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募忙站起身,冲着众人施礼,复对着李凤道:“李君侯还请恕下官无礼,待下官为君侯讲解一二。昔年陶侃兵精粮足实力强盛,楚公尚且不惧,而今陶侃龟缩南隅,难道还有顾忌他的道理不成?之所以暂留不讨,非是不能也,实是不为也。”
“当今放眼大江以南,诸路军阀山头尽皆消亡,唯有楚公代我皇上统辖荆湘,与苏峻的吴国分治江东。苏峻,枭雄也,吾料他无力北伐中原,但必有混一南方、欲与我大秦划江而治的思想。而我圣天子以扫荡天下为己任,驱逐胡虏自不必说,但难道就坐视一衣带水的南方万千黎庶不归王化么?故而,我与吴国之战,势必难免,虽然暂时互不侵犯,但双方都是心知肚明,在等待时机也。”
“但眼下呢,我军亟待休养,无力发动大规模的战役。且最新一批军资至今还未运来,已是迟了月余了,曹大司农说很有压力。而苏峻一只手在镇压山越人的叛乱,一只手打算去彻底剿灭陶侃。而陶侃与苏峻亦有大仇,必会竭尽全力攻击吴国,故而我又何必在他两家决斗之前节外生枝?留着陶侃,实在是留他做一个缓冲地,不至于使我军猝然面对吴国。等到过得几年,时机成熟之后,楚公当上请圣旨,再发大兵东讨苏峻,未知君侯以为然否?”
李凤恍然,琢磨片刻,又道:“公帅坐山观虎斗,欲做得利渔翁。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公帅之意,难道我等此后便是数年按兵不动?”
谢艾摆摆手道:“也不尽然。大战有些力不从心,局部的攻伐还是可以的。如今,颍、许及西豫州一带,还有郭默李矩等前晋遗臣,各称刺史将军,特别是祖约,以寿春降了石虎,又自称淮南王。这些大小军头割据地方,仍未归顺我大秦。本公之意,可先将彼等逐一扫除,为陛下夺取颍川淮北之地。李使君!此乃是今后用兵的侧重点,你来听本公细说。”
于是秦国攻略河南,扫荡各路军阀。李矩乃是前晋骁将,亦有心灭胡,便以汝南归顺了秦国,被高岳赐为上党太守,划在盛公胡崧麾下听命。盘踞颍川的郭默也降了高岳,在求取豫州刺史而不见允后,郭默再复反叛,又向石虎去表臣服。高岳大怒,命安东将军任辏什壳巴魈帧>邪肼罚延谐话簿ㄆ讲⑶苷豆暮孟⒋矗侮'急赶至颍川,与谢艾部下平南将军杜宣会师交接后,共同发捷报回洛阳。
西豫州次第荡平,秦军势盛。前晋豫州刺史祖约,见李矩郭默相继败亡,听闻任辏А⒍判钪己媳矗菩谛谥敝甘俅海唤闹秀と唬椅氛剑谑侨谱呶霞疲贡鄙献弑枷骞谑窃ブ葜兀愎榍毓小
祖约向赵帝石虎当面泣求,但石虎当下正在对幽州的段部鲜卑人用兵,大有不收幽州决不回头的气势,哪里有心思去救一个穷蹙失势之人。石虎先几次还算勉强抚慰,后来祖约不懂收敛屡次来絮叨,连石虎淫乐宴饮时也被打断数次,不禁怒起,勃然下令将祖约一门百十口人,尽数杀毙了事。
随后近三年时间,秦国忙于收治安抚新土,而赵国也已占据了幽州全境。在灭了幽州以北的宇文鲜卑后,赵军大举进攻辽西,并逐渐吞食了辽西土地。段部鲜卑人败退孤城令支城,拼死负隅顽抗,在城池将破之时,首领段辽狡猾,一面向赵军统帅麻秋表示愿降,一面暗中向辽东的慕容燕国求助。
慕容部与段部,本来也是对头,但见段部确实到了亡国灭族的紧要关头,便难免起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心思,燕王慕容皝,遣辽东名将、庶兄慕容翰统兵二万疾行东向。赵军统帅麻秋,自认为大兵压境,段部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正等着段辽肉袒出降,孰料燕军大至,凌厉无比,仓促间赵军大败,又抵不住段家兵出城搏命,死伤者十之七八,麻秋弃马翻山,好歹保住性命仓惶逃回了襄国。
事情至此,石虎暴跳如雷无法忍耐,再发健卒五万,东伐鲜卑。燕王慕容皝早已有备,闻警毫不慌张,调兵遣将进入辽西准备迎战。他本就是雄心勃勃不甘寂寞的角色,早已不耐仅局限于区区辽东一地。他的如意算盘乃是,如果坐视段部被赵国侵占,将来从石虎手里谋夺辽西就比较困难。若是当前出兵相救,可以与段部人一起共同攻击赵军,再将来相对平稳时,便可一举吞并辽西,收得大片土地与人口,成为东方强国。
辽西一带打得鸡飞狗跳的时候,秦国当然便见机而动。北方军团的统帅并州牧盛公胡崧,立即亲率强兵两万,急行军从雁门郡南下,直击赵国边境重镇、常山郡首府真定城。并州军方动,盛州刺史裴诜又继发两万精锐为后援,四万秦军浩浩荡荡兼程倍道,必欲要取常山郡,打开进击冀州乃至整个河北的紧要门户。
秦天圣九年十二月。
战火冲天,各路军报紧急飞往洛阳,朝廷各部忙的不可开交之时,御书房内却寂静无声。高岳仰靠在大椅上,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着屋内纷纷扬扬的浮灰,又混合了香炉悠悠的轻烟,那肉眼几难察觉的微尘,时而翻卷时而静滞,也像诸色人等在世间浮浮沉沉,奔劳一生。
脑海中又再次回想起从前一位故人的谶语。高岳心口一紧,泛空的眼神不禁望向了门口处。那个角落空荡荡的,幽暗无声。多少年来,曾无时不刻陪伴他、守护他的那个雄壮身影,而今,再也不见了。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外面的卫卒低声禀道:“陛下,邹太医奉旨来谒。”
仿佛从从沉梦中惊醒相似,高岳双目中陡然射出一阵强烈的期冀光亮,他呼得一下弹直了身子,竟忍不住拍着桌案,急道:“快!快进来!”
门开处,太医令邹郁轻轻地走了进来,意气萧索的跪倒,慢慢地磕了头,见他如此模样,高岳带些热切的表情,一下子便僵在了脸上。
“回禀陛下。周将军自前时受伤后,身上十余处旧疮统皆复发,近来又有寒毒侵入,伤了心肺经脉,致使病情急转直下。据臣,”邹郁微微抬头,快速的瞥了眼高岳愈发阴暗的脸,咬咬牙还是据实道:“据臣及诸位太医馆同仁会诊后,认为周将军病体沉重,恐,恐将难以救治了。”
砰的一声擂桌巨响,邹郁纵使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一个哆嗦。高岳疯狂地拍着桌面,探出身子愤怒地咆哮道:“寒毒?朕不是早让他们送去了三大箱上等蜀地白炭么!还受得哪门子寒毒!尔等技艺不精巧言令色,敢来欺朕么!”
邹郁垂首轻声道:“陛下请息怒,恕臣直言。病体虚弱,极易受寒毒侵染,本源不正,非是多烧白炭便能解决的呀”
高岳仰着头,死死盯着天花板,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继而忽然沉静下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力地复又坐倒,一瞬间,疲态尽显。
“罢了。朕知道非是尔等干系,只是朕不愿相信而已。”高岳忽然觉得鼻头似乎被那翻卷的浮尘刺激的发酸,他深深吸着气,看着邹郁,缓缓道:“卿与朕明说吧。还有多少时候?”
邹郁深深叩首,无奈叹道:“总之请陛下保重圣体为要。据臣等意见,周将军恐难,难过年关了。”
“什么!还有不足半月便是除夕,他竟然!”
仿佛当头炸雷,又似心头被重锤猛击。高岳失声叫出口来,但立时便觉得喉头被什么堵住。默然良久,高岳呼的站起,决然道:“既然命数无可挽回,朕便去亲自送送他罢!”
第三百九十五章 故人故去()
周府。卧房病榻上。
周盘龙静静躺着,双目紧闭,沉寂无声。他从前棱角分明的饱满阔面上,两颊深陷,嘴唇干裂,而今连颧骨都凸显了出来,脸上像蒙上了一层沉釉般,散着蜡黄的黯光。他如同一盏烧了很久的烛火,灯油已经几近枯涸。
两月前,在成功占据了常山郡后,秦军打算一鼓作气,再打下巨鹿郡,便可从侧翼直接威胁赵国陪都邺城乃至首都襄国城。彼时赵帝石虎正亲征辽西,闻警立即分军回师救援,并命太子石邃并太尉桃豹、太师夔安及太傅支雄三大元老,率军迎战。赵军拼死相斗,秦军不得前进,巨鹿一时难下。
为鼓舞士气,并嘉奖将士扩大战果,秦帝高岳派武卫将军周盘龙领求死军往前线督战助阵,打开局面。求死军战力极其强悍,横冲赵军所向披靡,更有周盘龙大发神威,于阵前独斩五员赵军悍将,催动本方士气暴涨,迎头向前力克赵军,夺得巨鹿郡重镇柏乡城。但周盘龙在激战中身被数箭,竟突发头晕目眩,又被敌将伺机刺中胸肋,抢救回阵后急送洛阳。高岳闻讯大惊,立命太医馆不惜一切代价日夜救治,但无奈关乎命数,药石难挽,周盘龙病势愈发沉重且迅猛,终于将至弥留。
经年累月的征战厮杀,消磨光了他的气血、力量和猛锐。但人的一生,究竟是平凡安稳但庸碌无为的度过好呢,还是轰轰烈烈却如流星绚烂划过的好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周盘龙静静地躺在榻上,他紧闭的眼眶下,眼珠偶或转动,那干裂发白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昔年的欢笑、激动、喜悦乃至愤怒,那桩桩件件,虽然已是浮光掠影,但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这个本是平凡的人的身上,他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说,他的一生,是惊心动魄无怨无悔的一生,这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只是,如今,他累了,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了。纵使不舍,亦无法可设。
昏昏然间,耳听得府上家人一片俯身叩拜之声。仿佛条件反射般,纵使这双眼皮沉重不堪,纵使灵魂已然迫切地想去沉睡,但周盘龙还是缓缓地睁开了眼。
周盘龙的夫人,本来女流之辈,不方便抛头露面。但当此非常时刻,皇帝又亲自驾临府中,作为周府主母,她不得不代为应答礼待。此刻,她垂首趋步上前,伏在周盘龙耳旁不停的呼唤:“夫君,夫君!陛下又来看望你了,你感觉好些了没!”
前些时日,周盘龙一直昏沉不能自理,太医们来看诊后都直摇头。昨天傍晚,周盘龙突然清醒起来,不仅说饿要吃食,又吩咐夫人亲自给他擦洗了身子,还换了一身新袍服。夫人心中惊喜不已,连道人已好转,忙请太医来看。结果‘回光返照’四个字,刺得她心里淌血。果然从午夜后,周盘龙复又开始陷入昏迷。“陛下!臣,臣失礼了”
周盘龙躺着,慢慢转过头来,用尽力气伸出手去,大睁着已开始变得模糊的失神双眼,努力地去找、去看榻前那站立的身影。那是他誓言守护并追随一生的人。
高岳俯身一把攥住周盘龙的手。这双曾力能举鼎劈山的强劲大手,而今却变得干瘦、冰凉。脑海中昔年的意气风发雄姿勃勃,反衬着眼前这张黯淡枯萎的憔悴病容,高岳强忍着心中的伤痛,话未出口,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君臣默然良久,周盘龙轻轻回握着高岳,强提精神,涩声道:“陛下何必如此?臣本是边塞粗人,不是遇见陛下,早就填了荒土。一路相随至今,而有陛下随时提携指点,幸也!男子在世,遇明主,杀贼寇,立功名,壮哉!盘龙此生足矣,今虽将永诀,陛下当为臣笑。”
高岳忙揩去了无声的泪水,勉强挤出笑容道:“贼寇仍未驱灭,却说什么永诀?再说你若去了,哪个来日夜守卫朕呢?卿勿要胡思乱想,还是振作些,朕已命太医”
“邱将军忠勇有才,且人品端正,臣去后,陛下可放心专任。臣的两个儿子,资质平庸,文武皆难有成就,将来陛下万勿念在臣的薄面上,而给予不应有的封赐赏酬。此外,前方战事正酣,臣的丧事请陛下一切从简,不要有什么牵扯浪费,让臣走的安心些。”
周盘龙自顾一口气说完,面上泛出异样的潮红,喘息不已,良久才喟然道:“陛下,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而且昔年,神卜郭璞郭先生,当时曾测过臣寿不过十年。而今已然十一年矣,想来臣还是赚了。”
虽然心中不能不信,但高岳将手用力一挥,还是像赌气般厉声叫了起来:“卿索性再多活些年,让他看看,他测得不准!周盘龙!朕要你再活下去!这是圣旨你听明白了么?”
周盘龙双手抖索起来,从高岳指间无力的滑脱。他的喉头开始急剧的滚动,末了终于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倾斜而出,无声地滑落鬓角。他轻轻摇着头,泪如泉涌,却惨笑着喘道:“陛下,陛下!臣对陛下一生忠诚,从来不敢违背,但这一次,这一次怕是要抗旨不遵了”
那压抑了许久的深重的悲伤,此时终于控制不住,高岳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放声大哭不已。门外,早已跪着的所有府中之人,从适才的无声默默流泪到开始乱嘈嘈哭泣起来。周盘龙大喘,深深望着高岳,不顾众人的惊声呼叫,开始慢慢闭上了眼睛,嘴里却轻声道:“属下叫做周盘龙拜见高将军。”
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突然猛地扑了上去,撕心裂肺的捶胸顿足嚎哭起来,却将床头的药碗失手打翻在地。咔擦一声脆响,高岳听见了自己内心破碎的声音。秦天圣九年十二月末,司隶校尉、武卫将军、陇西侯周盘龙病逝,终年四十一岁。皇帝高岳哭至双目肿痛喉间喑哑,悲痛到难以自制。在军情紧急的当时,仍下令辍朝三日哀悼,并御笔题写祭词,驻跸周府亲视治丧事宜。归朝时赠周盘龙征东大将军,追封为陇西郡公,谥曰“壮”。待葬,杨坚头、雷七指二人自愿领头抬棺,高岳更执意往送,且不顾礼制,令皇太子亲自扶柩致祭,举朝震动。
周盘龙不懂运筹帷幄,也短于排兵布阵,但他用卓绝当时的过人武勇,和悍不畏死的决然猛烈,捍卫着他的主君,捍卫着他的国家,捍卫着他的信念。在千军万马中视若等闲,斩将夺旗仿佛云淡风轻。他以无上的坚毅和忠勇,得到了高岳的极度认可和深深信赖。
虽然都是名传天下的斗将,且名爵地位相似,但不同于雷七指的粗狂,不同于杨坚头的骄狂,周盘龙更难能可贵的始终持身以正,言行谨慎,从不争名夺利,无论上下贵贱都待人平和有礼,很多中下层的将士,都曾或多或少的受过他的提携和恩惠。如擒斩郭默、平定颍淮的平南将军杜宣,便是他从前在基层之中慧眼拣拔推荐出来。故而周盘龙忠、正、勇、德兼备,乃是秦军中声望无两、很受尊敬的传奇人物。他的凶信传出,军中士气为之一沮,很多人都唏嘘哀恸不已。
高岳曾视周盘龙为最忠诚的部下、最亲密的战友、最可靠的助手。因周盘龙乃是攻伐河北时战阵受伤引发一病不起,高岳悲愤难耐,内疚的同时甚为衔恨迁怒赵人,勃然下令前线主帅胡崧,再拔城时,不准受降,男子全部杀死,女幼收捕为奴。大冢宰杨轲苦苦劝谏,进言此举若行,河北民心从此尽失。并道若是周盘龙在天有灵,亦当为陛下此旨自疚不安,使得高岳醒悟,最终收回了成命。
秦军保持压制之势,使得石虎有心早日回师。但苦于辽西地带,仿佛一口泥潭,踩上了便陷下去,无法轻易抽出身来。燕军战力不俗,再有土著段部人的配合指引,使得赵军疲于奔命。而受周盘龙病逝大丧、皇帝痛悼等影响,秦军前线亦暂时勒兵不动,除了小规模的袭扰及遭遇战,河北战局,整体态势趋于平稳。
到了天圣十年三月,朝廷终于有最新旨意传到,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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