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不是满面羞惭愧恨。虽说彼等并不是张茂篡逆的同党,但作为先公张寔很是信赖的部下,作为凉州顶尖的重臣,彼辈在事变之前,没有有所警惕力谏主上采取有效措施;在事变之后,又不明是非迟钝糊涂,只为立长便急匆匆地拥立张茂为君,在张骏被迫害出走之时,也没有站出来有所请求,前前后后都极为失措。说句诛心的话,这些人,便是没有谋反的本意,也算有了谋反的事实行为。今日张骏倚靠强援得以继位,便是喝令当场全部斩首,众人也是自怨自艾的事。
但张骏虽然年少,却也表现出了成熟的政治素养和优秀的驭下手段。不管心中曾有多么怨怼和厌憎,但当下他面上毫无体现,反而亲自上前,将宋配及韩璞等一一扶起,不仅毫无责怪之意,更亲口宽慰了好些话,表示所有的罪责都是张茂一人奸猾弄权所致,大家都是被他迷惑威胁而已。现在不论从前,只要保证以后尽心效忠于他,便是非但无罪,更且有功。
虽说法不责众,但张骏一番话说得大家也确实是松了口气,纷纷争先恐后当面发誓表忠,又皆来向高岳跪拜叩谢,都道秦公大义无双,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保吾凉州不堕奸人之后,也使我等为人臣子,没有身后骂名,幸也。
经过惊心动魄、亡魂丧胆的数十日,张骏又重新回到了姑臧城,回到了这本来就应该是他来做主人的地方。张骏自去王号,仍称西平公,高岳偕他昂然直入牧府,一同登殿大会群臣的时候,张骏百感交集,当众泣下,竟然主动降阶,无论如何劝阻也坚决不起,在众人之前,领群臣向高岳郑重叩首跪拜,尊称高岳为恩叔。
当天晚上,牧府的贵客房内,高岳正要休憩,张骏又来拜会,高岳便使周盘龙去门外执守,自与张骏单独相会。
“西平公夤夜来访,有何要事么?”
高岳微笑着示意张骏不用拘礼,有事坐下慢慢述说。他随意披了件宽松的外袍,也是想使气氛更加轻松些,不会显得那么凝重。
张骏恭敬地三拜,方才起身逊谢道:“臣侄从蒙难落魄之人,到今日得复大仇重新继位,这全是恩叔一手所赐。恩叔驾前,哪有什么西平公!臣侄愚钝平庸,若蒙不弃,恩叔便唤臣侄一声世侄,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高岳笑着摆摆手,温言道:“诶,你自然有你过人之处,也不须如此妄自菲薄。既然如今已经正位,还是称呼西平公的好——你的心意寡人了解,但是无论如何,礼不可废,西平公不要再这样谦逊了。”
“是。恩叔品行高洁,臣侄感佩。今夜不请自来,打搅恩叔休息,乃是为了当初臣侄陈诺的、献纳凉州九郡之地的事情。”张骏躬身而立,一边说着,一边从袍袖中掏出个卷轴,呈上高岳面前的案几,徐徐展开,“恩叔请看,这便是我凉州的疆域之图,乃是先公命专人耗费数年,实地查访精心所制,绝无疏漏。鄙州虽然偏僻,但幅员辽阔,若是单论领地,便是与中土荆、扬、幽、益等著名大州相比,也是胜出一筹。呃,就此献给恩叔,使我凉州从此成为秦地,臣侄也算拿得出手。”
说着,张骏将那卷地图,轻轻地往高岳面前又推近些,然后他自己后退数步,再不做声,垂首侍立阶下。
高岳默然不语,不动声色的移动目光,慢慢扫过那幅地图。上面九郡疆域,城池要塞、山川河流都标注的很是详细,连西域几处主要藩国,竟然也绘于图上,清晰无比。他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西凉之地,名不虚传!
屋内静寂无声,张骏微垂着头,等着听候高岳的发落。又看了看地图,高岳伸出手来,将那卷轴小心卷起,便将张骏唤到身前,坚决令他将图收起,才对着很是惊讶的张骏开了口。
“尔之凉州,繁盛无比,端得是天下名胜要地。但寡人自有决定,是不会就此夺占你分毫土地的。此前,寡人助你除凶复位,上是为了伸张天下公义,不使奸邪逍遥人间;下也是为了报答昔年你家先公的襄助和情义。如今所幸邪不胜正,扶助你重掌故国,也算是心愿已了,不日便就要离去。”
“若是当真借机霸占凉地,便大大地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而使寡人变成了逐利而行的小人,若论私德,又岂能比那盗国的张茂好出多少?寡人知道你必欲知恩图报,但寡人愿你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只要好好守着先人宗庙,将主要精力放在治国安民的正道上,将你家先公的遗志发扬光大,在将来或者我确实需要你的时候,出些钱粮兵马襄助抗击胡虏,便也是对寡人最大的报答了。”
张骏噗通一声跪倒,热泪夺眶而出。要说他想将凉州纳于高岳,也确实是出自真心。但说心里话,祖、父艰难开创的基业,从此一朝奉献他人,张骏心里,也是极度苦涩难言。只不过高岳对他的援助实在太大,根本无从报答,不如此,其他的实在没有份量表达感激之意。方才来的时候,他在内心已经劝慰过自己无数次,就算失去国家,但好歹也算报得父仇,便足够了,别的就当做身外之物,料来先公也当体谅自己的苦衷。
孰料秦公高岳,竟然将可以光明正大地吞入口中之物,给当面拒绝了。张骏意外之余,简直感激涕零,登时有一种死后再不会无颜去见父祖的如释重负之感。当下,张骏泪流满面道:“恩叔为臣侄出得擎天之力,却无有半分索取。这般义薄云天,却教臣侄怎生报答!既然得蒙恩叔厚待,允许鄙州仍然保持独立建制,那么此后无论天下如何变幻,鄙州便就当始终奉秦为宗主,遇国内大事,皆有上奏;州主之立,必当请秦公册封,而后才得继位。我凉,永列秦之藩镇!”
高岳还待婉拒,张骏声泪俱下道,恩叔若还是不允,那么臣侄无地自容,只有逊位远避以谢。为安他心,高岳便同意了张骏的恳求。
第三百一十八章 神卜妙算()
第二天,张骏便正式以大都督、凉州牧、西平郡公的名义,告示境内,仔细阐明了此前张茂之乱的过程,如实讲述了自己孤立无援求救于秦的事实,申明了眼下叛逆已平、局势已稳的现状,希望国内人民各安本职,勿再惊惶。同时,文中的重点,乃是张骏向国内严正告知,因秦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助他击败乱贼,为先公洗雪了仇怨,主持了大义,使他身为人子得到莫大的安慰,故而,从此以后,凉州向秦国称臣纳供,自为藩属,谨奉秦公为君父恩主,并正式将‘事秦’列为国策。
过得数日,张茂的人头,送回姑臧城,呈在了高岳及张骏的案前。据前往追击的秦将交待,张茂一路远遁,确实是奔向了西域,不过最后在逃经焉耆国的时候,却是被早已得知消息的焉耆王龙熙胤给截杀,将首级使追兵带回。龙熙胤向高岳献上了毕恭毕敬的奏疏,言道对张茂弑君自立的行为极为痛恨,对秦公毅然伸张正义的举动深感崇敬,而张茂既然逃经鄙国,便断不容他再有所逍遥便已就地捕杀。同时表示能够为英明强大的秦公,稍稍尽些绵薄之力,而感到很是荣幸,希望秦公此后对鄙国略加照拂,感激不尽。
高岳猛然想起,当年还是陇西太守的时候,曾经派遣雷七指远赴焉耆,与龙熙胤交易过马匹的事情。既然也算老相识,又得蒙他捕杀了张茂,使平叛之事圆满结束,高岳很是高兴,便欣然兑现当初的承诺,授龙熙胤金紫光禄大夫、忠武大将军的勋职,传令赐焉耆为西域诸国之长,使他得享宠贵。
三天之后,高岳便率秦军准备班师回国。大军各部整备的时候,尚有两三个时辰左右无事,高岳便又想再去姑臧城中,游看一番,毕竟西州遥远,再待下一次亲临姑臧,真心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于是谢绝了张骏亲自作陪的请求,高岳换了便装,只带了周盘龙,径直往早已恢复了正常的城中闹市处,东走西看。
街市中,有着中原城市都见不着的、独特的热闹氛围和异域风情。深鼻高目或者肤色黝黑的西域商人,穿着打扮也是少见样式,正呜哩哇啦的大声叫卖,围绕着他摊位的城中百姓,不时点头或者摇头,竟也操着相同口音,与其讨价还价,沟通之间显然没有多大问题。不过高岳和周盘龙站在旁边特意听了片刻,完全是满头雾水,面面相觑之间,忍不住莞尔一笑。
又转了转,却见前面街角处,拢着不少人,个个都把头伸出在围观什么。高岳便也信步而去,到了近前一瞧,乃是个测字算卦的摊子。
“郭先生!我昨晚又梦见草狗了!”
有个光着膀子的后生,正满面神秘之色,边倾着身子,对那卜师出言询问。卜师端坐不动,抬起头瞧了瞧后生,忽而一笑:“又梦见草狗?那么这次,你家小心要失火。”
周围人发出一阵不解的惊疑声。卜师却好整以暇地问那后生道:“半月之前,你第一次来便说梦见了草狗。后来隔了五六日,你又来找我说梦见了草狗,前后两次,我都是如何对你说的,可都应验了?”
那后生有些迟疑,但当着围观众人的面,还是实话实说道:“我头次梦见草狗,郭先生说我会美美吃上一顿,结果刚回家便逢上友人家里做寿宴,将我请过去敞开肚皮吃了个痛快。第二次梦见草狗,郭先生却说要我注意防备摔跤,结果没几天我果然被绊倒崴伤了脚脖子。果然是都应验了。这次我再次梦见草狗,先生竟然提醒我小心失火。我就想问问,为什么同样梦见草狗三次,占说内容却都不同,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大家都发出惊叹的声音。围观人中,有那也是测字解梦的同行之人,多日来见这边卦摊生意奇好,听说他每每应验料事如神,嫉妒之余百般不解,于是连生意也不做了,特地过来要瞧个究竟。当下有同行见他果然是出言必准,也渐渐生出了佩服之心,当下忍不住出言大声附和,让那卜师说个子丑寅卯出来,以解疑惑。
卜师笑笑,不紧不慢道:“这个也没有什么玄机。诸位都晓得,草狗乃是祭祀专用的物品,所以第一次梦见,主解当吃;祭祀完了,就要用专用的木车将草狗拉走,而草狗因为体积偏大不好摆放,途中经常会从车上滚落下来,所以第二次主解摔倒;草狗被拉走后最终结局便是要去烧掉,所以第三次主解失火,就是这么个道理。”
那后生想了想,但还是急急辩道:“不瞒先生,我第一次是当真梦见了草狗,后两次都是为了和先生较真而胡说的,这怎么也会?”
那卜师摆摆手:“吉凶祸福产生于心动。你的意念既然有了,暗里就与真梦一样,因此占说也就应验了。占梦即圆梦,此中玄妙,不过是随方就圆而已,你自己慢慢参悟吧。”
那后生抓抓脑袋,很有些不好意思,闪到一旁自己琢磨去了。又有个中年人挤上前来,奉上卦金,客客气气问道:“先生神算。是这样,张茂篡逆,幸有秦公爷襄助州主复位,大家都高兴的很,也不消细说了。主要是最近牧府裁汰了一批侍从,要从民间拣选年轻后生,重新编入宿卫。我家那三郎,专喜舞刀弄枪,人高马大也确实有把好力气。前日里我带他去报了个名,想给他谋个好前程。但又放心不下,咱是平民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后台背景,托不上关系,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选中啊。”
在民间选拔侍卫这桩事,大家都知道。张骏继位后,确实顾虑到此前张茂叛逆,牧府护卫存在着纰漏之处,而那些侍卫,很多背景都是错综复杂盘根结枝。与其继续用这些老油子,还不如替换新鲜血液,从民间挑选背景纯朴之人精炼成军,杜绝一时隐患。眼下特殊时期,有些臣子暂时动不得,但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裁撤几队侍卫,是不会引起什么不安的。
卜师点点头道:“你且先写个字来,我帮你测。”
中年人一时也想不到写什么字,抬头四下望望,见身旁有一小童,正举着个糖串在吃得不亦乐乎,于是便提笔写了个‘串’字。
大家都静下来,双双眼睛都盯着那卜师,连高岳也情不自禁受了些气氛感染,竟然有些迫切想听那卜师如何解字。却听那卜师嗯了声,笑着道:“你的儿子,不但可以被选中,甚且能够做上个小头领之类。因为串字,拆开来看,乃是两个中,意味着中上加中,所以你必然会得偿所愿。”
中年人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连声道谢,显然卜师的话给了他很大的信心。这时旁边有一宰羊的屠夫,也凑上来,抢过笔便跟着也歪歪扭扭写了个‘串’字,边将卦金往那摊面上当啷一丢,大咧咧道:“呔!我的儿子,也报名了,要说厉害,我儿子也不是白给的!你给我算算,我儿子是不是能做个队主?”
卜师面色如水,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家非但不能被选中,甚且还会生病。”
那屠夫很是不解,一把挽起袖子怒道:“都是一般写个串字,凭什么他家就中上加中,到老子这里,不但不中,还要生病?老头儿,你莫不是瞧不起我么?”
周围不少人,都出言呵斥,让那屠夫不可无礼。见多半要引起众怒,屠夫也就作罢,但还是悻悻然,要那卜师必须给个交代。
“方才这一位,乃是无心写串,便可以按本字解做中上加中;而你却是有心写串,串下加心,乃是患字,所以说恐怕将会生病。”
卜师还没说完,人群外有个壮实后生,步履飞快的跑来,三步两步便挤到先前那中年人身边,一把攥住他胳臂,不停大声嚷嚷:“爹!我到处找你,却在这里闲看!告示贴出来啦!我被选上啦!还被任命做了伍长!哈哈哈,爹,快走去看看!”
那中年人大喜过望,来不及和卜师再多谢几句,就被自家儿子飞也似地拉着跑了。那屠夫面色大变,想想将那卦金又抢回手中,继而也头也不回跟着挤出去了。
人群中轰然一响,都在没口子称赞卜师当真是神算子。高岳在人群中,见那卜师解卦,并不是寻常神棍巧言糊弄,而是有理有据颇有门道,且无论解梦测字,都是应验,当下也很是佩服,不由仔细瞧看,却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老汉,肤色黧黑,面阔须长,眼睛不大却闪着晶亮亮的光芒。
高岳心中痒起。当下忍不住也挤上去,左看右看,见远处有一寿店门前,高高挑起杆白帛旗帘,很是扎眼,于是奉上卦金后,一句话不问,提笔便就写了个‘帛’字,往那卜师面前一推,似笑非笑地等着他来解。
卜师见那个帛字,力透纸背,笔锋迥劲,强势跃然纸上,当即吃了一惊,盯着那字愣了片刻,忙抬起头来看向高岳。越看却越是面色玄妙,到最后那卜师竟然猛地站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大师箴言()
高岳见他面色,已经涨得通红,好似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不免心中有些狐疑,还下意识往脸上摸了几摸。周围人等,见这郭先生,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不仅都心中大奇,愈发打定主意要看看,这个写了帛字的年轻人,究竟有什么新鲜。
那卜师,嘴里不知自言自语嘟囔了几句什么,从案桌后急匆匆绕转过来,趋步到高岳面前,却是矮了一大截。他仰起头,目光如梭般紧紧盯瞧高岳的脸,末了竟突然下拜道:“死罪,死罪!贵人如何白龙鱼服,匿迹民间?”
四下民众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卜师是何意思。周盘龙悄无声息地上前几步,紧紧贴在了高岳身后,突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