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心中暗叹一声,唯有点头笑应:“孙夫人请便。”
从此后,手帕交方氏,也就只能够是“孙夫人”了。
这点小插曲,让孟氏连着好几天都怏怏不乐。
舒予和戚氏私下里说起此事,也是不胜唏嘘。
在如今这个时代,家族就是自己的依仗,个人的一切都要服从家族的利益,否则家族一旦衰败,还如何给子弟提供庇护?
这让人很无奈,却又是个不能回避的事实。
而另一厢,韩彦也在离宫回府的途中,偶遇了下车给孙畅音买绢花的周丘。
韩彦灵机一动,喝停马车,与父兄辞别之后,便径直往周丘挑选绢花的小摊儿走去。
那小贩见又有生意上门,顿时眉开眼笑,连连躬身招呼道:“这位大人,小人这儿有各式各样的绢花,朵朵精美逼真,您瞧瞧嘞~”
大年初一,要不是家中急等着用钱,他也不会不与家人佳节团聚,跑到这街上来吹冷风叫卖绢花。
老天爷大概是垂怜他的处境,这摊子才一支好,就来了一位身穿朝服的大人,也不讲价,只管捡好看新奇的绢花让他包起来。
这头一单生意还没完成呢,紧接着竟然又来了一位大人,看样子就知道对方是个不吝银子的人!
他今天的运气可真是好啊!看来清早那支高香没有白烧!
正在挑选绢花的周丘,闻言顺声望去,就见韩彦款步而来,遂放下手中的绢花,拱手施礼,笑着招呼道:“太傅大人……”
话还未说完,就见韩彦摆手笑道:“如今不在朝堂,周兄不必多礼。”
洒脱谦逊的做派,让周丘不由地愣了愣。
说句实话,他和韩彦虽然年纪相仿而且同朝为官,但是因为性格和立场的问题,私底下极少接触。他见过了太多韩彦少时放荡不羁的任侠恣行、于朝堂之上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与孙长玉唇枪舌剑的能言善辩,倒是很少见到他如此随和洒脱的一面。
抛开各自立场不同,他实在很喜欢韩彦这样洒脱随和的为人。
周丘微微一笑,直起身子,拱手与韩彦施了平礼,大方应道:“韩兄。”
韩彦眼神一亮,毫不掩饰自己对周丘的欣赏之意,笑着点点头,和周丘一起就着摊子挑起了绢花。
小贩渐长立刻热心地介绍道:“这些绢花都是小人的娘子亲手扎的,朵朵精美逼真,小人敢说,除了宫里的女工,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有我娘子这么好的手艺的人来!”
言语之间满是自豪,让韩彦与周丘两个“宠妻狂人”立刻好感倍增。
“是吗?”韩彦笑道,说着,便拿起一朵牡丹绢花细细观赏起来。
只见那花瓣柔嫩舒展,花蕊纤细,清风一吹,花瓣与花蕊轻颤,空气中似有醉人芬芳徐徐散开,若是此时有蜂蝶飞过,只怕也会被迷惑,驻足片刻。
果然是手艺精湛,如果不是用料差了一些的话,就是比之尚宫局做的绢花,也丝毫不差。
韩彦看了眼小贩带有补丁的衣服,心中了然。
连大年初一都还穿打着补丁的旧衣的小贩,又哪里有先前弄来上乘的料子来做绢花。
“果然是手艺精湛,朵朵都惟妙惟肖!”韩彦又拿了几支绢花来看,真诚夸赞道。
小贩更加得意了,自豪地应道:“若不是小人的娘子还在病中,一定能扎出更好看的绢花来!”
说着话,想到沉绵病榻半年之久的妻子,小贩不由地眼神一暗,双拳在摊桌后紧紧握住。
如果他有能力赚更多的钱,足够给妻子看病的话,妻子也不用受这么久的罪,就连病中也要强撑着身子扎绢花了!
这么一想,小贩立刻重新打起精神来,欢笑而卖力地推销起自己的绢花来:“两位大人若是喜欢,就多买些回去吧。新年里看着这些漂亮的花儿,人就高兴,喜气洋洋!”
多卖一些绢花,就能多些银钱给妻子请医买药了,妻子也能赶快好起来!
韩彦和周丘看着小贩那副为生活所迫而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唏嘘不已,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这些绢花,我们都要了!”
他们不舍得自己的妻子受一点委屈,那小贩又何尝不心疼病中还要强撑着身体扎绢花糊口的妻子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妻吾妻以及人之妻!
小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时愣在当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颤着声儿一再确认道:“这些绢花,二位大人都要了?”
“都要了!”韩彦和周丘异口同声地笑道。
第476章 相约()
“哎!好嘞!”小贩不停地作揖道谢,“多谢二位大人!多谢二位大人!”
早些收摊,他也能早些回去陪妻子儿女过新年。
小贩手脚麻溜地将绢花分作两份,装好,双手捧给韩彦和周丘。
韩彦和周丘接过绢花,按照市价估算了价钱,又特地多给了一些,笑道:“就当是过年给孩子们买糖吃了。”
小贩看着那几乎够买两倍绢花的银钱,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些银钱,差不多够妻子吃一个月的药了。一个月后,妻子的身体差不多也该康复了!
“多谢两位恩人!多谢两位恩人!”小贩双手作揖不住地道谢,说着要跪下去。
韩彦赶紧扶起他,笑道:“你我买卖而已,何须下跪道谢?快些回去吧!你家人都还等着你回去团圆呢!”
小贩一边抹眼泪,一边连连点头。
韩彦和周丘见状,便一人拎起一大包绢花,辞别小贩,相伴而去。
路过一家茶楼时,韩彦脚下一顿,笑道:“周兄一会儿可有事要忙?”
周丘闻言一愣,瞥了眼开门迎客的茶楼,旋即朗然笑道:“并无。”
眼下已是午后,并不适合走亲访友去拜贺新年,而家中一切早在年前就已经打理妥当,并无事项需要处理。
再说了,即便是有一二琐事要处理,面对韩彦的邀约的,他也会往后推一推的。
朝堂之上的韩彦,文采武略不惧任何前辈权臣,慷慨豪迈;朝堂之下的韩彦,洒脱随和、关心百姓,让同辈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能和韩彦这样风采仪度都洒然出众的人交谈轮道,倾心学习,他求之不得。
韩彦闻言朗然笑道:“相请不如偶遇。既是如此,周兄可愿随某到茶楼品茗论道?”
“正有此意。”周丘爽然笑应道,“韩兄,请。”
两人相识一笑,先后进入茶楼。
店小二看两人身上的朝服,连忙上前恭敬招呼,将人延请至临街的雅间。
“二位客官要喝些什么茶?吃些什么茶点?”店小二恭敬地问道。
韩彦便笑问周丘:“周兄平日里都喝些什么?”
周丘见韩彦不是那等计较礼数之人,遂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笑应道:“我平日里什么茶都喝一些。不过内子性喜滇红,爱其色之亮、味之浓、回味之甘永。所以成亲后,我喝滇红喝得倒是多一些。”
韩彦闻言拊掌笑道:“周兄果然是同道之人。”
都是宠妻如命啊,怪不得方才一听那小贩说绢花是病中的妻子勉力做的,就决定给包圆儿了。
周丘赧然一笑,然而眼神里满是柔情与自豪,仿佛一想起心里的那个人,整个人便都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神采。
“既是如此,那就来壶滇红吧。”韩彦对小二笑道,“对了,多来些茶点,甜咸都要,甜者要清甜口儿的,咸者要咸香味儿的。”
待小二应命出了雅间,韩彦对周丘笑道:“我跟你一样,成亲多年,口味倒是和家里那位越来越像。她对于吃茶向来没什么讲究,口味的清淡与浓烈、品类的上佳与粗劣都不拘,却极喜欢各类小吃。
“这久而久之,我也养成每到一处就尝鲜小吃的习惯了。”
周丘嘻然而笑,拱手应道:“韩兄果然是同道中人,同道中人呐!”
或许是因为“宠妻”这点相似,周丘只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遂笑着与韩彦玩笑道:“不过,虽是如此,韩兄也不必要这许多茶点呐。莫不是方才圣上在宫中赐宴,韩兄没有吃饱?”
韩彦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那周兄吃饱了吗?”
周丘闻言一愣,下一刻,哈哈大笑起来。
宫中赐宴,流程极为繁琐而严苛,时下又值隆冬,天气严寒,一道菜往往等端上来时,都已经凉了,若是素菜还好些,碰上那稍微有些油腻的,便难以入口。
更别提陪皇帝吃饭,规矩礼仪半点差错都不能有,还要与不对付的同僚勾心斗角、舌剑唇枪的,等一顿饭吃下来,身心俱疲的,不饿着就算是好的了,哪里还能真跟在家时一样吃饱肚子?
这一问一答之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立场的对立,似乎也模糊了许多。
不一会儿,小二便端着茶水点心进来了,随来的还有一位茶博士。
小二介绍道:“二位大人,这位是鄙店最好的茶博士了,让他来给二位奉茶……”
话还没有说完,周丘就摆手笑道:“不必了。我二人有事要谈,尔等且退避,不得打扰。”
小二听周丘这么说,遂领着茶博士躬身退了出去。
待小二和茶博士掩门出去了,周丘拱手笑道:“还请韩兄不要怪我自作主张。只是茶艺一道,丘亦略有所得,还望韩兄莫要怪我献丑。”
韩彦闻言哈哈大笑道:“能得周兄亲自沏茶,是我的荣幸。请。”
周丘微笑颔首,遂不再多言,动手沏茶。
温壶、烫杯、装茶、高冲、盖沫、淋顶、洗茶、洗杯、分杯、低斟、奉茶,周丘不疾不徐,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浓郁的茶香瞬间充溢整个雅间。
韩彦双手接过茶盏,低头一看,只见那茶汤色红鲜明亮,金圈突出,叶底红匀鲜亮;低头一闻,香气鲜爽,直扑鼻尖;轻啜一口,滋味浓强,刺激味蕾,甘永醇香。
“好茶!”韩彦搁杯笑赞道,“好功夫!”
周丘拱手笑应道:“献丑,献丑。”
韩彦摇头笑道:“周兄不必自谦。周家世代书香,于茶艺一道颇有研究,想当初先帝在世之时,一次御赐臣宴,周大人曾在宴会上小露一手,沏了一杯沏了一盏西湖龙井奉给先帝,深得先帝喜爱,群臣一时传为美谈。
“看来,周兄这是家传渊源呐!”
“韩兄谬赞。”周丘摆手笑着自谦道,神情却很是自豪。
韩彦说得不错,周家于茶艺一道上,确实是家传渊源,颇负盛名。
韩彦点头赞叹,话锋一转,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寥落的长街,黯然叹道:“可惜,你我在这里品茗赏茶,有人却还吃不饱、穿不暖,无处栖身……”
第477章 相惜()
周丘没有料到说得正高兴的时候,韩彦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感慨,顿时愣住了,过了片刻,才起身跺到窗边,看着宽阔整齐的大街,低声叹道:“我虽然生在富贵之家,从未忍过饥、挨过冻,但是也见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人。这尚且是在京城,若是在别的地方,尤其是那等苦寒贫瘠之地,还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挨饿受冻呢……”
韩彦点点头,抬头朝灰蒙蒙的天穹看去,愁眉紧锁,低声道:“夏日天暖,尚且无碍,这等寒冬,又是连月阴云不开,雾浓寒重,不知道又要有几多百姓因贫穷而丧命……”
周丘点点头,没有说话,眉宇间已经没了先前的轻快,一片沉重。
在沉重的静默之中,周丘蓦地听得一旁的韩彦忧愁怅然叹道:“我曾随家师学过些推演之术,对于天地气象也略知一二,近日见终日阴云不散,便夜观天象,起了一卦……结果,不容乐观呐……”
“果真?”周丘面上顿时浮现一层急色,蓦地转头追问韩彦道,“卦象如何显示?”
柳真人是名满天下的大术师,一生起卦不多,但是却卦卦都已应验。韩彦作为他的高徒,思悟敏捷,难有人及,即便不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番至少也有七八分把握。
韩彦也不跟周丘卖关子,点点头,蹙眉凛然应道:“凶年之兆啊……”
周丘一愣,细细回想起今冬只是一味严寒,天气却很是干燥,未曾降过几场雪,顿时面色就沉了下来。
瑞雪兆丰年,无雪稼枯干呐……
“那韩兄可有化解之法?”周丘连忙追问道。
韩彦摇摇头,怅然道:“所谓化解之法,不过是提前预知先机,及早应对,力争将损失减至最低或是完全避免罢了。一人一家,甚至是一地之事,都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若是一国之事,想要破解,难呐……”
大周国力虽然不如开国之时,但是疆域却依旧辽阔,治理起来自然是麻烦重重。更别说朝堂之上诸臣各为私利而战,事事先家后国,不肯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助国度过难关了。
周丘眉头紧锁,袍袖遮掩下的双拳紧握。
韩彦见状,低叹一声,请周丘重新回座坐下,低声叹道:“只愿是我学艺不精,未能窥破天象,推演有误吧……”
可惜,他方才所说的不是推演的结果,而是前世确实发生的几乎覆盖大周全境的大灾荒。
因此今生自从回京之后,他就利用韩家在朝的影响和权力,一直积极地努力改善各地的灌溉设施,增加各处屯粮,以应对不久的将来即将到来的大灾荒。
但是,大周从上至下积弊已久,想要革除旧弊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更别提自从他回京之后,孙长玉就一直事事都提防着他,从旁掣肘了。
“事关宗庙社稷,岂能寄望于侥幸?”周丘正襟危坐,凛然应道,“韩兄放心,我周丘虽然人微力薄,但是也愿意为百姓国家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待会儿回家,我就立刻跟家父商议此事!别处丘不敢说,至少京畿一带,绝不容许出现难民蜂涌之状!”
韩彦点点头,起身拱手致谢道:“如此,彦就在这里替天下百姓,先谢过周兄,谢过周大人了。”
周丘的父亲周围是京兆尹,负责京畿一代的民生治安,自然不希望他的治下出现饥荒民乱的乱象,影响他的政绩升迁。所以哪怕周家现在已经通过姻亲关系,绑到了孙家的战船上,周围也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是他提出来的,就故意跟他作对。
这也是他选择最先跟周丘提起此事的原因之所在。
周丘立刻起身拱手还礼,肃然道:“韩兄为国为民,事事思量在先,丘不过是做回自己作为大周官吏应该做的事情,当不得韩兄这句谢。”
韩彦一脸赞佩地看着周丘,诚恳赞道:“周兄虽然年少,却自有一腔忧国忧民的情怀,朝堂上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未来大周何愁不能兴盛,让四海臣服?!”
如果说先前他还只是打算通过结交周丘,让京兆尹周围对于即将到来的大灾荒有所应对的话,那么经过这一番交谈,他对于周丘这个年轻人,已然是真心赞佩欣赏了。
周丘拱手谦逊应道:“韩兄谬赞。丘不过是这世间平凡一员罢了。将来大周的朝堂之上,会涌现越来越多比丘更加优秀的年轻官员,承担起大周的中兴之任!”
韩彦摇摇头,眉头轻蹙,无奈叹道:“此事谈何容易?”
周丘一顿,不解问道:“韩兄,有何难处?若不介意,丘愿意一闻其详。”
韩彦伸手做请,缓声应道:“周兄且坐,听彦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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