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片刻,当啷声响,冯亮将铁钎子狠狠摔在地上,没好气道:“好吧!算这狗头造化,便宜他了。尸体拖出去喂狗,然后派人去他家打点一下,让他家人明白,有些话以后不要随便乱说,毕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不是。”
第二天,裨将军韦大龙生了急病暴死的丧信,便摆在了顶头上司定虏将军于泰的案头。于泰大吃一惊,便想韦大龙这名部下,素来身体强健,且这些时日每每相见,都是生龙活虎的模样,怎么一觉睡起来,人就突然没了。但他家里,不可能好好的送来丧信,于泰便带了随从,上门慰问抚恤,却愕然发现韦大龙家眷哀痛之余,都是面色带着说不出的古怪,问了又只管说无事无事,于泰愈发奇怪,但始终问不出所以然,便只好作罢。回去后,于泰总是觉得不妥,便将此事,往上官武卫将军邱阳处,做了详细汇报。
邱阳也有些疑惑,立刻便派了军中专门的仵作去检验。过得几日,仵作将验尸的报告递了上来,证明了韦大龙是脑中风、颅内大出血而突然去世的,果然是急病暴死。虽然不幸,但总归是正常病逝,邱阳便也照例打了笔抚恤金,此事便就作罢。
话说两头。且道石勒连番催促高岳出兵援助,想最快时间内一鼓作气拿下洛阳。但左催右促,等来的总是应允的条文书信,秦军兵将,连半个影子都见不着。焦急疑惑的时候,斥候来报,秦军正在攻打代国,似乎根本没有来援的意思,此前种种,多半是在敷衍拖延。
石勒怒不可遏,就此怀恨在心。又赌了口气,索性再不去求高岳,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单独打下洛阳。于是他亲自驾临陈留城,拟去前线督战。
正要鼓舞打气的时候,襄国飞来急报。石勒方才看了两眼,便突然大叫一声,颓然倒在榻上,放声大哭起来。众兵将骇异莫名,慌忙乱纷纷的抢上来,七嘴八舌的问过,都才晓得,原来是右候张宾病逝了。
张宾之于石勒,亦臣亦友,多年来一路相伴感情深厚,乃是石勒非常信赖和敬重的部下,也是他最为重要的得力助手。这两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总是在断断续续的生病,但军政大事繁重,便强支病体不得休息,如今油尽灯枯撒手离世,对石勒不啻为巨大的打击。
一面下旨给予张宾崇高规格的追谥、葬礼和封赠,一面咬牙切齿直奔荥阳城下,石勒的内心,被焦急、忿怒、哀痛、迫切等等各种不良的负面情绪塞得爆满,已经又使他变回了冷酷甚至冷血的强硬帝王。
赵王亲临,各路赵兵赵将皆来拜见。抬头看时,只见石勒双目泪痕未干,面色铁青,怒色溢于言表,众人不免心中惴惴。
“石虎!孤将数万大军交付给你,便是指望你攻城略地早日奏凯!如今旷日持久,师老无功,你敢是在玩忽懈怠么!”
石勒的语气,冰冷森寒。众将匍匐在地,心思各异地偶尔抬起头来,迅速瞧看几眼。见石勒谁也不问,一照面兜头便先责问自己,石虎心中很有些不服,他暗忖石生打河南偃师城,也是数战数却,石堪甚至好几次被决死的前赵军,赶出了孟津,逃到了黄河北岸,而石朗,一直在河内港观望,有按兵不动的嫌疑。而荥阳却是刘曜强兵把守的重镇,自己竭尽全力打得非常辛苦,又不是玩忽懈怠,为什么单单将自己提出来。
“大王!荥阳是什么重要所在,大家都知道。我身先士卒,负了好几处创伤在此,说我玩忽懈怠岂不让人寒心?再说诸军皆有不利,为什么单单来骂”
“啪!”
回答他的,是劈面一记响亮又沉重的耳光!石虎猝不及防被打得翻倒在地,脸颊立时肿起,嘴角也溢出血来。当众被责打,这让他感觉格外屈辱和愤怒,石虎猛抬起头,瞪圆了眼怨毒地盯着石勒,却看见一双杀机弥漫的无情瞳孔。这样的目光,他见过,昔年石勒杀王浚、杀王弥,屠灭平阳故都的时候,都是这样让人不寒而栗,记忆犹新。
只不过对视了几秒钟,石虎便慢慢地低下头去,咬着牙捂着脸,但却再不敢多啰嗦半句。众将在他身后跪满一地,都把头低低的垂着,统皆大气不敢出。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若是傻到做出头鸟,小命立时就得玩完。赵王真正杀起人来,据说连素有好杀之名的石虎,都不够学的。
“孤现在给你们正式定个期限。三日之后,荥阳不破,斩都尉校尉;又三日,斩偏将裨将;再三日,斩诸部将领。”石勒面上的冷硬线条,几乎如同凿刻出来相似,灰黄色的瞳仁,迸发出枭獍般的残忍光芒,他浑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使人不敢仰视。
“再三日,若还是困顿不前,各军主帅皆斩!然后孤亲自领兵上阵!”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间都在俯首恭听石勒一个人在咆哮,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他的脚前战栗。
石勒极有深意的盯着石虎看了片刻,又森然丢下最后一句:“希望你们不要用性命,来挑战孤的耐心。”
在赵王的强大威压和亲自督战下,数万后赵大军不要说怯战畏缩,便是连头也不敢回顾,皆是疯了似得亡命攻城,踩着尸首蜂拥而上,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攻克了荥阳城。只不过休整了区区一天时间,石勒再次亲自领军,直奔虎牢而去。
石勒对当时的局面是很清楚的。刘曜兵马虽仍称众多,但是由于在东西两方同时打仗时间过长,兵员疲惫不堪,士气已经有所下降了。而石勒通过亲临前线并以严苛的军令加压,则使战力至少在短期内猛然高涨,战斗力也最锋锐,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讲的便是这个道理。所以此时出战,在士气上对石勒这边很有利。故而甫抵虎牢,石勒便挥兵猛攻。前赵守将一面竭力抵抗,一面飞书洛阳。
第三百四十章 两赵决断()
洛阳城郊,一望无际的大军全副武装,戈矛映日,肃杀而立。军阵之前,皇帝刘曜金盔金甲,正令工匠将他的大槊临阵磨砺,仔细修固。
“胤儿。该交待的,昨晚朕都已经交待过了,多说无益。总之朕去前线亲自杀敌,你好生守备洛阳,朕随时就要的军需粮秣勿要耽搁便是。”刘曜来到御马前,伸手拽了拽辔头,转身对身侧的太子刘胤言道。
刘胤红着眼眶道:“父皇的叮嘱,儿臣绝不敢掉以轻心。如今关中尽失,且石逆更已攻陷虎牢,气焰嚣狂不可一世,直奔洛阳而来。儿臣只恨自己羸弱,不能为父皇前驱齑灭反贼,却眼睁睁地看着父皇以万乘之尊,去干冒矢石之险,儿臣心中难过之极。”
刘曜笑笑,平静地道:“朕一生戎马倥偬,早就习惯了征战厮杀。虽然如今做了皇帝,但军旅之事,仍然是熟稔的很。且我请大儒名师教导你圣贤之道,乃是叫你将来做个太平天子守成令主,要你去打仗有何用?”
他想了想,望着远方的天际浮云,叹了一口气,在自己疼爱看重的儿子面前,终于有些真情流露,低声复道:“胤儿。朕再与你讲几句心里话。这些年,国家迭经内忧外患,形势江河日下,朕心急如焚,但总是感觉力不从心。而今关中全数失去,关东之地又屡屡沦陷,此真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也。但时也命也,朕不愿怨天尤人,只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将来无论怎样,总也无悔了。”
“这一次,石勒见高岳囊括西方,必然是眼红不已,对朕更加嫉恨,故而举倾国之力来攻,势头非比从前。我去洛阳城外迎击他,其实也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败了,甚至倘有不讳,那么你”
听到这里,刘胤连忙出声阻止了刘曜,一面摇着头,一面流下眼泪来道:“父皇!父皇切勿再说这样的话,让儿臣心如刀绞!父皇乃是天命所归的圣人,哪里会有什么不讳?”他见父亲流露出了从前不曾有过的几分消沉情绪,便又赶忙揩去泪水,强挤出笑容鼓舞道:“儿臣便在洛阳,等父皇此去旗开得胜,再凯旋而归。”
“好吧,总之朕之前的交待,你不要忘却就是。”刘曜也自失地一笑,便不再说丧气的话,只将公事再叮嘱几句,深深地凝望了刘胤片刻,他拍了拍刘胤的肩膀,便就翻身上马,亲率大军出城东去。
凛冽的寒风中,怔怔的望着刘曜在马背上挺得笔直的远去的身影,刘胤怅然若失。殊不知,他父子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一别竟然便是阳世间的永诀。
先前,石勒刚刚兵出荥阳的时候,便顾语部下道:“刘曜闻我出兵,若移兵关外,以虎牢为坚实凭恃,在野外严阵以待,结阵相迎,方为上策;如能据关拒我,依洛为营,负水自固,也不失为中策;若是坐守洛阳,便只能束手待擒,便成下策无疑了。”
既而石勒会集诸军,得步兵六万,骑兵三万,鼓行而进,一路无阻,兵临虎牢关下,刘曜在洛阳集结军队拟相攻讨时,虎牢已然陷落。石勒举手加额庆幸不已,复令兵士卷甲衔枚,昼夜不休,直扑洛阳。
刘曜兵出洛阳,石勒已然率军后撤。但石勒并不是怯畏退避,而是想使刘曜两端作战,要将刘曜诱到关下,不仅可以在平原上予以冲杀,更可使关上予以强弩抛石的打击。刘曜果然紧追不舍,追出三十里开外,已至关前,石勒便开始传令后军变前军,命骁猛之石虎为领军大将,逆行摧锋。
烟尘滚滚,杀声震天,号角声、马嘶声、冲杀声交织并奏,隆隆作响,整个大地仿佛都在晃动。见石勒掉头杀回,刘曜立时命令前军加紧步伐,双方不知有多少步骑锐卒,立时风驰电掣迎头而上。劲风呼啸,猎猎扑面,卷来了浓烈的杀气,使人面寒。两军如怒潮对卷,越来越近,相距已不过五里之遥,惊天大战,一触即发。
中军,刘曜端坐战马之上,举目眺望,面色虽然竭力镇定,但一颗心却似乎随着由远及近的杀声而急速跳动。握着大槊的手,也不自觉地死死攥紧。须臾,前方步卒爆发出震天呐喊,战马的怒嘶声不绝于耳,两军终于撞在一处,开始了猛烈的交锋。士兵们浴血奋战,但无畏的身躯终究挡不住那雪亮锋利的剑刃,如麦穗般纷纷倒地,接着便立刻被如潮而过的马蹄和皮靴,踩踏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战阵中,后赵大将石虎纵马舞刀,如入无人之境。他本就是格外骁勇过人的猛将,此番千军万马之中,愈发胆气豪壮,带了百人亲兵队,往返死命冲突前赵军阵,斩将夺旗前后十数次,前赵兵一时辟易,人皆色变。石虎杀得兴起,刀指前赵中军方向,厉声大叫道:“刘曜速来受死!”
刘曜心血起伏怒气翻涌,回首四顾道:“反贼石虎,嚣狂竟至如此!我大赵曾威加四海,兵扫**,难道如今竟然被自家的叛逆这般逼迫,更以兵锋直犯朕躬。难道我煌煌上国,成千上万英勇将士,竟没有一人能攫其锋么?”
“陛下!”
前将军呼延那鸡素称骁勇,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将战马一催,上前抱拳大声道,“臣虽不才,愿领一千精锐,去取石虎人头来报,以息陛下雷霆之怒!”众将被他勇烈所激,也纷纷出阵,愤然请缨。
“好!”
刘曜慨然应允,将呼延那鸡唤到身前,拊其肩背鼓励道:“若能斩的石虎,朕立授平东将军,绝不食言。卿且去,朕便在这里,仔细观卿之勇!”
呼延那鸡再不多话,呼啸而去。刘曜及众将忙抬眼,紧紧盯着他看。片刻,呼延那鸡便在乱军之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堪堪找到石虎,两人死命的站在一处。呼延那鸡是呼延谟的族侄,而呼延一族,最为显赫和贵重者,便是呼延谟,族人得其益处,不计其数。但其一朝身死石虎之手,致使呼延族擎天大树轰然倒塌元气大伤,因此对着石虎,除了国仇之外,呼延那鸡还有深刻的家恨。
眼下,呼延那鸡在刘曜面前立了军令,挟怒而来血涌上头,见了石虎格外眼红,便存了同归于尽的想法。他将手中大刀,只是不要命的疯狂砍砸,虽然他中门洞开,但石虎只得招架他的亡命招数,一时竟无法还手。
“狗贼!我要你血债血偿!”
呼延那鸡嗔目大吼,手中金刀飞舞盘旋,只管照着石虎而去。放手厮斗了七八十合,眼见呼延那鸡像疯狗般咬住不放。听闻身后赵王亲手擂起的独特鼓点蓦然大响,石虎恶向胆边生,将牙一咬,竟然将马前催,一面从马背上立了起来,觑准了空子,猛地跃起,往呼延那鸡怀中扑来!
料不到石虎竟然如此不循常理,众人一片惊呼声中,石虎已然跳上了呼延那鸡的战马脖颈上,与呼延那鸡面对面跨坐着,变成了两人共乘一马。虽然重心未稳,但石虎借着扑势,索性一头撞在呼延那鸡的胸肋上,连带着两人一马都左颠右倒,立足不稳。
呼延被石虎的惊人举动也吓了一跳,待被他欺近身前,立时暗道不妙,条件反射就要抄刀来砍。但手中刀柄颇长,急切间回转不来,呼延那鸡猛省,慌忙丢了大刀,便要从腰间去拔佩刀。但石虎正正撞在他怀里,痛得他浑身发滞,电光火石之间,石虎早已先他一步,稳住了身子,就从呼延腰间抢出刀来,接着翻手一刀,便砍在呼延那鸡的脖颈上!
呼延高声痛呼,颈血立时如箭一般狂飙冲天。但因近在咫尺,不好使力,那刀却只砍进他的脖颈里半处,嵌在里面,一时不得就死。呼延惨呼连连,头颅歪成了奇怪的角度,疯狂的扭曲着身子,整个人开始剧烈颤抖。石虎面对着他视若无睹,伸出手来已牢牢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便攥着刀把,开始在脖颈里来回切割。
非惟一众前赵兵将,便是自家后赵士卒,远近统皆骇得发呆,一时间竟忘了厮杀。仿佛那刀刃锯开颈骨时发出的咯啦咯啦的渗人声响,就响在耳边相似,甚至感同身受,好像那把残忍的屠刀,突然就在自己的脖颈间切割起来。
不过片刻,呼延那鸡的凄厉惨呼戛然而止,石虎已硬生生地将他的人头割了下来,浓稠的血从无头的腔子里咕嘟嘟的冒,随即那尸首便无力的倒栽马下。扑面风过,满是血腥之气,闻之令人作呕。
石虎抹了抹脸上的血,露出森白的牙齿狞笑一声,跳下马来,再连续几刀竟复将呼延那鸡的战马也捅死,方才回身跳上自己的坐骑,纵马驰突,边将呼延那鸡的人头高高举起,得意地仰天长啸起来。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天道好还()
远远望见这惨烈的过程,刘曜又惊又怒,又恨又急,第一口喊出来的话语,竟然因为情绪的强烈波动而破了音:“谁!谁能替朕杀了这个恶魔,有谁!”
但见石虎如同噬人恶鬼般可怖,很多前赵兵将,心中都有所顾忌,一时迟疑。但那边,后赵大军已被石虎刺激的嗷嗷狂吼,石勒趁势挥军猛攻。
石虎从中杀来,石堪、石生分左右夹击,石朗绕道从前赵军身后截杀。直杀得天昏地暗,雾惨云愁;尸骨满野,滔滔血流。前赵军锐气不足,便难抵挡,刘曜亲身上阵,仍苦苦支撑。
“陛下!事急了!可否稍避锋芒,整军再战?”
选锋将乔琮满脸都是鲜血,只能看见两只眼睛,也不知道伤在哪里。他气急败坏的跑回来,拉住刘曜的马辔头,急迫的大声喊道。选锋军乃是格外精锐敢战的兵卒,组成的专门突击敌人的敢死队,眼下连选锋军都已溃败,说明败局难挽,中军已遭到了敌人的猛烈攻击。
刘曜急怒,却使左右亲卫,将乔琮踹翻在地,以临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