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却集中在跪拜于大殿之中的一人身上。
“皇帝敕曰:朕闻治世以文,戡乱用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岂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
御座丹墀下,有昂首挺胸的宦侍手捧圣旨,一字一句的高声诵读,那独特的尖亮嗓音,回荡在旷达的大殿之中,格外清晰。
“尔陇西太守高岳,忠勇无匹,心比金石。虏贼扰我京师,尔奉诏便就东来,摧敌于野且连斩叛将敌酋,国有荣焉。兹特授高岳为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加征西将军号,都督秦州诸军事,进爵武安侯。锡之以武安国,威振夷狄。用昭露布之貔熏,深眷元戎之骏烈,嘉尔冠荣,永锡天宠。期尔克忠报国守信全身,以洽朕意。钦此。”
高岳匍伏阶下,心中感慨不已。再一次身处在国家的最高机构之中,却与前世不同,这一次,他是独一无二的绝对主角,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他而被吸引,包括皇帝。此刻听闻宦侍诵旨,高岳侧耳细听,凝心捕捉其中的意味。
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自汉以后并无实权,而为尊贵之官,常作为将相大臣的加官及褒赠。但却是跻身朝堂大员、天下重臣不可或缺的名望品阶,这是皇帝在官位上对他的赏酬。征西将军仅次三公,军权极重,可独当一面,这是在军职上对他的肯定。而武安侯,已经从关外侯这种末流的爵位,直接晋升至正儿八经的堂堂侯爵,虽然都带个侯字,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属于越级拔擢。
晋初制,爵位分封较为严格。除了宗室可封为亲王郡王,许多国家重臣元老等等,至多也就封公爵,比如大司马石苞、车骑将军陈骞、尚书令裴秀、侍中荀勖、太傅郑冲、太保王祥、太尉何曾、骠骑将军王沈、司空荀勗、镇北大将军卫瓘均封为公,公爵寥寥可数。
至于将帅,不过封侯。连羊祜杜预、胡奋马隆此般名将,到死不过是个侯爵。也就是晋末时期,局面动荡,名*器爵位不再像从前那般贵重,立有功劳者,大多破例封爵,但总也还没有到滥觞的地步。眼下朝廷中最有权势者,被皇帝倚为屏障的麴允索綝,也就在这两年,才接连被晋封为郡公,这也是目前朝廷仅有的两人。
不过,与上面所有官爵相比,高岳自觉最为重要的,便是都督秦州诸军事一职。汉献帝建安二年,以袁绍为大将军﹐赐弓矢节钺兼督冀﹑青﹑幽﹑并四州﹐是最早见于史籍的持节都督。后来,魏武帝曹操以程昱为中郎将﹐领济阴太守﹐都督兖州事。这样,都督就成为统治地方的军政长官了,独自负责某一地区的军事。
晋武帝司马炎,曾规定“都督知军事,刺史治民,各用人”。明文规定了军政分治,有点现代军首长和政委双立的味道。但惠帝以后,都督例兼所驻州的刺史,都督兼刺史﹐即兼治军民,一州不再有两名最高长官。
南阳王司马保本来兼职秦州刺史,同时还都督陕西诸军事,是朝廷西陲的最高军政长官。但匈奴军数次进犯长安,司马保都消极以待,要么派遣偏师做做样子还半途而归,要么干脆无有一兵一卒勤王,所以皇帝司马邺早在心中把他骂了千遍万遍,不止一次想降诏夺官以示惩戒报复,但终究又有些投鼠忌器,不得已忍气吞声。
这次情势更加危急,长安险些破城。所幸高岳仗着锐气,一鼓击退敌军,使京师解围,转危为安。在无比感激高岳的同时,司马邺愈发记恨司马保身为宗室大藩,反而不如一介外臣可靠,真正是要你何用。但又因着一些顾忌,不好立时翻脸,于是放着司马保其余官爵不动,只独独将秦州都督一职单独划列出来,转封给高岳。
高岳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这是皇帝在地位上对他的支持,是皇帝默许甚至暗中赞许,使他或许在将来,可以有资格名正言顺的和司马保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高岳独自拜服阶下,朗声以应:“臣高岳接旨。叩谢吾皇万万岁!”
一轮红日初升,映入太极殿中,更显得光明亮堂。司马邺端坐在高高御座上,俯视着高岳接过圣旨,从容起身,突然觉得信心大增,甚至豪情万丈,似乎突然间有了底气,可以将匈奴人全部赶跑,继而能将整个天下掌控在手中一样。
午宴后,御书房,皇帝上座,麴索二人坐在左首,高岳陪坐右侧。君臣四人正奏对谈说。
司马邺今天心情非常好。很久了,他从没这般轻松畅快过。此刻,他端坐书案后,轻呷了一口淡茶,清了清嗓子,笑道:“方才听高卿一番言说,朕心中也很是感慨。卿出身山野之间,却能够始终心怀家国,仇睢胡虏,这份忠忱朕很是赞许。对了,卿家麾下的军队,叫做什么军号来着?”
“回禀陛下,叫做求死军。”
此言一出,皇帝及麴索都既惊且奇。索綝叹息道:“人皆畏死。高都督却反其道而行之,独独求死。可是愈怕死的,总躲不掉,愈不怕死的,反而能够砥砺前行死中求生。此中意味,值得天下人警醒深思啊。”
高岳道:“是。便如下官麾下周盘龙,勇则勇矣,关键在于正算是一个绝不畏死的人。刀斧加与脖颈而凛然不顾,咬牙拼命也要将敌人先打倒才罢休。下官正是赞许和弘扬这般精神,所以将那周盘龙从白丁,直接拔擢为求死军的统领,使他能够为军表率,进一步带动和感染下边的兵士,才能所向无前的抗击胡虏。”
“可就是之前朕看到的那个白头将吗?果然是豪雄之士!”司马邺对周盘龙的奇异状貌本就颇有印象,当下闻言便来了精神,对周盘龙的情况又问了问,末了道:“朕意,可授虎贲中郎将之职,以酬其忠其勇,高卿意下如何?”
“臣替周盘龙敬谢皇恩!”
皇帝开了口,哪里还能拒绝。高岳心道,周盘龙因了那一头白发,反是走起运来,被皇帝记在了心中,金口玉言要加封,倒便宜了这小子。这次回去,陇西相关人事任命又要开始更换调动了,最起码韩雍的的位置要重新考虑,但也无妨,关键还是要在于一个平衡和稳定。
“启禀陛下,臣麾下除了周盘龙以外,此次同来的另有一将,名叫雷七指,也是格外的忠勇过人。臣麾下这两将并称骁勇,臣请陛下看在雷七指奋勇杀敌也立了些微末功劳上,略作表彰,用以鼓舞斗志和士气。”
做主子的,在关键时刻,也要能想到部下,为其而争取更大的利益,这样才能恩威并施,收拢人心。不能说吃苦受难的时候,就叫人上叫人冲;到收获分红利的时候,就装聋作哑斤斤计较,若是长此以往,那再有本事的人,也不愿意跟着你后面混了。
“啊。这个好办。”司马邺一听,不过是个小小的正常要求,自己只不过动动嘴皮子,授些官爵罢了,一点问题也没有。再说,用名禄来酬谢这些确实出了大力的,让他们下次还能更加真心为朝廷出力,何乐而不为。
“这样。雷七指也一并授予中郎将职衔,嗯,可授予虎威中郎将罢了。此外,卿家部下,无论是随军还是在陇西的,都可凭功而论加官进爵,卿家先开列名册,等麴索二卿阅后无误,再来呈给朕一并批了便是。”
这又是一个好大人情。高岳连忙谢恩不已,这番回去,正可以名正言顺的拔擢部下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是有难处()
说着话,司马邺也感慨不已,“昔年诸王内斗,徒然耗损我大晋多少百战精兵。如今,朝廷军队,除了新招募的青壮,剩下竟然有不少贪生怯战之辈,所以每遇胡虏,总是抵挡不住,一败再败。唉,若是天下军民,皆如卿家这般,哪里能弄到如今的局面!”
高岳默然。其中道理,人人都知道,但亲身亲为,却很难做到。担心皇帝低落了情绪,麴允便转了话题道:“高都督起于草莽,年余间便驱逐庸吏,掌控陇西,还练出这样一支能冲敢打的陇西军,这般能力,倒也确实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啊。”
高岳忙道:“当初,下官为众人所推,没奈何才。但下官有专擅之迹,却绝无专擅之心,且对朝廷总是一片赤诚,还请陛下及二位老元戎多多体谅。”
不管怎么说,当初高岳以一介白身,杀官自立,独控陇西,放在太平时节,便是说犯了谋反之罪,也是妥妥的。但眼下特殊时期,朝廷哪里顾得上追究过程,朝廷要的是结果。只要能一心勤王,拥戴晋室,从前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匪,说不得也可以轻轻揭过。
索綝将手一摆,道:“没有关系。高都督忠君之心,陛下及我等,都是非常了解。你也不要有顾忌,此后好好的做,朝廷总不会亏负了你。”
说着,索綝看了看司马邺,见司马邺满面笑容连连点头,才又道:“你看,你年纪如此之轻,便已然封侯了。我与麴相,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还不过一介小吏哪,哈哈。陛下高看之情、厚待之恩,不可谓不隆重啊。”
“是。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高岳立起身,对着司马邺躬身行礼,又对着麴索二人拜了一拜:“且有两位老元戎提拔关照,下官心中无比感激。”
司马邺因高岳年轻英武,相貌不凡,对他印象极好。且长时间以来,他身边的亲近人,也就是麴允索琳二人。关系虽然亲厚,但毕竟年龄相差一大截,便算作是长辈,也是毫无问题。眼下陡然遇见高岳这般同龄人,关键是又有忠心,又有能力,司马邺不可抑制的想与高岳多亲近亲近。若不是皇帝的身份在,他好悬要唤一声高兄了。
司马邺笑道:“高高卿,以后在朕面前,也不需这般拘谨。朕虽年少,但也有是非判断。真心对朕的,朕记在心里,不会亏负。高卿今有擎天保驾之功,于朕来说,还算是恩人,以后便好算朕的知己人,国事还要多多仰赖高卿出力嘛。”
司马邺又抿了口茶,问道:“卿在陇西,可有什么难处?朝廷若是能够帮忙解决的,一定不会推诿。”
“陛下言重,臣惶恐。”高岳逊谢一番,听闻皇帝问到了正点上,便想起了杨轲曾经说过的话,当下哪里好放过这个机会,便接着司马邺的话头说了下去。
“臣在陇西,要说没有难处,那也是在欺骗陛下,臣只有实话实说,不敢欺君。”
高岳瞥了眼麴索,见二人都是认真聆听状,并没有什么不耐轻慢的神情,便敞开了道:“陇西乃是秦州治下。臣自问牧守陇西以来,对朝廷、对上官皆是恭顺敬重,没有丝毫忤逆之处。奈何南阳王屡次刁难打压,视臣为异类,更且做出派杀手来刺杀的举动,直欲除之而后快,臣万般无奈,既然陛下问起,便只好如实奏答。”
“刺杀你?”
司马邺及麴索二人,闻听此言,都惊了一跳。司马保容不下高岳,朝廷也略有耳闻,不过堂堂藩王,竟然做出这般下作伎俩,若是真的,实在是让人不齿。
高岳于是便是当夜陈安突袭襄武、杀伤甚重的事情,索性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末了才摇首太息道:“若非臣属下周盘龙等人舍命来救,臣今日哪里还能够有命来勤王见驾。南阳王如此嫉恨臣,臣不解,臣也无奈,此中公允,唯请陛下圣裁。”
司马邺往后重重一靠,面色阴沉下来。对于司马保这个王叔,司马邺不仅没有一些儿亲近宗室的好感,甚至每每想起,还很是厌恶。朝廷艰苦,国家多难,司马保从来没有出过力,总是找尽各种借口,来推诿拖延。要说他没有能力吗,根本不是。司马保坐拥五万大军,不说恢复天下,用来抵御胡虏守卫朝廷,总也够用吧?再者,经过他父子两代南阳王的经营,上邽城里,金银、粮草甚多,财力上也颇为雄厚。
但司马保只会缩在他那秦州的地盘上,像一个不怀好意的人似的,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
是的,不怀好意。司马邺心里清楚,司马保多半是在等着匈奴人打破长安,最好杀了自己,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自立为帝了,哼,上邽那边,多有欲攀龙附凤利欲熏心之辈。
每每念及此,司马邺都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懑。一方面,他对司马保自私阴暗不救国难的行为,感到唾弃,另一方面,司马邺虽然年少,但既然坐上了皇帝宝座,那便自然而然的有了大位不容任何人染指的帝王心理,这种心理,和皇帝本身的年龄、能力、性格统统没有关系,只要你做了那个位子,便绝不能容忍有旁人始终在惦记着。
所以公道加私心,司马邺都很忌恨司马保。如今他直欲将高岳引为心腹,视为爱将,听闻高岳如此遭遇,更是引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就要发作。
麴允察言观色,见皇帝已是满面阴云,晓得高岳戳到了皇帝的痛处。他顾忌皇帝毕竟年轻气盛,万一当着高岳的面,说出了什么不好挽回影响恶劣的气话狠话来,对哪一方都不太好。麴允立时咳嗽了一声,急急的示意了一下,难得的抢在皇帝之前开了口。
“高都督。南阳王此举,若是属实,那实在是让天下英雄齿冷。”他盯着高岳,在心里不停措着辞,脑中急速转弯。
“不过,有些话,我们君臣私下里说说,明面上朝廷还是比较难做。你看,南阳王身为宗室大藩,是陛下血脉极近的王叔,身份贵重自不必多言。这几年,他不恤国事,屡不奉诏,无有一兵一卒来勤王,说实话,朝廷早也万分气愤。但是却不能公开指责他,你道为何?”
“正要请麴大都督指教。”
“嗯。无他,顾忌名声耳。若是公开说了出去,天下人都会认为,连南阳王这般宗室亲王,都不愿意再帮扶朝廷,我辈何须这般拼命?如此,朝廷只会愈发衰落,军心更加低迷难振,而敌人,更且会用此来做文章,大肆攻击煽动,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另外,南阳王虽然屡次推诿,但明面上也从来没有说过绝不勤王,也就是说,他最起码在表面上,并没有把他自己放在朝廷的对立面上。朝廷怎好与他翻脸?便说这一次,长安被围,幸亏高卿救驾及时,如今暂时平稳。前几日,凉州辗转押送来十万石粮秣,南阳王也在昨日,送来了五万石粮食菜蔬,另有猪羊千匹,也算解了燃眉之急,不然,今日午宴,陛下怕是只能请高都督吃榆钱叶子啰。”
高岳无言苦笑。
司马邺也知道麴允是在为他转圜打圆场。要不然怎样呢?以目前朝廷的实力,难道能出兵征伐削藩吗,不可能。既然没有实力,那只好忍了这口恶气,徒然赌气说出狠话来,又做不到,只会使朝廷的威望更加下滑。
深深地吐出了胸中的郁气,司马邺牵了牵嘴角,露出些勉强的笑。“高卿!朝廷的为难之处,卿家也多多体谅。国事艰难,也毋须讳言,若是个个都像麴卿、索卿及高卿这般,朕又何须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呢?”
见高岳叹口气要回话,司马邺摆摆手,眉间一挑,道:“不过,朕既然身为皇帝,那这份公义,朕还是要来主持的。不然,总使好人吃亏,岂不叫忠臣寒心?高卿放心,朕拨给你一万副兵甲,两万石粮秣,略表心意。此外,朕授你都督秦州诸军事,便是叫你光明正大的将秦州军权拿到手里来。叫他做秦州都督有何用?反正指望不来一个兵。朕自会写诏旨给南阳王,将朝廷的立场也摆一摆,让他多少也要收敛些。”
如今长安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