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的。可是我与赵国石家,却是一直都不对付。石虎狂暴自大,没有高岳那般仁义大度,多次逼辱我国,非常可憎。”
“说实话,兵,孤多得很。仗,也是家常便饭打熟了的。”慕容皝悠悠道:“但你现在叫孤出兵与赵军联合去打秦国,这违背了常理。最起码,孤还是尊秦为宗主国、向秦称臣的嘛。”
“从前高岳不是奉司马保为宗主吗?石勒不也是向刘曜称臣吗?”
苻洪晓得慕容皝尽说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他毫不犹豫,张口就对:“请问燕王,如今司马保何在?刘曜何在!高岳和石勒,最终都背叛了自己曾经的主人,但世人没有说他们忘恩负义的,只晓得秦国与赵国,是天下双雄,是霸主般的存在。儿童才论对错,成人只看输赢。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燕王是当今雄杰,难道会那样拘泥刻板吗?”
“怎么样才叫不拘泥刻板呢?”慕容皝意味深长地笑笑。
“从前石勒在的时候,赵国一度曾是天下间最强。然而后来石虎篡位,按说他篡他的与我何干,但石虎残暴无德,赵国实力江河日下,终归不是值得托付和倚靠的明主。这个道理,连我这种势穷之人都知道,如燕王雄才大略,怎会不明白?”
苻洪连比带划,侃侃道来,“现在秦**力强大,自西而东咄咄逼人,有一统天下的野心。现下石虎虽然仍能抗衡,但我看他撑不了几年了。如果赵国一旦被秦国灭掉,那么,在整个北方,除了燕国,再没有一家域外之邦了。燕王试想,到那时候,您能独善其身么?”
“唇亡齿寒的道理,古今皆然。没有了赵国的牵制,将来秦国必然会挥兵东进,必欲要霸占辽东的土地和人口。届时燕王将何以自处?献地称臣?容我说句实话,亡国失势的主子,一般可都是没有什么好下场,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还能享受如今的王霸之尊么?”
苻洪瞥了眼慕容皝,故意欲言又止道:“燕王还是自己设想一想吧,很多事,其实不需要我点明的,燕王肯定最清楚。”
慕容皝面色倒没什么波动。他沉吟片刻,复开口道:“我慕容鲜卑,本来只是偏隅辽东苦寒之地的一个小部落,靠着自己的双手,才能不断战胜各种灾害压迫,发展壮大。后来晋失其德,天下无主,中原各路王公贵族流民领袖也就罢了,边地的匈奴、羯、羌、氐人,无论什么出身什么族属,都蠢蠢欲动起来,纷纷划地称王。我慕容皝自诩材质超过凡人,为什么就不能问鼎中原,做出一番帝王事业来!所以,我实话告诉你,不管他是秦是晋,对中原的世界,我将来总是要去争一争的。什么叫正统?夺得了天下,你就是正统!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苻洪一面听着,一面不时插几句话,多为吹捧恭维之语,实则暗暗吃惊。虽然听封弈所说慕容皝等于是个直肠子,但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如此直言不讳的人,且言语之言似乎也没有什么顾忌。另外,对于慕容皝毫不掩饰的勃勃野心,更是令人震撼不已。
“就像大首领你说的一样,臣服高岳,敌视石虎,这都可以是一时之举。”慕容皝打开了话匣子,干脆就一股脑都倒出来。“孤并不是不可以改变,关键是看值不值得。这段时间以来,冀州的局势,孤也很关注,赵国若是亡了,我燕国则必然会直接暴露在秦军的刀枪之下,这个孤很是清楚。”
“趁着赵军在南方牵制了绝大多数主力的秦军,从而强袭并州,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但关键有一点,对于和石闵合作联军,孤其实不很乐意,说句老实话,孤不喜欢石闵这个人。”
苻洪嗯嗯的点着头,脑子里在急剧地转,想着怎样弥补的话。慕容皝端起碗又喝了几大口热汤,反手便解下了身上的大氅。他的鼻尖冒出了微微的汗,不知是果真热了,还是情绪开始变得激动所致。
“就像那茶叶一样。在中原特别是在南方,达官贵人都争相品茗,分出各种名贵种类出来,吹捧之下价格越来越高。但是到了孤这里,根本不受待见,白送过来也是懒得多瞧。石闵素称骁猛绝伦,石虎很重视他,要倚仗他四方征伐,所以石闵现在赵国扶摇直上,已好算是新一代翘楚。但石闵为人阴鸷傲慢,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他仗着自己武勇便有种天下第一的感觉,好像老子谁都不怕似的,屡次主动挑起事端。孤曾经为大局考虑,向他示好求和,但他竟然残杀我的使者,还曾公开蔑视辱骂孤及我国多位重臣,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实在令人极为憎恶!”
慕容皝耷拉着脸,气呼呼道:“这种小贼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还当真以为孤怕他不成!孤正打算要狠狠教训他,你现在却来叫我和他合作?趁早打住!换谁都行,石闵就免谈了罢!”
这一点,苻洪感同身受,不由连连颔首。石闵武技绝高,能力出众,这个不假,但其为人确实狂傲性格乖张。他对中下级的广大士卒非常体恤,能够做到赏罚分明同甘共苦,但他与很多同级或上级袍泽却都处不好关系,甚至对太子不屑一顾,对风头正劲的梁王,也看不上眼。从前苻洪与石闵在常山共事过一段时间,基本上都是忍气吞声,遇事主动让步,才基本算是相安无事。
“石闵嘿,自视甚高,再加上石虎现在正重用他,所以格外有些小人得志便猖狂的嘴脸。”苻洪摆出一副完全站在慕容皝这边的理解模样,“燕王是堂堂王者,先不要跟他这种小人计较。我来劝您与他暂时合作,完全是为了燕国的利益考虑的。抛开别的不说,石闵带兵的本事还是不错的,他的攻击能力,也是顶尖的,起码在赵国目前来看,比他明显要好的将领,还真是找不到几个。正好他现在又调驻在幽州与您比邻,约他一起去打秦国,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苻洪侃侃而谈,谆谆以教,将一条条的道理摆出来,力劝慕容皝暂时放下成见与个人喜恶,从大局出发,定要与石闵联兵,强袭并州。末了还做出些恳切模样道:“燕王是有大智慧的人。石闵再强,在您面前不过是匹夫之勇。等打下了并州之后,您的势力会进一步增加,到时候,我相信您有的是办法解决掉石闵。而且,必要时我可以作为您的内应,为您助一臂之力。我苻洪不求别的,将来您划一块地给我放牧养老,就足够了。”
慕容皝其实对联赵攻秦,很感兴趣。他晓得不趁着现在有所行动,借助石虎的力量去尽可能的消耗秦军,若是将来赵国一亡,等他单独面对高岳的时候,会是多么的艰难和彷徨。他本来迈不开石闵这道坎,但经过苻洪一番劝说,他的心早已松动了。
“嗯。大首领的诚意和苦心,孤都明白了。这样吧!这个事情也不是小事,孤要做好和高岳撕破脸的准备,和石闵这种人合作,也要有个万全的计划。孤要和封先生及几位重臣再多商量商量。大首领且在我这里好好住着,随便吃喝玩乐,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后,孤给你一个准话!”
慕容皝没有多余的繁文缛节,站起身来便给此番会谈下了定论。苻洪想想也不能当面催逼的紧了,张弛有度才最稳妥,于是便也欣然同意,满面春风地开口便问慕容皝多要美酒与美女,说要好好放松放松。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封弈便要去召集群臣来商议,彬彬有礼地指引着苻洪一同告退而去。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慕容皝的笑容慢慢消退,面色也凝重了几分。他坐下来默默想了想,感觉脑子有些乱,又复站起,往内室慢慢踱去,换个环境先放空一下,打算等几位大臣来齐后再做道理。
入得内室,方喝了两口清水提神,门外却告了一声,便有个人进来急匆匆道:“大王!那苻洪来,可是劝说大王要与皇帝为敌?”
第四百二十三章 知子如母()
?慕容皝不用抬头,听声音便晓得是谁。冷冷一瞥眼,果然是王妃高氏高落梅。
“军国大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怎敢多嘴多舌?休要再问了!”
慕容皝默然片刻,冒出这样生硬的一句。高落梅没有像往日的恭顺娴柔,却反而袅袅近身,在慕容皝旁边挨着坐了下来。
“大王说的是。军国大事,妾本来不应该多嘴。但事关重大,妾忧心大王,不得不冒着被责罚的险,还是要说两句心里话。皇帝待大王素来不薄,逢着节日,还专门送来高规格的赏物。大王看那凉州张氏待遇,咱们与他一般,不好吗?”
不知怎的,今日看见高氏,慕容皝竟有些莫名的烦躁,当即想发作,好歹忍住了,沉下脸道:“赏物多,我就得感恩戴德是吧。哼,你干脆就说,我慕容家,是一辈子给别人当奴仆的命,好不好?”
高落梅愣了愣,感觉无意中可能刺到了慕容皝的自尊心。她站起身来,绕到慕容皝身后,给他轻轻捏起紧绷的肩头,一面苦口婆心道:“大王是当世的豪杰,有雄心壮志,妾庆幸能跟随大王这样的英雄。但是天命有归,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皇帝福泽深厚,凡人难比,而大王非要抛弃现有的超常待遇,执意要主动去和皇帝作对,万一将来有些差池,岂不后悔?再说,咱们能打得过”
高落梅还在说着,慕容皝呼地一下站起,将她还僵在肩头的手臂,一把粗暴的搡开,接着劈面便是一个耳光,怒斥道:“什么乌鸦嘴!你是说我没有天命,说我是福薄之人?狗胆!瞧瞧你自己,姿色、身段都只是平常模样,当初我是看在他皇帝的面上,才使你做了王妃,不要真把自己当回事!还有,不过是个义兄而已,为什么老是心向着高岳?劝孤不要与他作对,你怎么不劝他把皇位让与我?养不熟的东西,孤的事轮着你来管?滚出去!孤从此不想再看到你!”
高落梅的脸,霎时便肿起个清晰的五指印,两汪委屈的泪水,打着转堪堪要落下。夫君的恶语相向和粗暴行为,犹如把尖刀相似,深深刺伤了作为一个妻子的心,她感觉仅有的些许可怜的尊严,已经被当面践踏的面目全非。
高落梅的性格安静内敛,不似有些妃嫔够妖艳放得开,懂得献媚,再加上不可忽视的外部的政治因素,近几年来,慕容皝对她愈发冷淡。有些人晓得她早已失宠,平常里不大尊重她,还有王妃不王妃的,这些其实她都无所谓。虽然她晓得慕容皝并没有真爱自己,但她却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抱着夫比天大从一而终的心思,只希望慕容皝能够平安康健就好。
但自从晓得慕容皝耐不住勃勃野望想要设法与秦争衡,高落梅真的急了。一面是夫君,一面是兄皇,她不希望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两个男人,最终刀兵相向打到你死我活。再说,她心里清楚兄皇是有着什么样强大能力的人,她不相信夫君能够取胜。而一旦主动挑衅却最终失败,慕容皝是什么后果,不用多想她都知道。
“大王,你知道皇帝对我有恩,做人不能忘本啊!妾跟了你,早就是慕容家的人,你为什么怀疑妾?那苻洪自己没有本事,却猥琐卑鄙,想撺掇大王替他出头,要拉咱们下水!妾说这些话,是真心实意想你好,不想你走错了路子。妾是一心一意对你的啊!”
高落梅强忍住泪水,弓着身子拉住慕容皝,微哑着嗓子颤声道,还希望能劝得面前人回心转意。但慕容皝此刻已是满心厌恶,哪里还肯听她絮叨,嚷嚷着过几日便将她废黜掉,边抢起个杯盏咔擦一声掼在地上,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失魂落魄回到自己房内,高落梅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的心,一下瘫坐在榻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她万里迢迢嫁到这完全陌生的辽东,只觉得夫君慕容皝是她唯一的倚靠。如今,眼看着参天大树就要倒塌,能遮蔽呵护的臂膀即将无情撤去,不知未来该当如何是好,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心,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来得寒冷。
暗自伤心哭了一阵,高落梅想要些热水,来擦擦红肿的脸。她唤了两声,便有婢女端了热水进来。婢女望了望高落梅低垂着的面孔,想说什么,轻叹一口还是出去了。
刚擦了脸,正无力的坐着呆想,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闯了进来:“母亲!”
高落梅抢步上前,一把搂住他,无数的委屈和伤心,再次化作了泪雨纷纷,哽咽道:“玄恭,我的孩儿!要不是还有你,娘也不想活了”
“父王又,又责打你了?”
少年慕容恪很是紧张,看着高落梅默默点头继而无声啜泣,他的眼眶也泛红了,一瞬间似乎很无力。他轻轻地拍着高落梅的背,安慰着母亲。不过片刻,慕容恪倔强地抬起头:“父王不听良言,素来刚愎暴躁的很。你不要怕,孩儿以后保护母亲!”他的面貌普普通通,只有一双眼睛,格外闪着光亮。
母子俩将慕容皝意欲叛秦等近来各种事情说了一通,高落梅感觉压抑欲死的心里,要好过了不少。她拉着慕容恪坐近前,摸着他的头道:“娘像你这般大时,匈奴人作乱,爹娘都被杀了,娘只好流浪讨饭,在那乱世中几乎要死掉。后来是当今皇帝和主母,看到我一个小女娃子可怜,收留了我,时常多加照顾抬举,才有娘的今天。皇帝的恩德,娘没法子报答,你要记在心里,将来替娘报答!”
“母亲,皇帝是怎么样的人呢?是不是成天板着脸,像父王那样很不好相处的人?”
高落梅轻轻破涕为笑起来:“那可不是。皇帝反倒是个相貌堂堂的伟丈夫,性格也比你父王要好得多了。要说他这个人,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觉得他不是凡人,就像是天神转世,来人间救苦救难的。他的本事大到没边,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好像最后都能克服过去。平素里,其实他对每个人都很和气,从不轻易发火,可所有人都从内心里崇拜他、敬畏他。秦军的统帅韩雍,多大的名头,可是每每见着皇帝,那也都是毕恭毕敬的。”
“啊!韩雍,孩儿知道!可有名了,据说是百战百胜的天下第一等的名将!”慕容恪对母亲这样如此推崇皇帝,很是啧啧称奇,心中不知不觉对皇帝也充满了敬仰。后来听到韩雍名字,眼睛登时亮了,情不自禁也笑了起来。
“你想学他是不是?想以后和他一样厉害,是不是?”
高落梅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恪一眼,面上好容易展露开来的笑容,开始慢慢沉敛下去。她伸手摸了摸爱子的脑袋,低声细语道:“娘知道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好孩子。你的兄弟们每每打雪仗抓野兔的时候,你总喜欢待在屋里看那些个兵法韬略。你是有抱负有志向的,不愿意做那锦衣玉食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好孩子!”
被母亲这样当面夸奖,慕容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挠挠头,正要说些什么,高落梅就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拉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道:“孩儿,你去洛阳吧。”
仿佛被火灼了一般,慕容恪本能地抽开了手,几乎跳了起来:“母亲!为,为何突然这样说?”
高落梅复又将他的手拉过来,在掌心中轻抚:“辽东偏僻寒荒,容不下你。容得下你的,是广阔的天下!在这里,因为娘不被你父王宠爱,连累你也一直不受重视,现在娘得罪了他,你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日后他会愈发厌恶甚至迫害你,辽东怕是待不下去。娘蹉跎此生就罢了,但娘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个好苗子,就这么被生生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