只要下床。冯亮慌忙上前,一把拦住了他,手忙脚乱之间,伤口复又牵动,直疼的高岳额头冒汗,却不管不顾,一双眼睛只无比殷切焦急的看向杨轲。
杨轲见状,也只好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