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一气呵成,声停剑收。他轻快迈步又走回座位,面上不红喉间不喘。须臾,震天般的赞誉欢声,不约而同的爆起,瞬间打破了无比安静。连那本在殿外值守、却情不自禁从门边纷纷探头来观看的十数名兵卒,都忍不住跟着喝起彩来,内外的巨大喧声几乎要将高阔的殿宇穹顶也给掀开。
张寔激动地满面红光,不禁拍着案几,摇头太息道:“我少年时博览经书,长成后,又为先公专掌征伐,压服西域诸镇,故而每每以人中之杰自诩。然则相比于高公,才发觉文武皆有不足,真正是人外有人,自叹弗如。且高公这般年少,便即有如许赫赫成就,可谓是天降英雄,不世奇才矣!”
欢宴的气氛已达**。张寔也很久没有这般惬意尽兴了,他连饮数十盏,竟至半醉。正好也是已至群宴尾声,张寔耳目朦胧,不得不回府歇息。他颇为抱歉地对高岳再三致意,高岳连道无妨,便请他速去休憩,又与凉州众人再叙片刻,便告知一声,要自去姑臧城中再随意游走。
本来就没有多饮,当下走在阔达的大街上,被通透的微风轻拂,高岳酒气早已消散,愈发神清气爽,耳目澈亮,和周盘龙二人一路前行。周盘龙戴了一顶格外宽大的巾帻,遮住满头白发,尽量不惹人注目。他默默的随在高岳身侧,偶然望过去的目光中,充满了叹服和崇敬。
“盘龙。现在就你我二人,我和你说些实话。此来凉州,拜会张公,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还有一个缘由,才是促使我亲自前来的真实目的。我要在此寻访一人,然后努力将他带回襄武,为我所用。”
高岳不紧不慢的走着。但看他转街穿巷时,得空便寻人探问某处如何去的时候,便晓得他心中必然已有了清晰的目标。周盘龙眼下听他这般说,忙恭敬小声应道:“主公既然如此看重,属下料想此人应是大才。”
“对。如你所说,正是当世大才一个。若是不趁着现在籍籍无名时候,挖掘过来,等到来日扬名天下,就不一定轮得到我啰!”
高岳哈哈一笑,也不再讲,腿上却带快了些速度。周盘龙更不多话,提脚紧随便是。
若是单论面积,姑臧城比之上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高岳虽不停滞,但走走问问,也已过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建筑前,当下二人抬首细看,面前门头之上,有“秘书监”三字。高岳点点头,对周盘龙道一声,就是这里。
秘书监,乃是古时中央政府设置的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的机构和官名,有时地方政府或者半独立强藩,也会随机设立。此处是用来专门收集、编篡、整理本朝代之前的各类档案书籍,很多极有价值的孤本宝典,也多亏有此专门机构保存,才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延留下来,以供后人瞻仰。
见高岳面色竟然变得俨然起来,周盘龙心中突然有些小小激动和好奇。他真想立刻就看看,使高岳这般挂心的人物,究竟是怎生模样,却到底是何方神圣。正揣摩着,见高岳已迈步进去,忙收了神,紧随而入。
“古之建国君民者,必教学为先。”凉州因远避战火,较为安宁,对于文教,也自然而然比较重视。从张轨时,便视教育和倡导教化为治理凉州的根本策略之一。境内立学校,施教化,文化气息浓厚。虽地处戎域,然自张代以来,号有华风。所以姑臧城里也设置了秘书监,不仅注意收集、保存各种典籍,还特地安排较多的小吏,专门分门别类的誊抄,以防原本的遗失和损坏。
此处因是公立的档案处,每日里也有不少各处官吏,来此查阅或者借调相关图籍。故而高岳两人进来,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里面颇为安静,各色人等都在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高岳放慢了步伐,入得内里,是一处颇为宽阔的大厅。厅中横直竖平如棋盘般,很多小案几井然有序的摆放。每个案几后,都跪坐一人,皆是在垂首提笔,专注誊抄。厅内,间或有人走进走出,但总还算是较为安静。
正在四下打量时,有一个九品校书郎身份的中年人,从高岳身边快步穿过,径直来到厅末左侧一处案几前,将手重重一拍,那案几后的一人惊得立时站了起来。
“还是这般看书看得发呆!光顾着看,又忘了誊写!”
那校书郎垮着脸,探出手略翻了翻,更加不悦,又大声道:“眼见都快要到戌时。瞅着日落西山了,你案头上还剩十余章没有抄完我说过你多少次!誊书便认认真真的誊,如何还看入迷了?你这般屡教不改!”
高岳见那站起的人,年纪甚轻,身材单薄,衣衫较为陈旧。虽有些样貌平凡面黄肌瘦,但目光很是明亮清澈。高岳心中微动,便慢慢跺至近前,在一边不动神色的旁观。
厅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有的人还小声地嗤笑起来。那年轻人本是个外聘的小吏,专门负责誊抄什么经史子集、名家兵书等等各类古籍。别人都是只管依葫芦画瓢的抄写,然后到月拿俸禄便是,只有这人,每每翻看原书竟至痴呆,忘了本职工作,交不了差甚至回家熬夜抄写,但过不了几日,又是入迷,被校书郎当场都逮住了好几回。
年轻人孤单单的站着,耳听得四周许多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他抬眼看了看一脸怒气的校书郎,便有迅速垂下眼睑,讷讷道:“王郎中,这篇尉缭子实在是博大精深,所以就不知不觉看进去了。我,我下次再也”
他还没说完,校书郎冷笑出声,敲着案头,又复厉声道:“下次,下次,你自己说,你给我保证过几回下次了!我就不懂,你一个靠抄书来度日的小吏,老喜欢看那么些个书,有什么用?能多给你俸禄?怎么着,肚子还没填饱,难道就想着去文韬武略,匡济天下了?年纪轻轻,总是如此不切实际的胡想,你能不能脚踏实地一点!
这一连串的反问、奚落和训斥,也可算是毫不留情了。厅内的议论声和嘲笑声,登时也随即变大,有些肆无忌惮起来。那校书郎有心让年轻人难堪一回,故而也不约束,充耳未闻般,只管胡子瞪眼的盯着。
那年轻人满脸通红,几乎想找地缝钻进去。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头却更加低下去,手中的笔攥得愈发的紧。
校书郎摇摇头,哼了声又道:“要不是你这笔字,写得还算可以,我早就将你辞退了,难道不知?我今天再最后警告你一遍,若是还有下次,谢艾!我也不会再听你只言片语的解释,你立马卷铺盖滚蛋!听到没有!”
古往今来,多少曾心怀不凡抱负、满含激情的年轻人,都被身边各种循规守旧的冷嘲热讽所击倒,变成了一个个失去活力的泥塑凡胎。在冷漠功利的现实中,没有人在乎你的目标和你的兴趣,相比而言,更多的人,在乎的是你能赚到多少钱,或者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触手可及的利益。所有曾为理想悸动的心,所有曾有过的不甘坚持,都在岁月中被无情地消磨压抑,从而随风散去。
校书郎大摇其头,不屑的走了开去。那叫谢艾的年轻人,正讪讪的要坐下,高岳听闻他的姓名被当众叫起,便已按捺不住,两步便上得前去。
“你叫谢艾?”
第两百六十八章 就是此人()
那年轻人愣了愣,抬眼见面前二人,都是高大健硕。尤其前面之人,虽然衣着也不甚华贵,但神色之间,从容超逸,还带着几分睥睨,实在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谢艾没有就坐下,迟疑着道:“正是。不知阁下?”
高岳点点头,却不答他,又直接问道:“嗯。你的表字叫方兴吧?乃是敦煌人氏,出身寒族,自幼学儒,今年应该是十六七岁?”
顾不上对方到现在还没表露身份,谢艾大奇,不由直起身来,讶道:“阁下似乎对鄙人的情况,很是了解?可是恕我眼拙,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面啊?”
高岳笑了起来,本来还有些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他轻舒一口气,满面春风道:“好。我找的就是你。这样,可否且请移步,我与你细细道来。”
谢艾满肚子问号。但见高岳言谈举止及神色之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奸邪之意,相反还透着明显的友善。他刚要点头应允,突然省起刚刚才被顶头上司就工作态度问题,责骂了一通,现下如何还敢擅离岗位?但心中狐疑实在难以派遣,少年人又无法做到不动如山,左右为难时,他频频挠头,不知如何是好。
“咳!你两个是什么人?不要在此搅扰!”
随着一声喝问,先前那校书郎,察觉声响有异,又转了回来,站至高岳面前,仰起脸来,神色不愉的上下打量。
校书郎今天心情很不好。原来秘书监自主官秘书郎以下,还有校书郎两名。他自己本该着轮休,但今日正是秦州牧、大将军高岳来访,州主张寔极为重视,不仅全城欢迎,且还下令各方衙门主官都要来逢迎作陪。本衙秘书郎自然在列,但却将另一名与其亲近的校书郎也带了去,只让他来衙门办差。这实在让人有些愤愤不平,无法适逢盛会也就算了,大不了休假在家,但眼下却得代人出工,白白浪费假日,被拴在这里走不脱。
对高岳二人,他方才并不是没看到,只是当成了往来穿梭的别处官吏而已,没有什么在意。但他见高岳不仅毫无取阅书籍之意,反而与有些讨嫌的谢艾攀谈起来,这显然不是正常情况。
高岳善意的笑笑。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不请而入,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打搅了别人的正常工作环境,是自己不妥在先。
“这位王郎中,是这样,我是”
高岳和颜悦色,开口解释。但话方出口,却被那校书郎很不耐烦的打断:“你两个是哪里蹿进来的,休得罗嗦,还不与我出去!”
校书郎见高岳年纪轻轻,穿着也不甚华贵。而周盘龙面色木讷,头上还戴着硕大的巾帻,显得几分土气,典型是个傻大个。他在心中迅速下了定论,此二人应是讨嫌小子谢艾的穷酸朋友,所谓物以类聚,必也是和谢艾一样,令人无端生厌的碌碌之辈。
本来沉闷无聊的下午,突然迭起风波。大厅内,所有誊抄的小吏,俱停了手,面色各异的望过来,大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高岳对校书郎的不耐烦的粗暴态度,有些许反感,正要说些什么,谢艾在旁边急急道:“王郎中!这是我,我的朋友,因有急事”
高岳赞赏的冲着谢艾点点头。见他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还愿意出头作保,心中对其的好感,更多了一层。
校书郎却冷哼一声,翻着白眼,不屑的打断道:“瞧你们同样的穷酸俗气,便晓得定然都是同样的货色。我不管你与他们是什么朋友,但此地乃是公家政务之所,是他们这种人想来就能随便进来的么?不知所谓,快滚出去!”
叽叽喳喳的纷纷私语和笑声越来越大。说到后来,校书郎疾言厉色,竟然朝着高岳戟指吼了起来。显然,他已被无名邪火和急躁的情绪,给搅得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和冷静的分析能力。
“放肆!你怎敢如此出言不逊?”
周盘龙上前一步怒叱道。高岳摆摆手制止了他,冷下脸对校书郎道:“我是哪一种人?倒要请教清楚。”
见这后生还敢辩嘴,校书郎正就要再发作,却见从外面又进来个人,定睛去瞧,却是本州长史宋配。校书郎一惊,这等赫赫上官,平日里连影子都难见到,却不知怎的突然来此清水衙门。忙趋步上前待要拜见,宋配却无暇看他,躬着身快速来到了高岳面前,继而恭恭敬敬地施礼。
“下官宋配,拜见大将军!”
这话甫出,校书郎宛如觉得头顶有道炸雷响起,震得他亡魂皆冒。秦州牧、大将军高岳的字眼,像针扎般刺得脑门生疼。这是从前朝廷的上等贵人,当今天下的有数强藩。不要说他这种蝼蚁般的存在,便是有如土皇帝在西凉境内说一不二的州主张寔,对待高岳的盛情礼敬的态度,凉州上下也是老少皆知,有目共睹。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与他心中的判断,简直悬殊极大,一种大祸临头的剧烈恐惧感,让他从脊梁骨往外涌出冷汗,双腿发软,立时便瘫在了地上。
大厅内寒蝉般哑然无声。接着乱纷纷的各种动静后,所有人都跪拜于地,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谢艾伏在地上,垂着头,眼睛却瞪着老大,脑海中轰然作响,实不知今夕是何年。另有个别几人,方才嘲笑之声格外刺耳,现在心中瞬间冻结,几欲无法呼吸。
“是宋长史,免礼。方才分别,便来见本公,可有何事啊?”
高岳也先撇下校书郎,对宋配点点头回应道。宋配笑眯眯地再拜道:“回禀大将军。我家州主,方才酒醒,便就想再与大将军促膝欢谈。下官一路寻问至此,没奈何还要烦请大将军前去。不过外间已有乘轿等候,大将军毋庸移动尊步。”
高岳微笑道:“张公见召,我当就去。不过几步路而已,还用的什么轿子,宋长史太过客气。请稍待,我将此间事了结。”
那校书郎,再也撑不住心中惊惧,主动在地上膝行几步,迅速匍匐过去,带着深深的哭腔,哀声道:“大,大将军!小的瞎了狗眼,不识尊颜,大将军切勿与小的一般见识,万望宽恕则个呀!”
宋配也一惊,直觉告诉他,这芝麻粒般的校书郎,定然是惹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当即便把脸一沉,狠狠瞪着眼,沉声低喝道:“怎么回事?”
校书郎又讷讷地不敢说出口,只是疯狂的开始磕起头来。偶尔惊惧得不停在宋配和高岳脸上来回偷瞥,然后再接着磕头如捣蒜。宋配心中一块大石怦然掉落,他明白了七八分,这没有眼力见的校书郎,绝对是冒犯了高岳。
高岳本来也较为生气,但见校书郎惊怕到如此地步,便暗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是什么原则大事,毋庸与这般小角色较真。他对宋配笑笑,正要表示没什么事,孰料厅内有个抄书小吏,日常也受过校书郎不少气,当下立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报复机会,于是便麻着胆子接应道:“大将军来访朋友谢艾,但王郎中却当面冒犯大将军。骂大将军是,是不知哪里蹿出来的穷酸货色,还,还让大将军滚出去。”
宋配面上,抽搐了好几下,从愕然无比迅速变得冷如寒冰。他下意识便一脚将那校书郎踹翻在地,还想再继续,忽而又顾忌高岳在旁,坏了体面,于是好歹忍住,只满含煞气地对那校书郎把头直点,咬着牙恨恨道:“好,好好。狗胆包天的东西,竟敢坏州主的大事!我现无暇与你先计较,且等死罢。”
校书郎哀叹一声,面如死灰,浑身剧烈的发起抖来。宋配看都不再看他,只顾卑辞厚礼般对高岳连声致歉,直道下人无礼,万望大将军不要迁怒本州一片赤诚之心。因为听说谢艾竟是高岳之友,宋配虽不明所以,但转而对谢艾无比客气,让他先暂且等候,高岳便道等闲暇时再来与他细说。谢艾不敢拒绝,半张着嘴只觉得是不是在做梦,留下身后一大片羡慕嫉妒恨。
正在恍惚愣怔间,小腿处陡然一紧。谢艾忙低头看,那校书郎早已扑了过来,将他的腿死死地抱住,涕泪交加,哀声连连:“祖宗!你可得千万救救我呀!”
第两百六十九章 后园之请()
张寔的府邸中,主人穿着名贵的丝锦袍裾,与高岳谈笑风生。像张寔这般身份的人,他的私人府邸一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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