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曾言,欲请韩兄共谋一醉。男儿岂可失信?这些小菜,乃是托个老卒,在校场外的酒馆内叫来,韩兄不要嫌弃鄙陋。”
高岳笑吟吟地从食盒内不紧不慢的端出了五盘菜,两壶酒,在木几上摆好,又拖过一把椅子,在韩雍对面大喇喇的坐下。
四盘家常小炒,分量充足,肉红菜绿,香气扑鼻,围摆在一盘浓油赤酱的红烧河鲤边。
几道菜俱用白瓷盘盛着,那磁盘虽不是名贵,胜在圆润白洁,和那五颜六色的菜肴相互映衬,光泽俱是诱人;一人面前一壶酒,那醇浓扑鼻的酒香,更使人馋涎欲滴。
“这食盒虽也有些保温的作用,但久候韩兄不来,怕菜一凉,就失了味道。我便放在被褥里捂着,先明说,那被褥我还未曾睡过,韩兄切勿嫌弃,呵呵,请。”
高岳说着,便探身为韩雍斟满了一杯酒。
韩雍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话来,呆了片刻刚想站起,腹内又是饥声长鸣,直窘得面红耳赤,神情慌乱。
高岳却没有笑,坐直身子,正色道:“孟子有云,食色性也。男儿汉大丈夫,磊落大方,困倦则眠,饥饿则食,何必做那为人所不取的小儿女态?”
“抑或,韩兄实在不屑于高某?若然,也可坦诚相告,高某绝不留难。”
火光烛影下,韩雍瘦削的面上阴晴不定。他摸了摸唇上一字浓髭,默然片刻,叹道:“高兄弟磊落洒脱,韩某倒显得委琐小气起来。自是不该,还望高兄弟勿要见怪。”
“好!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共谋一醉。”
听他已不再严谨刻板地称呼自己高司马,高岳笑着应道,连忙劝酒夹菜。
韩雍一则本也是坦荡端正的汉子,二则当下已是饿的够呛,于是也不屑再惺惺作态,毫不客气,筷落如雨,长饮鲸吸,直吃的满头是汗。
两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一会,气氛已是融洽的很。
“高兄弟,你这屋中,点着两只蜡烛,便也够了。为何一下子点了八根大烛,把个屋子照得白昼也似?”
“第一次请韩兄吃饭,不照得格外亮点,难道让韩兄摸黑闷头吃,回头看不准,别把我碗里的菜给夹走了。”
韩雍大笑。
高岳只道他不会笑,却没想他也能纵声开怀,看样子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而且,小弟冒昧,愿与韩兄秉烛夜谈。看韩兄相貌,应是羯族吧?”高岳出言试探道,韩雍深目高鼻,高岳有此一问也属正常。
韩雍闻言先是一愣,脸上慢慢的没有了笑容,最后阴沉萧索了下来。
高岳心中直叹,怪自己还是太急了点,好像问到了对方什么忌讳处,忙道:“如有什么不方便处,便当小弟什么都没问,来,咱们喝酒。”
韩雍举起酒盅却没饮下,沉吟片刻,他慢慢开口道:“也没什么不方便。韩某父亲是汉人,母亲却是羯人和河西鲜卑人的女儿,所以我就长成这样。至于究竟哪一族属,我也不晓得到底该怎么算。”
“我自小在边塞长大。鲜卑儿和汉家子,两边都不带我玩耍,有的还当面骂我是。骂我是杂种。我当然气不过,上前厮打,呵呵,结果可想而知,一个人哪能打得过一群人?”
“家里本来贫穷,后来父亲又早早从了军。我就跟着母亲过活。父亲离家,等若家里没有了顶梁柱。
“可是我们娘俩还要活下去啊!我娘就走遍十里八村和县城,主动上门,挨家挨户询问可有衣物浣洗。”
“有的人家,不给活计,还骂娘也是杂胡。娘总是默不作声,忍辱离开。但她遇上有人骂我,便护我在身后,大声斥责对方,结果我母子俩更是被人笑骂一顿。”
“可怜她是一个女子,如此的不顾羞怯,抛头露面,只为赚口粮食,给她的孩子吃。”
韩雍一直举着酒盅,却没有饮下,只望着屋内跳跃扭动的烛火,双目也变得迷蒙飘渺起来。
“我记得我七岁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真是滴水成冰。那天娘一早就出去了,我又冷又饿缩在被褥里,不愿起身,心里一直在埋怨娘,跑到哪里去了。”
“到得下午,娘才回来,两脚穿着单薄的草鞋,脚底都磨得淌血。她背了一大捆衣物,笑眯眯地,说从城里揽到了大活计,但主家催得紧,要连夜洗出来。”
“娘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窝头给我吃。转身就去打水洗衣了。我看见娘的脚走在冻的梆硬的地面上,边走边直吸气,我问她疼不疼,她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不疼,我就相信了。”
“半夜里我起来解手,看见娘还缩着身子在那洗衣服。我问她怎么还不来睡觉,她说快了,快了,雍儿最乖,先去睡好不好。”
“到得第二日天蒙蒙亮,我醒了,发现娘早已出了门。等傍晚再回来的时候,她又背回来一大捆衣物,脸冻的惨白惨白,还透着青灰色。”
“我一见娘,就怪她又回来的迟,害我饿了半天。娘一下把我搂在怀里,大哭不止,我却不知道她哭什么,只晓得自己饿得慌。”
说着,韩雍平日里那石雕木刻般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继而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高岳心内惨然,又想起了义父,不由得唏嘘不已。他站起身,来到韩雍身前,郑重的躬身道:“韩兄!是小弟的不是,触到了你伤心处,小弟真心给你赔罪了。”
韩雍双手捂脸,哭的不能自己。良久,他才稍许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
他对有些不安的高岳摆摆手,示意道:“没什么,高兄弟你坐。我这些最私密的心里话,多少年都没有对人说过,今天一下子全倒了出来,心里敞亮许多,也好,不再那么堵得慌的。”
他支着额头,默然片刻,又叹口气道:“是韩某失态了,倒让高兄弟见笑。”
“韩兄好汉子,真性情,我很是钦佩,哪里有什么失态?”高岳见他缓和了一些,连忙出言安慰道。
韩雍话匣子不开则已,一开则不可收拾。他满腹心事,或心酸,或沉重,或愤懑,都沉寂心底,像那暗流涌动的火山内部,翻滚沸腾,直烧灼的心头刺痛难耐。
第二十二章 心潮翻涌()
韩雍平日沉默寡言,也没有什么知交好友。故而只能自我煎熬,自我忍耐,今天遇着高岳,他本就对高岳印象特别,现下又是酒上心头,只觉得心内一番话,不吐不快。
“高兄弟,不晓得你如何这般看重韩某。可韩某却感觉你气度不凡,和那些个来从军的粗莽汉子,根本不是一般人。”
“哦?不知韩兄何以看我?”
韩雍已基本镇定下来。他一口干了杯中之酒,咂了咂嘴。
他自顾道:“我与高兄弟相识不久,不敢妄议。但我感觉,怎么说,比如那些人,要么就是家中贫寒实在无以为继,无奈便来投军混一个饱肚,吃粮当兵,当兵吃粮嘛。”
“要么呢,便是自恃一把子好力气,不想浪费在地头田间,来投军,抑或能混上一个不错的前途,盛世靠文,乱世用武嘛。但你高兄弟,好像两样都不是,你似乎有着自己什么打算。”
烛火摇曳下,高岳虎目中星芒点点,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
韩雍轻轻一笑,略有些傲然道:“若是连这点察觉推理的本事都没有,韩某也乘早脱了军服,老实回乡种地去。”
“我看高兄弟,有气度有身手,这样的汉子,在哪也不会饿死。再不济,凭你的本事,山间猎些虎狼豺豹的,换了钱财粮物,断不至于活不下去。”
他顿一顿,不紧不慢道:“既然不是生活所迫,那便是为了求官求前途了。可是今天郅城主当面提拔你,从一个连士卒都不是的白身,直接做到了军司马的位置。”
“那可是本城中,仅次于潘都尉的武职了,连我这个老兵,一下子都有些恍惚激动。”
“可我冷眼看你,目光清澄,没有一点兴奋激动神色,脸上那点笑,也是纯属礼节上的。你口中说着感激话,我听你的声音,也是冷静正常,一丝儿颤音都不带。”
“这说明什么,说明别人眼中做梦都想要的司马一职,在你眼中不值一提,或者你根本就不是为求官而来。”
韩雍说着,将身子往前一探,目光锐利如锥,直言探询道:“若是韩某所说不差,那么倒要请教,高兄弟究竟作何打算?”
屋外是幽沉而朦胧的夜。秋风寒凉,呜呜作响。天上星斗似乎怕冷,兼且怕风,全都悄无声息没入黑漆漆的天幕,黯淡清冷。
屋内一时哑然无声。韩雍目光灼灼,面如刀削斧刻,直视高岳;高岳也抬首回望,面色微妙。气氛登时变得冷峻压抑起来,空气中一阵机锋流动。
良久,高岳蓦地展颜大笑,韩雍并不发问,仍是沉默以待,目光中竟带了些警惕的味道。
高岳从容道:“韩兄心思缜密,敏锐冷静,实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埋没在此,虚度光阴,岂非辜负胸中所学,枉了男儿大好身躯?”
“你知我学了什么?”韩雍面上波澜不惊,心内却是一跳。
高岳瞥了他一眼,笑道:“为将者,当智勇兼备,知己知彼,料敌在先,见机而动。韩兄六韬未及半部,便已机锋满腹,胸有兵甲,实是让人佩服。”
“然则小弟有一言相告。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兵书战策之理,只可为参谋,不可恃之一世,韩兄以为然否?”
“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韩雍知道高岳必是看到了自己桌上两本兵书。但思绪不知不觉被他所牵引,听的此精妙之语,不由怔住,口中喃喃自语,皱眉推思。
高岳却不管他,又道:“我知韩兄胸有韬略,却无奈沉沦在此,也为韩兄深为抱恨。”
“痴儿愚夫倒也罢了,但好男儿一世,怎可不奋发而起,凭着手中剑,胸中学,平定天下,演那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慷慨故事?”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好,好诗句!”韩雍闻言,一下子睁圆了双眼,只觉得心内狂跳,热血翻涌。
高岳忽地起身,两步便来到韩雍身前,剑眉倒竖,目光如电,昂然道:“韩兄适才所言,丝毫无差!”
“高某不才,自忖论勇论识,倒也不差。又负先人教导,不敢或忘,欲结人才,练精兵,安定鼎沸宇内,抚平八荒四海,复我清宁天下。”
“韩兄困窘之境,却能自矜自爱,守住本心,严以待人待已,丈夫也!然则首阳县狭小废残,大好身手难以伸展,你我眼界,又岂在此?”
“且陈、潘上司,或是目光浅薄为人猥琐,或是刚愎横暴目空一切,哪里识得韩兄良璞美玉!韩兄空负才学,何不与我同心携手,共成功业?”
屋内烛火无风自动,跳跃不止。韩雍只觉高岳一番话语如黄钟大吕,轰然作响;阵阵酒意化作豆大汗珠,争先沁出额头,口干舌燥不已。
他母亲吃尽人生困苦,养育于他,在他九岁那年,终于积劳成疾,撒手而去。韩雍大哭一场,独自背负母亲遗体,在村外附近山头,寻了向阳之地安葬。
葬好母亲,他跪在坟头,磕头出血,发誓要出人头地,再回来风光大葬最爱他疼他的娘亲。
虽然恨父亲对他母子二人不管不顾,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下山去军中寻父亲。千辛万苦,才打探得到,原来父亲已在西平太守、奉高侯马隆麾下,做了一名亲将。
父子二人相见,一番惊讶相认自不必说。他父亲得知妻儿这些年困窘苦难的熬着生活,妻子劳累成疾已经去世的消息,也不禁心中愧恨,紧紧搂住韩雍,泪流满面。
西平太守马隆,得报有一少年来本军中认父投军,有些讶异好奇。待了解事情后,很是感慨,亲自批示,特准韩雍留在军中,以示鼓励。
过得两年,马隆进讨河西鲜卑首领树机能余党,在张掖一带与敌军交战,韩雍父亲救护马隆,战殁此役。
马隆心怀感念,抚恤忠烈,便拔擢年少的韩雍做了一名帐前亲兵,随马隆征战陇右,镇抚西北。闲时受马隆指点,耳濡目染,受益良多。
又过得几年,马隆年老体弱,终于病逝在西平太守之任上。马隆之子马咸统领其部,投效成都王司马颖,八王之乱时,马咸战死阵中,余部仍归司马颖麾下。
等不得三五年,司马颖也败亡,韩雍等旧部被东海王司马越收编,他却被打发至首阳县做了一名队主,他还没来得及自艾自怨,秦州地区就被司马保所占据,随后首阳县又被郅平拿下,他还接着做他的队主。
一晃经年,韩雍已经二十有七,仍然孑然一身,籍籍无名。他自负熟读兵书,颇通将略,也想辅佐明主,带甲挥兵,征战天下,一扫胡烟氛尘,实现心中抱负。
现实却是年纪渐长,家未成、业未立。在小县城里做个大头兵一般,整日与些粗鄙无知、浑浑噩噩的莽汉混在一处,无人理解他,无人赏识他,更没人看重他。
他终日沉默不与人言,闲暇便翻看父亲手抄的六韬,可惜仓促变乱,辗转流离时候,遗失了四本,剩下两本便如同珍宝,日夜摩挲。
生活上的困苦无聊倒罢了。灵魂上的孤寂无奈,最是让人难以名状,不堪忍受。韩雍日复一日,心中郁郁怅恨无法排解,年纪未过三十,面上皱纹却日渐变深。
这些,他从未对人说过,只在心中自我煎熬。可是高岳却如同他肚里蛔虫一般,替他将苦痛、不甘、迷惘、挣扎等,都一股脑的剥析袒露,甚至连那内心最深处的,已被消磨殆尽的雄心壮志也被重新呼唤出来。
第二十三章 强力臂助()
高岳句句如锤,猛砸韩雍心头。他心头砰然狂跳,热血奔涌,鼻翼翕动,唇上八字浓髭也急剧抖动起来,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竟自油然而生。
他目光发直,面色变幻不定。高岳此时倒不出声,只又回身坐下,默默地看着他。
良久,韩雍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肃然拜道:“高兄弟一番良言,振聋发聩,韩某将死之心重获生机,日后还望高兄弟早晚指点教导。”
“不敢,我遇韩兄,正所谓知音良友,理应彼此看顾相助。”高岳见他神色,晓得他心中已动,便忙也起身郑重谢道。
韩雍再回了一礼,将椅子搬至高岳身边坐下,恳切道:“然则当今时事,不知高兄弟何以教我?”
高岳见他面色严肃诚恳,晓得他是在真心实意的请教,当下也不再遮遮掩掩,话留三分。
“小弟有一点愚见,倒正要请韩兄指点。”他笑了笑,目光坚定,娓娓道来。
“方今天下,纷乱不堪,人皆可见,自不待言。不久前,永嘉之祸,随后先帝被俘遇害,朝廷在长安凄凉草创,可谓惊魂未定。”
“刘聪虽是残酷嗜杀的胡人,但是能趁势而起,从胡奴而为帝王,也是才力绝伦的枭雄之辈。他今占据关东,实力大增,必然不会满足,还想更进一步,到得年底或者明年初,刘聪必将有所行动。”
“他想更进一步,长安的皇帝怎么办?据说东北的段部鲜卑、并州的刘刺史(刘琨),凉州的张刺史(张轨)都忠心王室,必然会竭力抗衡。故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局势还将更加动荡。”
高岳本就不是当世之人,对如今称王称霸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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