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维护大局,或者居中调停,显然心态不够成熟,还要有待磨炼。于是高岳令姚襄随同杨坚头一同回返襄武,后来当面训责了好半晌,姚襄自然惶愧无言。
话说杨坚头奉召而回。入得襄武城,直奔秦公府,当面见过高岳后,高岳淡淡略问几句,不再说话,只是目有深意的看着他。高岳身后,寸步不离随侍左右的周盘龙,沉默如山地望过来,面色也有些古怪。杨坚头虽是粗狂,但并不愚笨,当即便察觉到了气氛有异,但却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又不敢发问,一时僵在当场,心中惴惴不安。
高岳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神色,突然开口道:“杨坚头,陈安之母康健否?”
杨坚头本来诸事繁杂,还未来得及汇报,乍闻高岳相问,不由大吃一惊,慌忙将前因后果讲述清楚,并表示本不敢因私废公,但陈安眼下已死,念及其泉泉孝心,还望主公宽宥,饶恕他的母亲。
高岳不置可否,微微颔首,半晌才微笑道:“百善孝为先。你以为寡人是那冷血无情睚眦必报之人么?陈安虽然是我多年仇敌,彼此必要置之死地,然而正如你所说,陈安死了,一切便也消散,寡人既是胜利者,又何必再无端加害他的老母?寡人已经下了命令,让扶风地方上,每月按照一定规格比例,奉养供应于她,并雇请专人照料了。你可放宽心吧,寡人也不会逼你做失信之人,让你为难。”
杨坚头如释重负,连道主公英明宽厚,臣下感激不尽。正松一口气的时候,高岳又让周盘龙递过来一张纸,似笑非笑地让他自己看看。
杨坚头接来低头便看,却是一封密奏。信中向高岳直言,杨坚头放纵并坐视陈安自杀,且私自答应愿意照看陈母,有资敌通敌嫌疑,其心叵测,或许骄妄不法,心生贰志。并道李豹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云云。
杨坚头悚然而惊,继而怒不可遏,气得面色通红浑身直抖,脑子一热,竟然将那密信,当场扯得粉碎。
“是哪个狗贼,这般血口喷人?”
杨坚头跺着脚,眼珠子都气得变红了,用力捶着胸口,几乎落于失态,“我杨坚头,本是陇南小氐,因缘巧合跟在主公麾下,得蒙主公始终看重照顾,心中感激的很。我虽粗人,也知道男儿汉重情重义,不可无端负人,故而对主公始终是一片忠心。谁想到竟然还有人把这不忠的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这究竟是哪个狗贼满口喷粪,让他滚出来,老子一刀砍死他!”
说到后来,因为激动愤懑难以自制,杨坚头已经忘了称臣,到后来甚至有些口不择言言行失敬了。他自觉乃是纯正的武人,如今对政治没有什么敏锐觉悟,也不再感兴趣,觉得在朝堂上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太累,太险,还不如和敌人当面厮杀来的痛快。
不成想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避得远远的,有人却非要将你也搅合进来。杨坚头不仅愤怒,而且委屈,他想不到在政治上从无所求的自己,竟然也会被人暗射冷箭。
高岳轻斥道:“坚头不可出言不逊!你也无须如此激动,你的本性,寡人还是了解的,与李豹之流,实有云泥之别。这件事情,你本来没有错误,只不过应当在事后及时报于我知,便不会落人口实。你放心罢!寡人之所以将此信交给你看,却根本不是疑你,而是想当面提醒,日后言行举止,多加注意,不可再被人趁隙而入。”
高岳训诫并安抚片刻,让杨坚头退了出去。杨坚头茫茫然走在路上,心中仍是气愤难平。高岳对他的信任,自然让他安心,但无端被人借题发挥的谗毁,不能不让他情绪波动。杨坚头自忖,自己平日里确实过于粗狂,与同僚相处有时候不大注重礼节,可能不经意就得罪了哪一位。但这次,究竟是谁在背后使坏呢?依他的了解和感觉,谢艾绝对不是这种人,何成也是个只会当面发作、不会暗箭伤人的直肠子,其余梁州众人,都没有理由来中伤他。思来想去,头脑发疼也实在想不到究竟得罪过谁。
这边厢,高岳直愣愣望着杨坚头早已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半晌,他又将那封密信重新拿在手中,无声的又扫几眼,突然冷笑一声,面色已然阴寒如冰。
不几日,高岳指令传到,令杨坚头出任梓潼太守,升为讨逆将军。接令后,杨坚头怅然失落,良久说不出话来。自从投效高岳以来,数年之间,杨坚头都是一直随侍在高岳身侧,出,则为前锋将;入,充做宿卫军,几乎与周盘龙相似,一度属于高岳身旁颇为亲密的部将,从未离开过。如今突然被外放,虽然得到了很多人想得到的独当一面的机会,但杨坚头却不怎么提兴趣,他甚至惶惑的认为,高岳是不是已经从此对他失去了信任。
人有心思,便难免胡思乱想。但君主命令既下,便由不得属下无端迁延逗留。高岳又使周盘龙来传话,让杨坚头直接去南郑向谢艾报到,然后前往梓潼上任,临行前不必再来向他当面辞行,却用‘心无旁骛’四个字作为送别。于是杨坚头懵懂落寞,也懒得和一众同僚招呼,略略收拾便就要怅然离开襄武。
却不想走一半路,却被杨轲使人请回了长史府中。杨坚头茫然,但杨轲素来不喜交际应酬,今日却主动相唤,必然是有事不容怠慢,且去当面听他分说。
见了面,见杨轲也没什么特殊面色,仍旧是那么从容的模样,带些微笑,让杨坚头且坐,先将公事聊几句,再问了问身体健康饮食安否,统皆算作寒暄。
“坚头,你的兄长,专门遣人来探问你的安康,并私下数次拜托于我,让我无论如何定要看觑好你。呵呵,其实大王子对你,还是兄弟情深的,只不过,他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当面表达就是了。”
杨难敌与杨轲私交甚笃,确实是好几次暗里请求杨轲照顾杨坚头。虽然两兄弟曾经为了氐王王储之争,闹到几乎公开决裂的地步,但随着王储的尘埃落定和两兄弟的天各一方,时间的推移冲淡了利益消退了怨恨,血浓于水的情感,还是重新涌上心间。
杨坚头愣了愣,也晓得杨轲的话不假,这些年他自己也不再像当年那般嫉恨兄长了。心中泛起些情绪,但嘴上却不想立即服软,杨坚头半转过脑袋只道:“我大哥他也会将我放在心中么,难得难得。不过无论怎样,能够得蒙长史您的关照,坚头也是感激的紧了。”
杨轲微笑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个含义你不会不懂。要说我关照你,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你如今自己凭着真本事,立下许多功劳,闯下了名声和地位,乃是主公驾前得意的重臣,也不须我有什么特殊关照了。”
杨坚头默然不语。半晌微垂着头道:“唉。不知如何说起。有人在背后恶意中伤我,主公似乎信了,现在对我已经本不该在长史面前抱怨,但实在是,唉。”
杨轲挥挥手,侍奉的下人,都躬身退了出去。堂间便剩下他二人。杨轲目光深邃的看着杨坚头,徐徐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和忧虑,不仅我知道,主公也知道。我跟你直说罢,你以为主公真的会相信那封密信么?”
杨坚头猛地抬起了脑袋,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度:“可,可当真!”
杨轲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收起了笑容,微微颔首道:“当然。你错怪主公了。将你外放,乃是主公使你暂时脱离是非中心,是在有意保护你。你的功劳苦劳,你对他的忠诚,还有你的英勇无畏,主公都从来不曾忘记。他对我提过,若说将来哪个是绝对可靠甚至可以托孤的臣子,你杨坚头绝对算一个。”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几乎让杨坚头当场流下眼泪。他一直心中忐忑失落,此刻没什么比高岳的无比信任,还要让他立时宽慰无比的了。他不禁在心中反复念叨着高岳使周盘龙口传的‘心无旁骛’四字箴言,感慨无比。
“只是,如今流言纷纷,主公待要处置,但却不能够立即处置。他在等待时机,要好好煞煞这股歪风,所以暂时静观其变。有些事情你不懂,但只管安安心心地去梓潼,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过段时间,等风头过了,主公自然会有他的安排。”
杨坚头欢欣鼓舞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杨轲白净的面上,突然黯淡下来,若有所思地负手想了片刻,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一十一章 虎牢归属()
话说秦、成两国在梁州大战的时候,前后二赵也没有闲着。早先,石勒命侄子中山郡公石虎率师四万南下青州,意图剿灭割据势力曹嶷;又遣侄子河东郡公石生,统兵两万,打算进据洛阳,经营河洛一带。结果前赵皇帝刘曜反应迅速些,亲自带兵五万倍道兼程,竟然赶在石生之前,抢占了洛阳。二赵既然翻脸,当然便就开打,石生不敌刘曜,只好退守虎牢关,并向石勒飞书急报。
洛阳虽下,可虎牢却没有到手,好比自家院子被强盗占据,随时都可以冲进厢房里来相似。刘曜便就御驾亲征,打算一鼓作气再打下虎牢,将石勒的触手坚决斩断在司州以东。但石勒如何是好相与,本来没有得到洛阳就已经让他很是忿怒,怎么可能还将虎牢又让出,于是增发粮秣派遣援兵,严令石生就算死也得死在虎牢。
于是双方在虎牢关下,前前后后已经累计投入了近二十万的民夫和兵力,旷日持久相持不下。从表面看,两家只是为了虎牢的归属而在赌气大动干戈,实际上,司州河洛,位于天下九州之中,地理之重要不言而喻,得到河洛,才好象征着得有中原。刘曜初进洛阳,便宣布将建都于此,窥视河北之意不言而喻。石勒又一意要拿下洛阳,用来做南下荆襄、西略秦雍的根基之地。于是赵王赵帝,便在此处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轻言后退。
这天,虎牢关下五里外,前赵御营内,皇帝刘曜正在和一班军政大臣说着什么。
“陈安败死了么。哼,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亏他那时还向朕夸下许多海口。如今西方高岳势盛,东方石勒猖獗,朕几陷于失措之地。”陈安自从当初逃离雍州之后,刘曜便对他失去了兴趣,也懒得过问。不久前陈安被秦军彻底剿灭,奏报传来之后,刘曜只不过略为吃惊,转瞬便想到局势又败坏了些,忍不住有些发躁。
卫军司马刘敦虽是刘曜的远亲族兄,但却是刘曜少数几个从小便玩在一处的发小,关系格外亲厚些,说起话来也比其他臣子要放得开,当下躬身道:“陛下,陈安与那高岳,以小敌大周旋到如今,也算有些本事了。一直以来,圣朝诸事繁杂,东征西讨,也没有顾得上他,否则,假其羽翼,多给些实质性的资助,未必不能为陛下抗拒西方。”
刘曜瞥他一眼,重重喷出口鼻息,将那奏报往案上一扔,没好气道:“朕要的是能够逆水行舟的勇士,而不是只会划顺风船的庸人!正是因为有困难,才能显出英雄好汉迎难而上的真本事来。桩桩件件都把路给他铺得好好的,朕要他做甚?无论怎么说,他还是不成!且若是高、石二寇那么好对付,朕遣一偏师就能解决,又何至于糜烂至此?”
话音方落,有个传令兵竟然忘了请示,大踏步跑了进来,带着满面的兴奋神色:“陛下!启禀陛下!捷报传来,就在刚刚,呼延谟老将军攻下了虎牢关!”
刘曜腾地一下站起,不仅没有追究传令兵的君前失礼,连他自己也瞬间有些失态,“可,可当真,现现在是,是什么具体情况?”
“启禀陛下!呼延将军身先士卒,身中三箭尤不后退,指挥大军奋勇攻打。敌人实在再难抵挡,就在方才,关头上被我军抢占后,伪河东公石生,晓得大势已去,慌忙带了残兵败卒,一窝蜂逃出关外,往东蹿去了。呼延将军来不及禀报,又亲自领兵去追杀石生了。”
想到拖延了许多时日、耗费了巨额人财、折损了数万兵卒,终于将最后的胜利抢到手中,将虎牢关给打了下来,刘曜素来冷酷的面上,也立时喜笑颜开。
“好!老呼延果真是国之干城,宝刀不老!”
被胜利的消息感染,众文武都笑了起来,气氛明显为之一松。谏议大夫台产笑吟吟道:“臣启陛下。自陛下龙潜之时,呼延老将军便随侍在御驾左右,多年来忠心耿耿,累建功勋。如今在此胶着之时,也是凭着他过人的本事,为陛下击败了凶顽之敌,打开了有利局面。臣意,应当好好褒奖,以示鼓舞,兼树立榜样。”
刘曜赞许地对台产点点头,身上的热乎劲还没有缓过来,便仍旧挺立着,大声笑道:“台大夫之言,甚合朕意,朕岂是赏罚不明让功臣寒心的主子!传旨,晋升呼延谟为征东大将军,进爵荥阳郡公,开府仪同三司。赐金八百两,银三千两,宝珠百串,贡黍五百石。待他回来后,朕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嘉奖朕的头号功臣!”
一片欢腾的时候,又有名传令兵,在帐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有些举止失态。刘曜站得高,看得远,但心情大好也不欲计较,却笑骂道:“呔!那厮在帐外鬼鬼祟祟就像耗子一样,难道是想到朕这里偷些吃食么?”
大家都哄笑起来。毕竟赵国朝廷,文武重臣,几乎都是出身胡族,还是保持着当年的不少粗豪习惯,有时候情不自禁便就流露出来,朝廷会议,说着说着就有些昔年在草原上,围着火堆盘腿而坐的感觉,不像中原正统王朝那般,讲究礼法庄严,言行举止不能流于轻亵。
被皇帝点名,哪里还能拖延,那传令兵慌忙小跑了进来,磕了头后,如实奏报道:“启禀陛下,据长安传来最新急报,秦军似乎又有新的异动,目标似乎是指向东雍州。”
是个坏消息。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此前刘曜亲征洛阳时,让太子刘胤守在长安监国,并指派镇西将军王彰、前将军呼延那鸡两位宿将,留下作为辅助。眼下虽然心中有些添堵,但刘曜不想影响当前的好气氛,还是故作轻松道:“秦贼惯来如此,毋须惊慌。太子且在长安,稍待朕便会传旨,让其自行决断军事。”
这么些年,刘曜自忖南来北往,东征西讨,天天扮演救火队员的角色。从前为汉国君主打天下,现在又为他自己打天下,愈发的累。作为皇帝,他也不可能事必躬亲,若是四五处同时起了战火,他分身无术又当如何。所以,他以关西托付太子刘胤,一方面存了锻炼国家储君的心思,在深宫后院长大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够执掌天下;一方面也是给自己减轻压力,从而专心谋取东方,而不必来回疲于奔命。
一前一后两名传令兵,相继告退。刘曜便移步出帐,带了随军文武群臣,径直往虎牢关而去。一路,前赵兵将,看见皇帝伞盖,皆是欢呼嚎叫,匍匐礼拜,惹动刘曜满腔的雄心壮志。上了虎牢关头,还有很多人正在做清理修缮、扑灭余火等等工作,到处都是忙碌的很。刘曜四处视察,随即探视,所到之处都是温言与语,打气鼓励。
右将军苏铁,听闻皇帝亲临,慌忙奔上关头来谒。在此前攻城时候,他是呼延谟的副将,也是不曾后退半步,只顾大呼酣战。虎牢破关之后,后赵宗室、河东郡公石生先机逃走,因其地位非常,呼延谟便亲自领精骑五千,衔尾追去,将关内外事务,暂时都交苏铁指挥,所以当下,苏铁乃是虎牢关上,前赵军队的最高指挥官。
“臣苏铁,拜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