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仍然春秋鼎盛,再往后,在下不敢测算。”
高岳啊了一声,心里百感交集,又反而有些踏实下来,忙拱手相谢,让周盘龙将随身携带的财物,全都赠给了郭璞,言道今日劳烦先生指点迷津,一点微薄心意,权且当作南去盘缠便是。郭璞推辞不过,便也大大方方的收了。他又道生死之命,确实无有定数,七分天注定,三分还要看人自身造化,测算毕竟还是测算,不是阎君划定的生死簿。总之勿兴恶念或者自甘消沉便是,更不用始终耿耿于怀,甚至日夜忧虑就好。
他边说边吃,不多时,桌上的饭菜便被消灭一空。末了擦擦嘴,却蓦地省起:“啊呀!这遭失礼失礼!在下腹中确实饥饿,竟忘了秦公及周将军,始终听我絮叨,却粒米未进,都让我一人全吃了,这,这如何是好!”
高岳微微一笑道:“无妨。这顿简餐,本就是专门为先生准备的。因顾及先生清修之人,便只点了三样佐饭菜肴,非是有所怠慢。寡人因早先已应允了西平公的午宴,若是提前私下用饭,殊为不妥。先生自吃,若是不够,再叫便是。”
郭璞很有些感动,连声相谢,还称有幸能得贵人相请一餐饭食,算作福气,可贻之子孙。又再说了几句,郭璞便即打算告辞。高岳很是感慨,再次邀请他去襄武,并直接表示可授予官职,从此以后供奉与他。郭璞谢过,却道人生缘起缘灭,与秦公今日之晤也是注定,聚散皆不可强求。
高岳便只好听之,三人便站起,出了酒肆,彼此道声珍重,拱手作别,譬如萍水相逢,从此再未相见。五年之后,郭璞果然如他自己所测活不过五十,身死王敦之手时,终年四十九岁。彼时高岳听闻郭璞凶信后,忆起从前往事不免难过,还专门遥祭,追赠他弘农太守。
第三百二十一章 悲中有喜()
过得数日,姑臧及凉州态势,全面平稳下来,高岳便率秦军东归。临行前,高岳与张骏嘱咐良久,又虑他毕竟年少,将来恐受各种不良诱惑,复令王该等凉州文武,务必要精心辅佐,不可懈怠。张骏跪伏恭送,再度当众泪下,更自请三年一入襄武当面拜谒,高岳婉拒,在无数民众的注视下,挥别而去。
一路无话。入了秦公府后,却有两件要事摆上面前,阅之,却是先后有一悲一喜。悲者,乃是武都发来讣告,氐王杨茂搜病故。杨茂搜年将六十,身体虽然仍称健硕,但实则大不如前。近两年,各种政务都已全面移交王储杨难敌处置,自己退居幕后,无有大事,便不过问,乐得悠游渔猎,享受清闲。
两月前,杨茂搜山下野猎,因兴致勃发追逐一狐,竟遇马蹶失蹄,摔落于地,当时便动弹不得,竟至昏厥。随从侍卫魂飞天外,七手八脚抢过来,忙不迭护着一溜烟跑回了下辩城。杨难敌闻言赶来,又惊又怒,下令将陪同出猎的侍卫尽数捆起,先都狠狠鞭打一顿,然后关进牢笼再做处理。一面慌忙请了良医数名,前来会诊。彼时高岳正在雍州,闻讯颇为重视,赠了良药及财物,权做问候,还使别驾苗览作为代表去往下辩城,请杨茂搜安心养病。
无如杨茂搜年迈,时常高热不退,又或寒冷难耐,药石吊住了两月有余,终于回天乏术,命数该尽,病势突然沉重将近弥留。临终前,流着眼泪执住杨难敌的手,要他上对高岳恭谨侍奉,始终攀住强秦,以保本族无虞;下对亲弟友爱关怀,要顾念老父叮咛,绝不可手足相残。此外爱护子民万勿荒淫昏暴等等,也交待数语,便就撒手而去。
杨难敌失声痛哭,便将讣告发送襄武及友邻诸州郡。梓潼太守杨坚头,此前曾多次回下辩探望老父病情,总还一直抱着信心。结果兜头接到凶信之后,如雷轰顶,一边向高岳处急发去告假奏请,一边等不及回复,单人匹马从梓潼郡北上,生生跑死驿马两匹,一路扬鞭狂飙,一日一夜便赶回了下辩,但杨茂搜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唤。
杨坚头号踊哀绝,痛断肝肠,在柩前以头抢地,翻来覆去只要老父睁开眼睛再看他一眼,最后竟至泣血。杨难敌怕他伤心过度,便来安慰,孰料杨坚头理智渐失,迁怒他为何不提早告知,却累自己连老父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落下终身憾痛。
极度哀怨加恚怒,杨坚头竟至失常,在柩前当众拔刀,嗔目大呼欲对杨难敌不利。一众守灵的长老、贵族等,不由大惊失色,纷纷抢上前来拦住杨坚头,更有德高望重者当面出言斥责,说先王故去,眼下大王子已然继位为王。杨坚头身为族人,敢对氐王这般冒犯,已是犯了大忌,便是处死也不为过。又有杨万夫慌忙居中苦苦相劝,希望杨坚头冷静,更求杨难敌宽恕一回。
杨难敌哀痛之余本也忿怒。但想到亡父遗言,又念及杨坚头确实有所遗憾,特殊时期有特殊举动,也属情有可原。便就强忍下情绪,不仅毫不追究,反而将杨茂搜的临终嘱托,据实相告,言道若是手足成仇,老父如何瞑目!听闻如此,杨坚头愈发悲号,以刀割面,竟然哭至晕厥。杨难敌忙令郎中来救,灵前登时又忙做一团不提。
高岳既然得报,也是唏嘘不已。追赠杨茂搜为秦州牧、大司马、大单于、武都郡公,替他上报建康正式请封。同时,快马加鞭亲自赶往下辩一趟致祭,并抚恤慰问等等。同时当面允封杨难敌为武都太守、龙骧将军、左贤王。因高岳亲临,杨难敌哀痛之余,也是备感荣宠,声泪俱下致谢不尽。
这边大悲,那边大喜。朔州发来奏报,竟然是州主韩雍即将大婚,恭请秦公大驾光临,倒把高岳搞得一头雾水。因他的婚期虽然早定,但却是在杨茂搜丧事之后,论时间也来得及,故而高岳在下辩城停留了三日,便就交待一番,格外嘱托杨家兄弟万勿悲伤过度,特别是杨坚头也要注意身体,同时再不准对兄长不敬,让杨万夫时时劝勉监督。随后便又赶回襄武,备上贺礼,带同家眷等,一同北上塞外头曼城,去喝这难得的喜酒。
早先时候,溃逃塞外漠南之地的铁弗刘虎部,经过喘息,又有了些蠢蠢欲动的迹象。经过长时间的细密侦测和谋划,韩雍亲自率八千朔州精锐北上,以副都护李虎为前锋,迅速冲入铁弗部,一番剿斗,杀伤无算予以重创,缴获牛羊马匹及牧户数万。刘虎迟缓,束手就擒,他儿子刘务恒反应迅速,怎还顾得上他,忙不迭卷了老父的金银财宝,还有早就惦记的数名娇艳如花的庶母,带了千余名残部,飞也似地一路往北逃窜,直至漠北瀚海之地,才惊魂未定的停下脚步,从此以后,铁弗人便定居于彼,世代繁衍,再也没有南下半步。
刘虎被押送襄武后,高岳晓得他部众离散孑然一身,再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当面痛斥,但终究没有杀他,倒授了个虚职,在城中闲居。刘虎虽然大为感激庆幸,但总是郁郁寡欢,没数年便就一病不起了。中土边塞铁弗之患,就此清除。
高岳得报后,极为振奋,还未来得及做详细褒奖,又因诸事繁杂,且待留后。战事消停,高岳便即接到了韩雍的婚讯,于是打定主意,干脆北上头曼城,恭贺之余,当面欢谈。
韩雍蓦然大婚,不仅高岳没有想到,便是秦国上下文武,也没有哪个在事先得晓半分端倪。话说韩雍昔年在首阳县的时候,曾有过妻室,但那女子嫌弃韩雍穷困没有出息,屡次责怪絮叨之后,终于绝望便就不告而别,自己做主休了自己,卷了仅有的财物径直回了娘家,随后由父母为她又找了夫家,就在邻城狄道县中,许给了一家丧妻的商户为继室,好算自鸣得意,感觉趁早离开了韩雍乃是得计。
孰料后来韩雍一朝翱翔,雄起不可抑制。数年之间,从士卒而为县令,再复晋升太守,竟至一州之主;从区区都尉跃升为国家上将,东征西讨之间,威震西北,镇抚塞外,不但是秦公极为信赖的顶尖重臣,更是四方强敌敬畏忌惮的当世雄杰,盛名震动天下。
初闻韩雍之名时候,他的前妻,尚且以为不过重名而已。等到韩雍得封侯爵,某次因故巡视首阳、狄道二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皆是如狼似虎威风凛凛的雄壮兵卒,郡守在左右陪侍如同卫士,县令城主拜伏恭迎竟似仆役,成千上万的围观百姓,皆来瞧望参拜大名鼎鼎的韩君候之时,人群中看热闹的前妻,当场悔断了肠子,立即便想小商人怎能跟刺史侯爷相比,那该是何等的荣华富贵?但是当初是自己累加责辱更无比决绝的主动离开,现在又哪里还有颜面再去奢求重修于好,于是前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从前曾无比熟悉的枕边人,如今高高在上,声势烜赫的被簇拥而去,回家后羞愧追悔,竟然大病了一场。
韩雍就任朔州之后,因奉高岳之令,各州郡劝课农桑,兼且大力提倡官学以教化子民、选拔人才,故而头曼城中彼时业已建立官学馆。韩雍在城内初次微服私访时,途经官学时,听书声琅琅,便忍不住驻足旁听。见那教授引经据典,似是学识渊博,非比塞北土著之人,听了一阵很觉赞赏,散学后便主动上前结交攀谈,只不过隐去身份,只说自己乃是军中校尉,心慕文化,想时时请教。教授亦是热心肠的人,并不以韩雍校尉身份为鄙,反倒称赞韩雍出身兵旅反倒难得满心求学,乃是上进之人。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亲临朔州()
于是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为熟识的友人。继而得知教授叫做严平之,乃是冀州人士,从前竟然是朝廷在冀州河间郡的典学,也是有官身的人。本来膝下三子一女,后来石勒肆虐河北,严平之三个儿子俱被强征入伍先后战死,夫人哀恸而亡。他伤心愤懑之余,不愿再留在故居,恐将被迫仕于异族,又为躲避兵灾,便带了唯一的独女,远奔长安,等到晋亡,严平之又辗转北上,后来在朔州受聘于官府,在官学充任教授,便就安顿下来。
韩雍敬佩他的为人和品行,对他渊博的学识,也很是赞赏。严平之对韩雍的谦逊沉静,毫无军伍之人的粗横气息,也很是称许。既然成为熟友,韩雍便也曾拜访严平之家中,他的女儿样貌清丽性格温婉,奉茶招待,言行举止没有一丝怠慢,总是轻声慢语,端正恭敬。虽是小家碧玉,竟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
时间稍长,韩雍竟然倾心于她。思来想去,便索性先向严女坦白相告身份,并婉转的表示了爱慕之情。本来严家女儿,对韩雍也很有好感,但陡然听闻面前之人,竟然是本州的最高军政长官,秦国的顶尖重臣,也不由吓得花容失色。转白父亲严平之,老严同样骇掉了半个魂,稍稍镇定后,虽然惊喜,总也不安,没有胆子拒绝,但又不晓得突然攀上这等高枝,将来是祸是福。
随后多日,韩雍还是照例,得空便来拜访,仍旧如往常一样,并无倨傲,也不乞求,用平静却真诚的心思,真正打动了父女俩。再说又早已了解韩雍孤身一人,若是当真能够嫁于他,也是面上有光的事,于是便同意下来。韩雍拜托长史鲍冲为媒人,前往严宅求亲,将黄道吉日定下之后,到了此时,韩雍方才上书高岳,并且通报其余一众同僚,让众人简直有猝不及防的惊喜之感。
在高岳之前,秦国内大部分的高级文武官员,基本上都已提前赶到。等高岳抵达头曼城后,自然引起了最大的轰动。韩雍率朔州文武及夏、雍、梁等诸州同僚恭迎,末了仍拜伏不起,郎声谢道:“主公大驾亲临来参加臣的婚筵,臣惶恐之余,更觉倍有荣光。”
高岳从马上跳下来,亲自将韩雍扶起,上下打量一番面前这最为得力和器重的知交部下,也不由心中感慨。亲眼见证了他从籍籍无名的小兵,迅速成长为能力卓越的当世名将,见证了他从孤苦困顿的潦倒窘境,到如今威震北方、直有气吞山河的睥睨气势。他的每一步蜕变,都有高岳的参与和互动,问心无愧的说,高岳便是韩雍的伯乐,是他造就了他。
众人高谈阔论谈笑一番,便携手先行直入宁朔候府稍做歇息。左首边,杨轲为首,苗览、裴诜、汪楷、鲍冲、万宏等文臣相继安坐;右首边,胡崧、樊胜、谢艾三大州主互相谦让一番,依次坐下,随后便是雷七指、彭俊、邓恒、李虎、何成等武将入席。这次,高岳言道韩雍乃是当仁不让的绝对主角,请他居中上坐,但恭谨如韩雍,岂能应允,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还是高岳做了主位,却令韩雍搬了座椅,在自己身旁陪坐。
茶饮一巡,因国君在此,韩雍便使岳丈严平之携了自己未婚妻子严氏,一同出来拜见。因韩雍之面,高岳以下,在场所有人皆是起身回礼,且因女眷在场,高岳便令嵇云舒及姚池也出来作陪,众人躬身参见,更是侧身以示回避礼敬。严平之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一郡太守,眼下陡然见到如此多的高官大将,更有一国之主上坐,不禁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反不及他的女儿大方有礼。高岳温言抚慰并及恭贺,略说片刻,严家父女便告退而去。
当下见韩雍满面春光,晓得他心中也定是极为喜悦。高岳大笑道:“韩兄!何时赢得美人心?却把大家瞒得好!”突然有一稚嫩的童音,大声插话道:“韩伯父!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弟弟呀?”众人忙循声去看,却是嵇云舒手中牵着的世子高全,正眼巴巴望着韩雍,不由都笑了起来。
韩雍微窘,脸面都有些发红,却不得不答道:“世子垂询,臣不敢不言。此事,呃,讲究顺其自然,臣的意思”
与一小童,谈论生儿育女的隐秘情事,实在是件痛苦的事。见他那窘样,莫说高岳及一众同僚都乐不可支,便是姚池也是咯咯出声,嵇云舒也忍不住掩口而笑,还是高岳替他解围,便让家眷们也退下。
高岳哈哈笑道:“早生贵子,这可是大事呀,却拖不得!寡人还指望你早些把儿子生下来,将来好给全儿做帮手哪!”
虽是半开玩笑,但高岳话中颇有深意,含了几许期待。韩雍忙敛容谢道:“主公偌大期许,臣感激不尽。但就恐将来臣的犬子,愚钝平庸,不堪大任,怕辜负了主公及世子的厚望。”
高岳将手连摆,拍着扶手哂然道:“韩兄!虎父无犬子,你的儿子有你调教,难道还能差到哪里?寡人从认识你以来,见你无论什么地位什么时候,都从来是这般谦逊,你何时能够张扬一回?”
韩雍笑而不答。他的亲将韩三,见气氛大好,却忍不住上前来,出声道:“启禀主公!韩将军在主公面前,自然是谨守臣节,但平日里,他也不是没张扬过!”
“哦?你且说来听听!”
韩雍本来有些担心韩三唐突冒失,但见高岳笑吟吟地示意他但说无妨,便放下心来。韩三得了鼓励,大着胆子道:“当初在窟野河边,将要与数倍于我的代军展开激战,韩将军曾传令全军,昂然言道:‘彼军虽盛,在某眼中不过蝼蚁。某兵锋所至,便可横扫,当如摧枯拉朽。此战之后,当使代人闻秦之名,夜不敢寐,请诸君努力!’后来,果然杀得曾嚣张狂妄的代人,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的夹着尾巴跑了,到现在也不敢轻易犯境。主公,韩将军这话,岂不可称张扬么?”
堂间众人都异口同声的表示赞同。高岳也颔首道:“此言霸气!拓跋曾不可一世,轻藐我军,赖有韩兄予其沉重打击,方才晓得如何做人。韩兄镇抚北方,寡人心中无忧矣。”
见高岳面露喜色,韩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