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去夏州靖边城,而韩雍便将与众人告别、北上头曼城而去的时候,却又接到内衙斥候急报,形势陡然逆转。
成国兵发七万大举北上,谢艾统兵与其交战,结果一败再败,十三日之内竟至连败五场,如今不仅连南郑城都已丢失,更是已经溃退到了汉中郡北境的南星县,连相邻的雍州始平郡都已开始戒严。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恨铁不成钢,大骂谢艾无能,辜负了所有期望,使梁州糜烂至此。高岳尚未从南方大胜的喜悦中回过味来,却兜头接到了这样惨败战报,愕然之余,简直无法接受这种翻天覆地的大逆转。既惊且怒,便要立即南去,亲自前往汉中主持大局,旁边默然不语的韩雍却连忙开了口。
“主公!依臣推测,此中应该颇有深意。”韩雍劝住了高岳,并严厉制止了诸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方才又沉吟着道:“说到谢艾,从前在夏州的时候,臣曾与他共事过数年时间,颇为了解他的品行与本领。虽然他年轻轻、资历浅,但其可以算得上是足智多谋,对于行兵作战之间的军事,有着过人的敏锐和独到的见解。主公称赞他并破格提拔他使其独当一面,绝对不谬。所以,臣首先认为,谢艾绝不是一个平庸甚至无能之将。”
“其次,就说这次战役。须知战阵之间,形势瞬息万变,再牵扯到后勤辎重、士卒斗志、情报真伪等等,若是一旦落入下风,被敌人趁势攻打,便会一败涂地,基本上很难就此迅速展开反击,并立时扭转局面。而谢艾一败,还能数败,若非臣孤陋寡闻,却实在没有听说过十三日内竟然能连败五场、最后却还没有全军覆没的诡异战况。”
“另外,陈安为患多年,也算个难缠的角色。谢艾十数日内,便将其击杀剿灭,展现了动若雷霆的过人手段。怎么可能随即便突然昏聩起来,变成了个用兵无方连连败逃的无能之辈?臣想,是不是谢艾正在布置一个敌我双方都料想不到的、绝大的局呢?若是可以,臣请主公在安排相应防务的同时,也暂且忍耐,再给谢艾一些时日,静观其变便是。”
高岳心中波动,不由怀疑起史书中对谢艾的种种记载,究竟是否可靠;但谢艾一双灵动的眼睛,却也不经意回想在脑海中,仿佛正颇有深意的望着自己。一时间,他沉默不语,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南星县,秦军大营。
“这仗不能再这么打了!”杨坚头气急败坏的大嗓门,几乎要将帐顶都掀开:“就算你是主将,你是节将!某也得将话说完,像你这么一败再败,究竟想要做什么?现在都已经快退回秦州了,多少人在笑话我们!我杨坚头,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窝囊的仗,你今天交个底,还要败到什么时候!”
何成冷哼一声,斜睨着谢艾,反倒一句话不说,任凭杨坚头不停气冲冲地大声抱怨。姚襄一脸为难,拉着杨坚头的胳膊,在低声劝说着什么,万宏也上前来无奈的劝谏起来。
“将军!非是吾等不敬将军,实在是!此前将军运筹帷幄,一举扫除了陈安势力,将汉中魏兴抢了过来,大家都纷纷夸赞将军用兵如神。可是怎么转眼就。吾等也知道将军是在用计,但这么一路败退,连汉中郡都几乎要全落入敌手,眼瞅着假败就要变成真败,大家心中又焦急又担心哇!还请将军明示,下一步可否立即展开反击?”
谢艾本来惯做儒生打扮,眼下也难得的顶盔掼甲起来。他满面疲倦的征尘,却掩盖不了精神奕奕的一双眼睛。几日来,不要说这几个高级副手愈发开始躁动,便是军中基层,也开始有了质疑的声音。
当下听闻万宏的问话,谢艾不由道:“孙子有言: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我此前就说过,这是本将的诱敌之计,你们不用打担心,本将自有计算,一切还都在本将的掌握中。”
“掌握,掌握,你连汉中都快丢光了,你还掌握什么?某只问一句话,你要败到什么时候?再这样搞,某必须要回趟襄武,向主公请求罢黜你,或者另设行营!”
杨坚头本来因为谢艾的用兵,才能最终击灭陈安,而很是敬服他。但连续多日的败退,已让他焦躁不已,终于忍不住要发作。眼下刚被姚襄安抚了不少,闻言又激动起来。他觉得这般打仗很丢脸,损兵折将丢城弃土,也连累他坏了一往无前战胜攻取的赫赫威名。
谢艾将脸一沉道:“杨坚头,再要语出不逊,休怪本将严惩于你!”
杨坚头怒得就欲暴跳,被姚襄赶忙拉到一边去,闷闷的坐下。临行前,高岳严厉的交待过,无论什么原因,若是敢有当面冲撞冒犯节将主帅者,轻者夺职杖责,重者军法从事。这条底线,纵使杨坚头再狂,也有些含糊,不敢以鲁莽之身,去试高岳之法。
“我知道大家心急。但是请你们相信我!”谢艾也缓了面色,直言道:“临行前,主公交给我们两个任务。一是剿灭陈安,而是掌控梁州。如今,第一项任务已经了结,但第二项任务,因为有成国的强势干预,变得艰难起来,一时竟不能够顺利完成。”
“在强敌进攻面前,在战略、战役上有计划地放弃一些地方和利益,引诱敌人进至预定地区予以歼灭的作战方法,便是诱敌之计。如今成国借着为陈安复仇、所谓声张正义的名头,不顾主公劝说而大举北上,执意要夺取梁州之地。我们岂能让他如意?所以必须要扫掉成军这个障碍。”
“但成军此次乃是彼太傅李骧为主帅,麾下有近七万大军,来势汹汹规模庞大,这还不算李凤的六千偏师。我军满打满算,现在只有不到三万人,正面敌对,显然很是吃力,故而只有想法子来击败他们。”
杨坚头憋出一句:“人少就一定会输么?笑话!他便是来十万人,某也不惧他。别的不问,某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反击!”
谢艾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依着本将的意思,我军至少还要再败几次。”
他将手一摆,用眼神制止了杨坚头的躁动,站起身来,走到地形图前,目光炯炯地扫视片刻,大声道:“都听我说。成国太傅李骧,统帅七万大军,从白水一路北上,数败我军,如今正集中在离我们往南四十里之外的鱼尾镇,打算予我最后一击。我听斥候来报,说他连战连胜便昂然自得,大有穷追猛打之意。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我的苦心安排。我之所以要求一败再败,便是要将所有成军全部诱集到一处,然后将其全歼!”
不足三万之人,就敢想要全歼七万成国大军,这得是多大的野心和胃口!众人闻言不禁都被镇住,愕然之余,谢艾又俨然道:“之所以现在仍旧迟迟未发力,乃是因为除了成国李骧的主力大军之外,其巴西太守李凤较为持重,部下六七千人马仍停驻在留坝,似乎不愿与主力汇合,而是谨慎观望。我便想要再诈败数次,将李凤所部也诱过来,绝不可使其成漏网之鱼。”
“总而言之,我是要用连续战败的方法,使敌军完全丧失警惕,对我们是战力低下的懦军深信不疑,继而不做任何防备的扑来,最终全部落入我的圈套中。”
一直不吭声的何成冷不丁道:“敢问将军,你的圈套在哪里?”“这里!”
随着谢艾在墙壁地形图上的重重一拍,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集中在了梁州最北端、几乎与秦州交界的某处小地方。
“凤县?”
众人正一脸茫然的时候,谢艾又已开了口:“姚襄何在?你带三千部曲,各备布囊,即刻潜往大川河上流,就在水边多取泥沙,贮入囊中,择视河面浅狭的地方,把囊沉积,堵阻流水。待至明日成军追来时,听我的号令,便就如此这般!”
第三百零二章 格格不入()
鱼尾镇。成军中军大帐。
数十名盔甲鲜亮的将校,分左右正襟危坐。上首正中的太傅、大将军李骧,边指点行军图,边下达最后的攻击任务。李骧金盔金甲,虽然年过六十,但身躯仍然雄阔结实,修剪的整整齐齐的一把花白胡须,非但不显老,却反而映衬出他的过人威仪和元戎气势。自与秦军交手以来,成军在他的指挥下,连战连捷,不由使他意气风发,颇有几分当世子牙的感觉。
随着他的手势和说话,下面所有人都不停点头,在密切关注和认真聆听,唯有巴西太守、平寇将军李凤除外。李凤的目光,虽然和众人一致也是在看着,但却明显有些走神。他不知不觉已经在自己想着各种心思,既有不满,也有担忧。
内,朝廷内有太傅李骧主政,管理教化百姓,外有李凤招抚怀柔抵御外敌,维护着成国态势颇为平稳。
但情况从两年前开始,便慢慢有些不同了。因为他多有功劳,总是被李雄当众提起并夸奖,并拿他与其余宗室子弟作比较。本来李雄这是树立榜样要鼓舞大家奋发图强的初衷,但却不免使李凤成为了众矢之的,而引起了很多人的嫉恨,其中以梓潼太守李稚为最。李稚是李雄最为敬爱的亡兄李荡之子,论关系和血缘确实更亲近,再加上李稚等人经常在李雄耳边不停地说李凤的坏话,隐瞒他的优点,夸大他的过失,时间一长,虽然李雄也还不是十分相信,但对待李凤的态度,与从前的宠爱信任已是有鲜明的对比。
李凤心中愤懑,但又觉得无力反击。众口铄金,一个人哪里架得住许多人的损毁。他在巴西太守的任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哪天突然就被朝使、或者是冒充朝使的人,带着什么诏旨来逮捕他,甚至赐死他。平日无事,他便缩在郡治阆中城里,愈发低调行事。
这么压抑地过了年把,直到数月前,一直相安无事的晋朝梁州刺史周访病逝,麾下大部分晋军很快便被晋荆州刺史王敦分化吞并。凭着敏锐的嗅觉,李凤立时意识到梁州将乱,却也是成国将梁州彻底掌控的绝好时机。思来想去,凭着忠心和大好男儿为国建功的思想,他第一个上疏给李雄,详细的说明了梁州从前及现在的局面,切实的分析了利害局面,强烈建议李雄万万不可坐失良机,并毛遂自荐要求为朝廷拿下梁州。
李雄接到奏疏,赞赏李凤的忠忱为国,对他攻略梁州的建议也很是心动,竟赐他为假梁州刺史,一面召集廷议,将其奏疏给大臣们传示,并征求意见。宗室子弟们,当然不愿让李凤独领风骚,都提出各种理由反对。在外的李稚闻言,更不愿意李凤出风头,便也上疏,表示周访虽死,晋廷必将很快指派新的强权人物来接管梁州,如今正要以稳定为重,何苦主动出兵挑起纷争。于是在大多数反对的声音中,攻略梁州的事,便不了了之。
李凤失望无比。不多久,被高岳打得无处安身的陈安,辗转流离,觑得空子,竟然趁虚而入占了南郑城,以薄弱的兵力就能控制了汉中魏兴二郡。李凤闻讯非常懊丧,常常仰天长叹,惆怅恨怒之色溢于言表。
再后来,秦军南下,讨伐陈安,陈安便向成国请降求援。等李雄正式派出李骧统帅近七万大军北上时,陈安已经败死,李凤还是忍不住,向李雄上疏劝谏道,眼下大义名分都操诸秦军之手,便不可再主动与其争锋。早前有机可乘却坐视不理,现在先机已失,别人吞入口中的利益又想去抢,估计难以取胜。
李雄览奏后,很有些不满,怪李凤泼冷水。一帮宗室子弟,又当面交相馋毁,骂李凤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对圣主不敬,应当夺官问罪。李雄好歹没有听从,但也严令李凤北上,配合主力作战。李凤无奈,一路高度防备,缓缓往汉中而去。
相反成军主帅李骧,统领大军,从白水城开拔,主动向秦军发起了攻势,秦军先前还抵挡了几阵,后来几乎就是一触即溃,将到手的汉中土地,一再丢失,似乎根本不是对手。李骧大喜,挥军高歌猛进,秦军节节败退,李骧主力一直追击到鱼尾镇才暂且驻扎,以作休整,并部署最后的攻势。
彼时,李凤所部六千人,还在留坝之南。李骧前后两次传来军令,让他去鱼尾镇同主力汇合,他的部下兵卒,听闻朝廷大军连战连胜,本就很是振奋艳羡,更是不停劝说李凤速速尊令而行。李凤有着自己的想法,始终不愿就行,但因为李骧第三次的军令已经十分严厉,已经论及军法从事,李凤不由不从,才不得已赶到了鱼尾镇。
要说他一直抗拒和主力汇合,定要保持高度的自主性,乃是不想和仇人李稚面对面同处一室,这也只是个次要原因。真正的主要原因,是李凤一直对当前的战局心存疑惑,非常的疑惑。
秦军此前击灭陈安的过程,他也密切关注过。对方主帅用兵之准、之神、之速、之锐,简直是一次完美的直捣中枢的战役模板,给李凤留下了深刻印象,对于秦军善战的威名,颇为肯定,对其主帅谢艾的名字,也牢牢记在了脑海里。虽未谋面,但他很肯定地认为,谢艾乃是用兵效率极高的良将。
但接下来与李骧对战时,却立即有了大反转,秦军似乎从上到下,瞬间都不会打仗了,不足半月时间,五次大败,还不算小规模的局部失利。眼下,就像被猎人追得仓皇无措的兔子一般,缩在南星县,再往北,过了凤县,就是正儿八经退回了秦州境内了,可谓是败得十分彻底。
秦军前后的对比表现,让李凤此前就开始满腹疑窦。凭着长期战斗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他本能的感觉到,事情蹊跷,至少绝对没有表面这么简单。但上至朝廷皇帝,下到偏裨士卒,无一不是欢欣鼓舞,被压倒性的胜利,给刺激的极度兴奋,自信心迅速膨胀,都只是要求前进,再前进,彻底消灭秦军。李凤不敢在此种气氛下再公开泼冷水,做那跳出来质疑丧气的不识时务之人,只好将本部人马约束,停在留坝附近冷静观察态势,甚至做好了万一主力部队突然大溃败时,好歹也能有个接应或者后援的心理准备。但后来实在架不住李骧的催逼,最终还是无奈去往汇合。
人在中军大帐中,心却不在这里。李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头,总感觉有什么圈套在等着已经忘乎所以的成军。他反复猜测,却又不得要领,于是下定了决心,无论自己被同僚怎么看,等会军议结束后,也有必要和主帅李骧好好谈一谈。
“李凤!你在想什么!”
正想着心事,突然一声大喝,将神游天外毫无防备的李凤激得一个哆嗦,慌忙去看时,主帅李骧正严厉地瞪着他。显然,自己的走神,被李骧察觉到了,并引起了他很大的不满。
帐中诸将一起望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好几道幸灾乐祸的眼神。被当众点名,李凤有些难堪,又不愿违心承认自己是无故走神,索性一咬牙,将心中的顾虑和盘托出。
他话音方落,帐内已是一片哗然。李骧沉着脸道:“昔年陛下曾称赞你勇敢善战,却不料几年安生日子过得好,如今便堕落成这么懦弱多疑的模样!要说两军相持,稳重警惕些也是应当,但眼下的战况,早已是一边倒的局面,敌人在我军凌厉攻势下,节节败退,正在苟延残踹,不趁着好机会,将其彻底歼灭,难道反而纵敌远去,坐视他们从容逃走么!”
李稚腾地站起,大声道:“李凤危言耸听,在此关键时刻无端动摇军心,其心叵测。为严肃军法,末将请大帅将其斩首,以警诫全军将士。”
李凤大怒,多时的积怨和委屈,一朝爆发,当即怒视着李稚,大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