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有人敢当面置疑!”
“大王此议不妥,恕我实难从命!”
刘曜忿怒起来,上前一步,面寒似冰死死逼视石勒。其部亲兵,呼啦一下全都端起长矛,围了上来,虎视眈眈瞪着石勒,只等刘曜一声令下。石勒毫不畏缩,昂身而立纹丝不动,双目中亦有寒光冷冽。在他身后,随他起兵义同生死的桃豹、夔安等十八骑部将,也沉默无声的逼了上来。人群后,石虎的手早已悄悄攥紧了刀柄,只要一个不对劲,他便打算立时跳出去,先将刘曜当场砍死再说。在石虎眼中,任何权威,都可以不是权威。
镇东将军呼延谟,心中本也对刘曜如此当众逼迫石勒,有些不解和诧异,但眼见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暗忖毕竟刘、石二人身份非常,若是内斗相争,造成任何后果都会有极其恶劣的影响,于是呼延谟赶忙挤上前来,不着痕迹的挡在了二人中间。
“大王,大家毕竟一殿为臣,还是。石公,你也不可如此焦躁,大王驾前,还是谦恭些罢!”
呼延谟伸过头去,低声劝解石勒。呼延谟是老成宿将,德高望重,石勒与他,虽然不是经常打交道,但关系尚算过得去,见是他出面相劝,石勒虽仍未后退,但好歹挤出一丝苦笑,满面的无奈之色。
正在此时,远处匆匆跑来一名亲兵,挤到刘曜身边,告了声罪,便探过身去,在刘曜耳边低低说着什么。刘曜面无表情的听,到得后来,目中赤光闪烁,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些变化,却辨不清喜怒之色。那亲兵快速说完,便就缩身退了下去。
此时石勒身后又出来一人,高冠博带,冲着刘曜深深鞠了一躬,恭敬言道:“大王请息雷霆之怒,且容下官进言一二。”
“我家石大将军,非是有意对大王不敬,实在是心思纯朴,日夕担忧河北。本来好容易摸清了敌人各方的情况,谋算了行兵进退的方略,殚精竭虑正欲要毕集全力来反攻的时候,却突遭大王将要中途撤换,故而大将军才会这样焦急失措。大王试想,若是换了旁人,听闻可以再不用受兵马劳顿、征战杀伐的苦楚,能从危险万分的前线,调回安逸的平阳去享受,多半早就心中窃喜,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哪里还会向大将军这般忧虑焦急呢?”
刘曜默然无声,缓缓的看向那人,却是一个面貌清雅的汉人文官。
“还有一层,请大王垂鉴:石大将军专征河北军事,乃是陛下亲自敕赐之令,天下尽知。大王若是此番突然将他撤换,来日陛下知晓后,不免困惑心忧。又或者有叵测宵小之徒搬弄是非,竟尔诬陷大王专横跋扈,这不仅会损伤大王贤名,更会使陛下不胜流言纷扰。”
“故而于公于私,下官窃以为,如今实在不宜临阵换将。且请大王宽延,石大将军已有方略在手,等时机成熟,必将奋起王师之威,扫荡河北残晋余党,以报陛下恩德。”
这一回,刘曜却没有计较此人的中途插话。刘曜眯起眼睛,微微颔首,徐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人文官又施一礼,不慌不忙道:“回禀大王,下官名叫张宾,乃是在大将军麾下,忝任右长史之职。”
石勒也立刻顺着台阶主动道:“张长史智计百出,谋略超人,从前除去叛逆王弥、回师攻略河北、用计消灭王浚等等,都是张长史献的良策,也是有功于陛下的贤臣。”
刘曜面色略略缓和。他也知道,若是眼下和石勒突然内斗兵戎相见,无论输赢,总也难以和汉主刘聪交待。只不过他日积月累的威势,和长期处于上位的王者心态,都骄傲得让他不可能率先后退。现在前有呼延谟、后有张宾相继来给他打圆场,石勒也主动松了口,那么,该下的台阶,还是顺势下了罢,再说,刚刚听取的最新情报,让他有了离去的心思。
“嗯。张宾,你巧言如簧,无非是护主心切。罢了,只要石将军能够为朝廷尽心尽力,孤王又岂会真的不通人情?方才的成命,孤王便就收回,石将军,孤王此来,已替你肃清了河洛,减轻了你的负担。如今你既已整军备战,孤王便就率兵西去,放手让你专征罢!”
石勒立刻缓下面色,转了语气道:“大王宽宥,能够谅解属下苦衷,属下感激。王既欲去,属下军务繁重,不暇远送,自当尽心河北,不负陛下及大王之重托。”
刘曜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未行两步,却又回身,双目炯炯地盯住石勒,一字一句道:“临行前,孤王倒有一言相告,既为臣子,有些不该有的心思,最好还是早些打消为妙。石将军,你好自为之吧。”
石勒勉强一笑,点首称是。刘曜再不理他,步伐如风,带着一众部下,头也不回的快速离去,不多时便走的远了。
冷冷的盯着刘曜的身影,石勒的面色变得阴沉的可怕。众部将围在了身边,俱是举目远望,心事重重沉默无言。突然旁边传来了咔嚓一声响,将石勒等人都惊醒,循声望去,却是石虎怒无可泄,硬生生掰断了一根矛杆。
“季龙,你过来!”
石勒唤着他的表字。捱了片刻,石虎拖着步子慢吞吞的走到近前,别着头一声不吭。
石勒扫量他一番,沉声道:“你是在怨我方才打了你么?”
“叔父被那鸟王各种欺侮轻慢,却只能将怒火发泄在侄儿的身上,好算厉害么?”
石虎梗着脖子,呼呼直喘。桃豹等人,都纷纷道少将军怎可如此无礼,纵使受些委屈,也不能对尊长和主帅这般抗言。
石勒本来就要发作,想了想,还是忍着气道:“你不知,我打你是在救你。若不然,当时你的人头都要被他砍了去!”
石虎还要辩争,石勒一把揪住他的脖领,恶狠狠道:“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任何时候,都能靠着蛮力解决问题。你道我心中不恨么,但如今我和他比,各方面还是有所不足,既然暂时不能敌对,那就只有先装出笑脸来麻痹他,以待将来。苍狼捕杀盘羊之前,也要低下头,先将獠牙和利爪磨尖了才行,你懂不懂!”
石虎被石勒揪住连连摇动。他涨红着脸,气恨交加,说不出话来。张宾在旁劝解道:“少将军,要说委屈,主公方才更是受尽了气。但主公韬光养晦,正是为了来日能一飞冲天,无人能制。他的良苦用心,你也要多多体谅才是。”
良久,石勒放下手,喷出口浊气,望向远方道:“季龙,你记着,别看有人现在不可一世,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后悔从前的所作所为!”
石虎侧盯着石勒,心中不断琢磨他的话,眼中闪过凌厉的异色。
第两百三十五章 朝廷求援()
不到一个时辰,刘曜率领所部大军,离开壶关辖地,径直往西而去。方才,他接到亲兵的汇报,据最新探知,西北之地,高岳正在全力围攻上邽城,司马保所部晋军仍在竭力反抗,虽有不支,但凭着坚城硬墙硬是撑住,双方已相持多日,局面胶着不下。那么,也就是说,若是眼下突然回军复攻长安,应是再无勤王军来急速救援。
刘曜心中立时大动。河北已然来了,忠晋的反抗势力,也消灭了不少,石勒也被自己狠狠敲打一番;当初东进的各种初衷,基本上都好算是达到。眼下既然西方出现了难得的战机,那么,此地已是没有再留下的必要,还是应该迅速挥军再入潼关,力求在高岳还无法腾出手之前,一举攻克长安,灭亡晋廷。
于是刘曜带着麾下人马,先是回了京师平阳,补足军需粮秣,并奏请汉主刘聪,又划拨来三万强兵劲卒。随后,他统帅七万大军,渡过黄河一路急行,十月初便就抵达了蒲版城。长安的斥候探知了消息,慌忙传达给朝廷,满朝皆惊。太尉索綝自请将兵三万,东去迎战,希望阻敌于国门之外。皇帝司马邺在应允的同时,仍然心中惴惴,为了双重保险,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派了中官唐累,急急往高岳军中送去求援诏令。
且说上邽被高岳亲自率军围攻,将近半年。早些时日,上邽城虽然人心漂浮,但唯一仗着城墙格外高大宽阔,很难攻击,而且城中积粮颇多,故而在秦军疯狂的攻势下,还能勉强支撑的住。可是到了眼前,上邽纵使再是强壮,也架不住秦军旦夕攻打长期围困,终于快要熬不起了。
而早先潜伏的祁复延、蒯老三等人,不是不想有所行动,里应外合。实在是因为实际操作起来,颇有困难。南阳王犹如惊弓之鸟,大战初起时,便将王府的守卫兵力多多增加,日夜警卫,祁复延等实在无法下手。因为本来就是伺机而动,抓住敌人薄弱之处才好一击即中,如今眼看只能正面敌对硬碰硬,祁复延无奈下令,暂时做长期潜伏打算,不遇到敌人有所松懈时候,宁愿龟息,也不可将城中两百余名手下的命白白送掉。
半年来,高岳摒除一切他想,发狠定要攻取上邽,就此解决心腹之患,彻底荡平秦州。虽然麾下三万五千人已经减员到两万六七千,但胜在腹心之地各郡,源源不断送来粮秣、替换军械、医疗伤员,甚至还间或发来新军补充兵力,姚弋仲和杨茂搜,还动辄赶来牛羊,犒赏兵卒。
而城中晋军战兵主力,从最初的一万余人,到目前也已剩不到五千,虽然粮食还仍有存余,但兵力薄弱士气低落,又指望不来任何援助。司马保曾派人缒城而出,入长安城向朝廷求救,苦请皇帝出面调停让高岳退兵,但司马邺置之不理。司马保再求陈安,陈安也答复有心无力。还曾开出重金,贿请河西鲜卑大首领吐谷浑出兵袭击陇西郡,结果吐谷浑虽然心动,但犹豫再三,还是不愿主动去蹚浑水,无端结怨了高岳给自己徒惹麻烦,而婉言谢绝。
更有数天前,略阳传来最新消息,高岳麾下大将雷七指,终于攻陷了被蒲洪竭力守御的清水城,彻底占据略阳全郡。蒲洪在数千勇士的死命掩护下,突围而出,一路往东逃去,目前已不知所踪。
在接到彻底断绝了外援的噩耗时,惶急惊惧之下,司马保心智大乱,当即亲手格杀了数名宦侍,发泄情绪。到现在城中皆是愁云惨雾,凄凄惶惶。里外都知道,只要秦军再拼力加一把劲,上邽城,多半就要保不住了。
这一日,中军大帐内,高岳正低头和韩雍等将校围拢议论,谋求全力攻城。有卫卒掀帘急匆匆进来施礼道:“禀主公,有位朝廷钦差突然来此,要立即面见主公。”
帐内众人立时便停了下来。高岳有些疑惑,但面上仍波澜不惊道:“请进来。”
中官唐累应声而进。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势单力薄受尽冷眼的小宦侍了。因与高岳相识日久,关系也很是不错,皇帝也开始慢慢关照他,逐步升迁,如今已做了黄门令,也算禁中宦者的一方头目了。唐累深知能有今天,实在是离不开背后有高岳这棵大树,故而即算在下属面前也抖起了威风,但任何时候见了高岳,都是恭敬客气,格外热络奉承。
但这一次,唐累却没了许多好听话,他满面焦急,上来略作寒暄,便带来了重磅消息。匈奴汉国中山王刘曜,兵出河东后,接连取胜,声势大振,如今挟战胜之威,突然西来,气势汹汹意欲复攻长安。朝廷已遣索太尉迎敌,但陛下忧心忡忡,还请高使君再费劳苦,千万勤王为要云云。
诏令上,司马邺亲笔书写,竟是言辞恳切,苦苦哀求。高岳本待全力击破上邽,但在这节骨眼上,又正巧遇上刘曜复来,皇帝求援。去,功亏一篑使人极为不甘;不去,他在自己良心和国家大义上又无法交待。这让他立时头大如斗,左右为难起来。
“这贼寇来袭,我自当立时奔赴救援朝廷。但眼下上邽城已难支撑,若是我撤军离去,彼辈又将死灰复燃,不仅使我前功尽弃,且会摇动军心,坏了大好局面呀!”
韩雍、杨轲、杨坚头等,俱是神色严峻,频频点头。高岳无奈地扫视一遍部下,摊开两手望向唐累。唐累咬咬牙,突然朝着高岳跪了下来。
“我临行的时候,陛下流着眼泪对我说道:如今天下虽大,然则四方皆作壁上观,唯有高卿忠肝义胆,一往无前。若这次高卿实在无法前来勤王,则国家社稷危亡,倘有不测,朕亦当殉国,来日高卿再想见朕,也无从相见矣!”
高岳示意左右将唐累先搀起,唐累却死活不愿起来,带着哭音道:“高使君,陛下苦哇!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他也不愿意让高使君往来奔赴,流血厮杀。可是祖宗留下的江山,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眼睁睁看着它断送,高使君,便请看在陛下厚待的份上,就再勤王一次吧!”
说着,唐累哽咽难言,趴在地上磕起头来。高岳忙两步过去,一把将他扶起来,摇首叹息道:“唐中官,你身为内侍,却难得如此忠忱。可见心存社稷,无关身份贵贱,只看有无丹心而已。你尚且如此,我又岂能落在你后?”
唐累抬起头,满怀希望的看着。高岳心潮翻涌,点点头郑重道:“我本卑微,却蒙陛下一再拔擢厚待,方有今日。虽然我这里的局势也是非同寻常,但无论怎样,也没有扶持社稷驱逐胡虏,来的重要。唐中官,既然陛下如此寄希望于我,我无话可说,定当亲自率军,再度东进勤王!”
唐累激动的抽泣起来,忙不迭的点着头。众人见高岳也这般决绝的表了态,又是为了救国这样的大事,故而劝阻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
韩雍上前道:“主公,上邽城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我军将士流血拼命,好容易现在胜利在望,万不能主动撤军。若是主公已决意前去长安,那么,此地军事,属下愿尽力承担,绝不可前功尽弃。”
杨轲也禀道:“韩将军所言极是。主公忠心勤王义不容辞,天下敬佩。且只管放心前去,这里吾等同僚齐心共进,定要拿下上邽城,断不会让主公失望便是。”
高岳很是感动,虎目发亮,满面坚毅道:“既如此,我便亲率六千人马,东去勤王。此地一应军政大事,全劳众位辛苦。尔等为我尽力,我将为国尽忠。彼此努力罢!”
他又将重点交待几番,在当场文武相送下,便大步出得帐来,高唤一声:“周盘龙,速速整军,随我东去勤王!”
第两百三十六章 吾道不孤()
自离开上邽城下,高岳率军一路疾行。几日后,行至雍州始平郡时,军前斥候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太尉索綝在华阴被刘曜大军击败,所部三万晋军,被当阵斩杀、俘虏了近万人。索綝败逃回长安,连声惊道此番敌势庞大,不可抵挡。眼下刘曜已过了新丰,正浩浩荡荡向长安进逼,朝廷上下惶急惧怕,无奈只有固城自守。
局面变得严峻,高岳不免担忧焦急。于是亲自鼓舞一番兵士,加速东去,希望赶在匈奴人大举围城之前,好歹能够进入长安城。于是未有休整,全军又即开拔。正埋头赶路的时候,斜刺里有一骑斥候打着马,奔了过来。
“禀将军!我军左侧五里之外,发现一支人数众多的军队,暂未探知其所属,且即将与我军在前方约两里处不期而遇。”
高岳吃了一惊。眼下真是风声鹤唳步步皆敌。他一面命斥候立刻再去详细打探,一面立即传令全军,放缓速度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迎战厮杀。
奔行数百步后,无数旌旗戈矛映入眼来,果然是一支军队,但却没有明显旗帜做辨识。且从那已结成了圆阵来看,对方显然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