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武都直属麾下,有两百兵分作两队,一个队主是潘武都的亲兵头目,叫做莫胡卢;另一个叫车鹿回,都是孔武有力、粗暴蛮横之徒。
这莫胡卢和车鹿回两人,除了在潘武都府邸宿卫,便在这兵营值守,有时候两人轮流着来,有时候都在潘武都府邸里。但不管是哪一个在兵营中,都喜欢打压欺辱彭俊这一队汉兵。
彭俊身为汉兵队主,遇有纠纷,出头露面那是责无旁贷。不过他是个犟脾气,初时很是反抗,被打的头破血流,还奔至郅平和潘武都前,要求二人主持公道。
郅平根本无意处置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在他心里,几个汉兵,打也就打了,技不如人有什么办法?但他总还顾着一点表面工作,把彭俊好言抚慰了两句,便打发送客。
至于潘武都,怎可能会主持公道。不仅一句好话没有,更且吹胡子瞪眼,蛮不讲理的反过来把彭俊大骂了一顿。责骂他为何狗胆包天,无故在军中私相斗殴,干扰军纪。
彭俊不服,说是被人挑衅欺辱,才还的手。潘武都大怒,斥骂他竟然敢当面顶撞,又干脆骄横言道,孱弱无用的汉人,就该被咱们胡族勇士打骂,没有本事打的赢,就乖乖的低头忍耐,徒争口舌之利,便是废物。
潘武都当时便指使左右,将彭俊拖下又重责了二十军棍。彭俊来讨公道不成,反被**裸地打击报复,心中气怒填膺,直欲吐血。从此以后,心中愤世嫉俗般,看什么都不顺眼。
但人在屋檐下,怎得不低头。连彭俊都被这样肆无忌惮的粗暴对待,更何况一众汉兵。韩雍沉默无言,独善其身,只约束自身属下不要招惹,更不愿多管闲事。
当今天下,直若是匈奴人要翻身当家作主一般。潘武都麾下鲜卑兵、羌兵、氐兵乃至羯兵,人多势众,气焰嚣张,打又确实打不过,又没有援手,大家敢怒不敢言。
有小冲突小矛盾便忍气吞声,有时对方实在过分了,便集体吵嚷争执一番,郅平便出来调和一番稀泥。虽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总聊胜于无,就这么一天天的熬着日子。
就在适才,彭俊身边有亲近的老兵,叫做大眼的,不知怎么又招惹到那帮蛮子,被三个鲜卑兵围殴,片刻就被打倒在地。这个汉兵远远看见,忙不迭地跑来跟彭俊报信。
彭俊头大如斗,心中又急又怒,捏拳道:“快,你去喊上几个得力兄弟,跟我去看看。”
那报信的汉兵,有些怯懦,犹疑嗫嚅道:“队主,我刚来的时候,那三个鲜卑人都还在,万一事情又闹大了我,我就不去了吧?”
彭俊丑陋的脸上,一下子涨的紫红,睁圆了眼咆哮道:“三个胡人就把你吓成这样?便是围了一百个胡人,老子只有一个人,那也得去!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瞅着大眼兄弟被打坏了。”
“队主,你要是去,能算了就算了,事情闹大了,回头麻烦不小。”
人家好心规劝,彭俊闻言,更是气的直跳道:“老子就是要闹,不行就拼了这条命。他妈的。”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胆小之人,一跺脚,自己跑着去招呼有胆气、愿意同去的汉兵。他高声大叫,招呼来两个人,便不愿再耽误时间,匆忙地便要往报信汉兵指的方向跑去。
一抬头,看见高岳还站在原地,不由一愣,以为高岳是在看好戏。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再和高岳计较,彭俊恶狠狠地瞪了高岳一眼,便带着人大步流星而去。
高岳本来觉得此人素质低下,言行无理且无礼,对彭俊印象很是不佳。他不愿和此“无赖腌臜之徒”多啰嗦,转身便要离去,就听闻了汉兵被打一事。
接着,彭俊的表现倒是让他不由刮目相看。虽有重重险阻,却毅然不顾,拿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只为早早救护出受辱的袍泽,明知难为,却非要为。这份勇为敢当的忠义之气,很是难得。
高岳突然对这看似很无赖腌臜的彭俊,有了些兴趣。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彭俊虽然相貌丑陋,心中却还存着热血正气,颇有些豪侠仗义的气概。
高岳略一思量,便迈开大步,不远不近的跟着彭俊,往出事的地方走去。
在汉兵营和胡兵营的交汇小道一僻静角落里,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地上,三个鲜卑兵,围在旁边,耸肩耷背,抖搂着腿,全无站相,在大声笑骂着什么。
见有人急踩着步子奔过来,三个胡兵都齐望过来,一看是彭俊,更且露出了挑衅的神情。
一个阴阳怪气地便道:“这不是老彭吗?隔老远便瞪着眼想怎地?难不成还想殴打咱们弟兄?哈哈。”
“哟,带着一群羊羔似的东西,就想来和咱们虎狼勇士较个高低吗?”
还有粗鲁无礼的声音,“那个丑鬼模样,还好意思叫什么俊,我呸,比老子长得还要让人难受。”
更且有唯恐事态不严重的,“老彭,你巴巴地赶来,是来收尸的吗?嘿嘿。”
彭俊好歹有个队主的军职,无论从那一方面讲,都绝对是这三个鲜卑族士卒的上官。但是那三个鲜卑兵,根本没把彭俊当做上官,言行举止中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和恭谨,简直就是污言秽语,无礼之甚。
高岳在人群后,见几个胡兵粗横无礼的言行举动,让他登时就非常反感。
他前世在军中,上下尊卑、等级秩序还是很讲究的。从下到上,都潜移默化,自发的对上官有着恭敬和拥护。再说,没有个服从性,谈什么军纪森严,又谈什么令出如山?
他心中不忿,却沉住了气,默默观瞧。
彭俊似乎对这些无礼的话语习惯了,并没有在这上面计较。他耳中听得“收尸”二字,心中猛地往下一沉,不由得抢步上前,一把从地上抄起了躺着的人,焦急呼道:“大眼,大眼,你怎么样。大眼!”
那名唤大眼的人,浑身是血,软软的瘫在彭俊臂弯里,良久才缓缓的睁开无神的眼睛,目光涣散黯淡,仿佛一时还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
彭俊见他睁了眼,心中大喜。不管无论如何,大眼总算没有伤了性命,自己来的还算及时。
“大眼,是我,老彭啊!你怎么”
彭俊蹲伏在地,一面检视大眼身上伤口,一面口中连连发问,他见大眼还有些恍惚,便抬起头,恶狠狠地扫视鲜卑兵。
鲜卑兵不理会他,却嬉皮笑脸道:“人,是咱们打的。但这次不能赖咱们,是你的人不懂规矩,有所冒犯,兄弟们便好好教导教导他一番。”
彭俊忍不住,大喝一声:“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为首一个鲜卑兵,把脸一沉;不屑道:“别在咱们这里摆劳什子队主的威风,这回是这小子主动挑衅,怨不得咱们。”
“他主动挑衅?”
彭俊不禁愕然。当时这种大环境下,九成九的汉人,遇事基本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日常总是胡兵撩拨汉兵,没听说汉兵主动找胡兵挑事的。
这时,恍惚的大眼,有些清醒起来。几个鲜卑人的话语,清楚的落进他耳朵里。他气的大叫一声,忍着伤痛,把事情原委,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
第十八章 我是靠山()
原来大眼正是因为有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左右上下都叫他大眼。但是他眼虽大,可惜有些短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近视眼。
在古代,患近视眼的人群比例,比起今天而言,要小得多。单说读书人,古人读书时间很少,到了晚上看不清楚,也就早早安歇,像晋朝车胤那种,捉萤火虫来照亮看书的囊萤映雪故事,毕竟少之又少。
正因为是极少数,所以才拿来当作典故,也只是用来激励莘莘学子,学习这种刻苦求学的精神,实际上并不提倡这种有损健康的行为和现象。
再有,古人书写用的是毛笔,笔比较长,眼睛距桌案和字的距离较远,写的字也相对较大,在客观上也起了一定的预防作用。
更不用说古代大部分没读过书的平民百姓,农家子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患近视眼的几率便是更小。
这汉兵大眼,不幸乃是天生近视。所幸不是太严重,但看远了的事物,往往要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一番才行。
他今日正自回营,远远望见三个人迎面走来。好像是相熟袍泽,看又看不清,便仍旧眯缝着眼,努力辨认。
那三个人正是莫胡卢手下鲜卑兵。大眼近视,他们可不近视。远远的看见大眼一面走过来,一面皱着眉,斜着眼,便好似在恶狠狠的拿眼睛横着他们,不由都是勃然大怒。
待走近了些,大眼也发觉是认错了人,竟然是几个鲜卑兵,真是冤家路窄。他收回视线,便自要走开,那三人早已将他拦下。
大眼是彭俊手下中,较少的几个性格强悍、敢于回击胡人撩拨的汉兵。他坚决否认自己无故挑衅之说,被逼得急了,便道一句就瞅你两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何这般盛气凌人?
三名鲜卑兵,一听此话,登时便动起手来,大眼极力反抗,又有所顾忌,不敢下死手,故而只有招架之力,撑了片刻,三人将他挟持到这僻静处来,又是一顿结结实实的好打。
彭俊闻听事情经过,看着大眼浑身是血的惨状,心中暴怒像被野兽咬噬一般,他示意跟随而来的几个兄弟,将大眼先缓缓的抬到一边,把几个伤口简单包扎一番。
长期以来,大部分胡族人,瞧不起汉人,哪怕有些人,瘦成一根筋、穷到没饭吃,但在汉人面前,还自恃所谓有身份,摆起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
便是在这远离中原、地处边隅的首阳县中,汉人被藐视欺压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这些汉兵一直的退缩和忍让,到的今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凌辱和肆无忌惮的欺压。
欺人太甚。彭俊慢慢站起身来,双眼喷火,头发直竖。咱们不愿意欺负人,但也绝不能总是这样被别人踩在头上。说到底,国土沦丧,山河破碎,不正是这些择机噬主的胡人吗?
“哟。老彭这脸,怎么越发的蜡黄,莫不是吃坏了肚子?”三个鲜卑兵,本来便欲扬长而去,有见到彭俊模样的,出言调笑,引来一阵嘎嘎的怪笑。
彭俊怒气如火山爆发一般喷射出来,“打我兄弟的就是你们三个!”
那为首的鲜卑兵,粗眉阔鼻,闻言把三角眼一瞪,“咱们兄弟都打了,你待怎样。他妈的,想造反是不是?”
彭俊被热血烧红了双眼,再也忍耐不住,狂吼着拔拳扑了上去,一拳便打在那粗眉的大鼻子上,粗眉惨叫一声,双手一捂,疼的弯下腰去,鲜血从指缝中涌流而下。
旁边的鲜卑兵一时怔住,没想到汉人也敢主动动手。见彭俊又一脚将粗眉踢翻在地,便反应过来,大骂着冲上前来,将彭俊扯住,拳打脚踢,招招出的死力。
彭俊奋力还击,一时以一敌三,竟也不落下风,倒把那三个鲜卑兵逼的有些手忙脚乱。
见打成一处,随行的几名汉兵,赶忙用力将彭俊拉扯着了出来,彭俊已然也是负了点伤,左眼部乌紫肿大,眉角撕裂了个大口子,血淌了半边脸。
两名汉兵将彭俊护在身后,紧张地望着对手,全神戒备。大眼躺在汉兵身后不远处,勉强撑起身子,急的直叫众人快走。
彭俊伸手在脸上一抹,登时一脸血红,他瞪着眼,又往前冲,暴叫道:“老子今天拼了命,也要讨回一个公道,老子跟你们以命换命!”
两名汉兵忙拉住彭俊胳膊,又将他护持住。彭俊犹自挥拳踢腿。歇斯底里势如疯虎,血流满面间,还咬牙切齿的大骂,血把牙齿也染得通红,望之便活脱脱是个噬人恶鬼一般。
三个鲜卑兵见彭俊这模样,简直是疯了,个个心中便有些迟疑。都想着彭俊本身也算能打,此刻只如发疯,更犯不着跟他玩命,回头找机会来收拾他。
两名鲜卑兵,将那负伤的粗眉搀住,便要离去。
粗眉疼的歪眉斜眼,捂着鼻子闷声嗡嗡道:“作死的汉狗,你给老子等着。我这就去跟莫胡卢队主说去,冒犯咱们,让他叫潘都尉把你们这些汉狗全部杀头!”
旁边同伙也恶狠狠道:“狗一般的汉兵,没有个靠山,还敢蹦跶,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
“谁说他们没靠山的。汉兵靠山就是我。”
高岳步伐坚定,一步一步的走到两拨人中间,面向鲜卑兵站定了说道。
鲜卑兵早就看见了高岳。高岳身形高大,站在人后,很是显眼。但几个鲜卑兵甚至包括大眼,以为高岳不过也是跟着彭俊来的一名汉兵,没特别关注他,都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彭俊身上。
此刻见他竟然出头,还说自己是汉兵的靠山,可笑又可疑。
“你他妈的是谁?”粗眉恶狠狠问道。
“一个汉人。”
彭俊、大眼连带着两名汉兵,都暂时安静了下来,面色各异的望着他。
彭俊渐渐有些镇定下来,微喘气道:“高司马。你这好意,咱们兄弟心领,我劝你还是不要蹚这浑水的好。别看你做个司马,你也惹不起他们,老子今天索性是不打算要命了。”
几名鲜卑兵一听,晓得了高岳的身份。虽然也一时有些顾忌起来,但还是有人横着脖子叫道:“我当是什么王爷宰相。一个军司马,就敢自称汉兵靠山吗?不晓得天高地厚。”
“太狂了。咱们去找潘都尉,好好治治他,让他晓得当今天下,到底是谁在做主。”
“我想你们都搞错了。”高岳目光开始变冷,俨然道,“我之所以愿意管这件事,和司马不司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即算是一个士卒,今天也一样会站出来。”
“谁给你们的胆子,这样无端欺辱于人?士可杀不可辱,我汉家男儿,顶天立地,烈烈风骨,岂是你们这些无知宵小之辈所能了解?”
他愤懑踱着步,斜睨一众鲜卑兵道:“你们胡族男子,一向以武力为荣,觉得天下都能打得下来。所以心中是不是总觉得汉人打不过你们,比不上你们?”
“汉兵懦弱无力,天底下都晓得,不然的话,就凭那些个匈奴人,就敢造反还建了国,攻破了洛阳,还捉走了皇帝。”
那粗眉也是个桀骜性子,嘴上一味强横。
第十九章 迅疾出手()
他说的乃是永嘉五年,汉国攻破洛阳,纵容部下抢掠,俘虏晋怀帝,杀太子司马诠、宗室、官员及士兵百姓三万余人,并挖掘陵墓和焚毁宫殿,史称“永嘉之乱”。
当此时,华夏中国第一次有亡国亡种的危险。但是后来东晋建立,君臣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皆不能振奋朝纲,励精图治,以驱逐胡虏为念。
上不能收复北国河山,拯亿万黎庶于水火之中;下不能开疆拓土,步步为营,为国家图谋发展壮大。
除了把精力耗在内部斗争上,东晋还仍然崇尚清谈,就一些无关国计民生的玄学问题析理问难,反复辩论。
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谁要谈及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裕民,何人政绩显著等,就被贬讥为专谈俗事,遭到讽刺。
上至皇帝,下至王公贵族,都以此为清悠儒雅,以此为风流倜傥。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血性,就此消磨在夸夸其谈里,沉醉在香茶清酒中。
期间,有那爱国将士每每以北伐中原、恢复失土为己任。
祖逖、庾亮、殷浩、桓温、刘裕等人,要么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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