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揖已经足矣。
福清公主对太后行大礼,足见其郑重。
太后立刻把福清公主扶起来,口中道:“让皇祖母看看。”
福清公主起身抬眸,微笑望着太后。
太后见她明眸含笑,波光流转,登时再无疑虑,叹道:“竟真的好了!”
福清公主笑道:“孙女没想到皇祖母这般慈祥年轻哩。”
太后把福清公主揽入怀中,连连道:“宫里再没有比你还招人疼的孩子了,如今眼睛大好了,真是老天保佑……”
福清公主嫣然笑道:“孙女幸得上苍垂怜,亦多亏了七嫂呢。”
太后一双厉眼扫向与郁谨并肩而立的姜似。
姜似福了福:“孙媳见过皇祖母。”
太后的目光在姜似脸上停得有些久,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怀疑,亦听不出和善,是对绝大多数人的样子:“公主的眼疾是王妃治好的?”
姜似保持着见礼的姿势:“孙媳只是侥幸。”
“侥幸?”太后扬起一边眉毛,淡淡道,“福清患眼疾这么多年,看过无数医者,没见哪位大夫有这个侥幸。”
一时场面沉寂下来。
郁谨伸手一拉,自然而然把姜似拉过去,笑嘻嘻道:“皇祖母,福清的眼睛好了是大喜事,孙儿琢磨着就算不大赦天下也该普天同庆吧,您要因为那些大夫没治好福清的眼睛而责罚他们,孙儿与王妃还怪不好意思的……”
太后瞬间有种想翻白眼的冲动。
她是这个意思吗?
待要说话,景明帝已经开口斥道:“老七,不好好读书就不要胡乱用词!”
郁谨赧然道:“儿臣以后好好读书。”
“母后,您别和这混账东西置气……”
太后淡淡一笑:“福清的眼睛好了是天大的喜事,哀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说着视线再次投向姜似,眼中带着审视:“只是不知王妃如何治好福清眼睛的?哀家只知道王妃是东平伯府的姑娘,莫非还学习过医术?”
即便学习过医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力压一众名医也太荒谬了。
姜似神色坦然:“孙媳并未学习过医术,能治好公主,大概是老天见公主可怜可爱,假托孙媳之手罢了。”
太后皱眉:“这是什么话?”
“母后,老七媳妇一见福清就知道如何治她的眼睛,这大概真的是天意。”景明帝笑道。
太后神色古怪瞄了景明帝一眼,心道:这种话皇上也信?她看着长大的皇上莫不是傻了吧?
景明帝一点不自在都没有。
他是天子,老天觉得他女儿可怜,冥冥中借他人之手治好女儿的眼睛有问题么?
但凡上位者,总恨不得闹出点异常来证明自己不同凡响的身份,这也是为何很多野史甚至正史记载某某人物出生时天上红光闪闪啦,或是满室异香啦,再不济母亲生产前也会梦到神仙往嘴里塞仙丹什么的。
太后可不懂景明帝的小心思,挑明问:“这么说,燕王妃生而知之?”
景明帝便笑了:“可不是么。”
可不是么个屁!
太后决定不搭理景明帝,接着问姜似:“那么燕王妃还会治什么?”
姜似全然不见惧色,却神态恭敬令人挑不出毛病来:“孙媳也不知道,或许等见了患某种怪病的人才会知道。”
“还真是神奇。”太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姜似淡淡道:“孙媳曾听说崔大姑娘割肉治好了皇祖母的病,亦觉得神奇。”
一直安安静静的崔明月眼底闪过诧异。
她还没说什么,燕王妃居然主动挑衅?
这种惊讶且愤怒的感觉,崔明月许久没体会过了,眼底诧异结为寒冰。
景明帝笑起来:“要不说近来喜事连连呢,太后的身体大好了,福清的眼疾也好了,几位皇子亦成了家,朕觉得老七说得对,是该普天同庆——”
“皇上!”太后截断景明帝的话。
“母后?”
太后淡淡道:“普天同庆就不必了,劳民伤财会折福分的。”
景明帝不以为然:“替母后祈福,怎么能叫劳民伤财?”
太后有点懵。
为什么扯到给她祈福上来了?
眼见景明帝执意坚持,太后只得道:“福清的眼睛好了是好事,是该庆贺一番,不过办一场家宴就行了,正好也让福清认认人。”
景明帝想了想,点头:“就听母后的。”
太后动了动眉梢,伸出手来:“皇后,家宴的事就由你准备着,不能委屈了福清。哀家累了,燕王妃,你扶哀家回宫吧,正好哀家还想听你讲讲生而知之的稀奇事。”
说到这,她扫了郁谨一眼,语气波澜不惊:“燕王就不必跟着了,回头哀家让人把燕王妃送回来。”
郁谨欲要说什么,被一只素手轻轻拉了一下。
姜似上前一步扶住太后的手:“父皇,母后,儿媳暂且告退。”
当着皇上的面被带走,姜似当然不担心太后会责罚新妇。
至于言语上的敲打,谁在乎呢?
一路向慈宁宫而去,太后并没有开口,直到进了内殿屏退众人,才不冷不热道:“燕王妃,哀家不管你有什么能耐,既然成了皇室中人,那么以后就要规规矩矩的,莫要行差踏错半步。”
“孙媳知道了。”
“还有,以后少说些妖言惑众的话。”
“孙媳知道了。”
无论太后如何说,姜似以不变应万变,偏偏又恭恭敬敬挑不出错来。
到最后太后说得嘴发干,啜了一口茶:“明月,你送燕王妃出去吧。”
崔明月对姜似微微一笑:“表嫂,我送你出去。”
姜似定定看崔明月一眼,淡淡道:“有劳。”
第397章 不留情()
二人并肩向慈宁宫外走去。
姜似面无表情,并不主动与崔明月说话。
虚与委蛇不是不会,但对着崔明月,她不愿做。
前世,这个人毁了她长姐,更可能是害死二哥的幕后真凶。
对着太后、皇上恭恭敬敬那是没办法,她即便不是燕王妃,也犯不着对这么一个人笑脸相迎。
更何况她的近期目标还摆在那里:干掉崔明月。
崔明月却突然开口唤了一声表嫂。
姜似脚步微顿。
崔明月凑过来,轻声问:“表嫂可是不喜欢我?”
姜似扫她一眼,点头:“嗯。”
崔明月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咬唇道:“表嫂这是什么意思?”
姜似继续往前走,淡淡道:“刚刚崔大姑娘问我,我不是回答得很清楚了么?”
崔明月快步追上来,声音微扬:“我可有得罪表嫂的地方?表嫂为何如此说?”
她这么一抬高声音,仿佛先前不是她主动开口问的,而是姜似刻薄无礼突然说出这番话,顿时吸引来周围宫婢的目光。
姜似一双精致疏淡的远山眉微微蹙起,似是很诧异:“崔大姑娘竟不知道缘由?”
崔明月面上维持着委屈,内心震惊不已。
姜似居然顺着她的话承认了!
她难道以为治好了福清公主的眼睛就可以肆无忌惮了?这样刻薄的话传入太后耳中,就不怕惹太后不喜?
惹太后不喜么?
姜似脑海中同样晃过这个问题,无所谓勾了勾唇角。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从见太后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太后对她没有好感。
既然怎么样都不讨喜,那她还在乎个屁。
姜似直直盯着崔明月,云淡风轻笑道:“我以为缘由很充足了,崔大姑娘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没想到还要我来指点迷津。我不喜崔大姑娘,当然是因为你与我大姐的前夫厮混啊——”
“你!”崔明月下意识去摸腰间长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每次进宫前都会把长鞭取下。
姜似似笑非笑问:“崔大姑娘恼羞成怒,莫非想打我?”
周围宫婢看向崔明月的眼神已经带了异样。
有关崔明月与朱子玉的传闻,深宫寂寞无聊的宫女私底下不知议论了多少次,既鄙视崔明月的无耻,又艳羡她的好命。
人与人真是不能比,崔大姑娘有了这样的污名还能成为湘王妃,说到底还是因为崔大姑娘是太后的外孙女,不然换了别人,你看太后会不会把她许给湘王。
然而这些话绝不能放到明面上议论,不然传到主子们耳中就要没命了。
越是这样,这些宫婢对崔明月越没有好感,而今听姜似直接揭短竟觉大为痛快。
顶着这些意味莫名的目光,崔明月脸上火辣辣难堪,忍怒道:“表嫂说笑了,我怎么敢打你呢。再者说,身为大家闺秀,哪有随便打人的道理。”
姜似没有理会崔明月的话,只轻轻一笑。
这一笑,落在崔明月耳中充满了嘲讽。
那些宫婢更是低下头去掩饰眼中笑意。
身为大家闺秀不能随便打人,却与有妇之夫厮混,这才更没道理吧。
崔明月不料姜似如此难缠,说话竟毫不留情面,一时竟没了辙。
燕王妃要是个脸嫩嘴拙的,她刚刚那几句话就能把燕王妃挤兑住,没想到现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要是再说,燕王妃又说出什么难听话来,那她这湘王妃做还是不做?
二人的对话定会传到太后耳中,太后固然会恼怒姜似不懂事,可她的旧账被翻出来也讨不了好。
“表嫂慢走,恕我不送了。”崔明月冲姜似行了个半礼,转身匆匆往回走。
回到内殿,太后察觉崔明月眼角微红,问道:“这是怎么了?”
崔明月低了头:“没事。”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送了一趟燕王妃,眼睛都红了?”太后追问。
崔明月沉默良久,才道:“表嫂因为明月先前不懂事,对明月大不喜欢……”
既然太后总会知道,还不如她先说出来,以免被动。
太后一听,脸就沉下来。
她既然做主把明月许给湘王,燕王妃再抓着明月的错处不放就是不顾皇室名誉,更是没有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
然而与景明帝母慈子孝几十年,太后在这个时候当然不会苛责燕王妃。
燕王妃刚刚治好了福清公主的眼睛,帝后见之欣喜,选在此时发落燕王妃实属不智。
太后想得清楚,轻轻拍了拍崔明月的手:“不必与姜氏计较,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崔明月缓缓点头。
姜似第一次进宫就得了帝后喜欢,竟连太后都要按捺住火气,她绝不能眼见这个贱人以后地位越发巩固……
待崔明月一走,太后便问刚才陪二人出去的宫婢:“燕王妃与崔姑娘怎么起的争执?”
宫婢请罪道:“当时奴婢跟在后面,王妃与崔姑娘说话声音又轻,一时听不大清楚。”
有些话是听都不能听的。
燕王妃直言崔大姑娘与有妇之夫纠缠,可崔大姑娘是太后选的湘王妃,把这话讲给太后听,太后恼怒之下看她这种身份卑微的奴婢能顺眼才怪。
太后于是不再追问,一时不满姜似的出格,又厌烦崔明月的不检点。
然而崔明月割肉当药的情她是承的,只能把这种厌烦深深埋起。
崔明月回了长公主府的住处,握着鞭子往后走去,那处却空荡荡不见鹿的影子。
她立在栅栏旁,这才想起来因为要出阁了,之前的鹿被抽死后就没再添。
崔明月突然向照料鹿的婢女看去。
婢女一下子软了腿脚,顺着栅栏瘫软下去。
姜似回到坤宁宫,时间已经耽误了不少。
可福清公主情绪高涨,恨不得时时挨着治好她眼睛的恩人说话。
皇后见爱女如此高兴,皇上亦不开口,乐得不催促燕王夫妇去给贤妃请安。
平日里她可以当个佛爷般的皇后,那是没有什么可求,但现在阿泉亲近燕王妃,什么贤妃、庄妃,统统靠边站好了。
玉泉宫里,贤妃有些等不住了。
第398章 冷遇()
她吃过一次媳妇茶了,不稀罕吃第二次。
可是不稀罕是一回事,对方有没有来敬茶是另一回事。
老七那个逆子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是领教了,老七媳妇这是夫唱妇随?
爱屋及乌,厌烦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贤妃对郁谨毫无疼爱之心,有的只是被儿子冒犯不敬的厌恨,自然会影响到对儿媳的看法,何况这个儿媳本就是她膈应之人所生之女,那就更不待见了。
贤妃只觉这夫妇两个凑在一起,完美给她添了十分堵。
“娘娘,燕王与王妃到了。”
日头已经爬高,窗外的蝉一声声叫,天气燥热非常。
贤妃的脸却罩上寒冰。
“就说本宫等乏了,正在小憩,让他们在厅里候着。”
宫婢领命而去,到了外头面无表情传达了贤妃的话。
郁谨与姜似对视一眼。
“那好,我与王妃等着。”
郁谨今日穿着暗红色的袍,称着白皙的肤色越发显得丰神俊朗,灿若明月。
他用这般随意的语气说话,隐隐带着散漫的笑,那传话的宫婢不由红了脸,一时竟摆不出冷脸来了。
饶是如此,宫婢还是谨记贤妃的不满,并不招呼夫妇二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二人皆安安静静等待。
就在厅内侍立的宫婢以为贤妃差不多要见二人时,郁谨突然抓起茶杯,狠狠掷到了地上。
茶杯陡然间四分五裂,发出大声响。
这对在宫里连走路都要尽量放轻的宫婢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动静了。
数名宫婢不由白了脸,一时有些无措。
“老七,你在干什么?”帘子一晃,贤妃由宫婢扶着走出来。
那一地的碎瓷刺痛了贤妃的眼,而那对新婚夫妇不见惶恐的神色更是令她气怒。
贤妃直盯着郁七,冷笑:“老七,你还记不记得本宫是你的母妃?”
郁谨垂眸,淡淡道:“当然记得。”
“记得?”贤妃扬高了声音,“我看你是不记得了!你这个混账,本宫等了你们近一个时辰,等乏了去后边歇歇,你居然摔打到玉泉宫来了,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母妃放在眼里?”
郁谨笑了:“娘娘,儿子就是把您当了最亲近的人,才要帮您教训一下这些不懂事的狗奴才!”
贤妃冷冷等着郁谨说下去。
郁谨半点不自在都没有,唇畔笑意未减:“娘娘在睡,我与王妃等多久都是应该的。可是我们等了这么久,这玉泉宫的奴婢竟连一杯茶都没上,可见这些奴婢半点规矩都不懂。这是遇到了儿子与媳妇可以不计较,要是别人来了也是这般情况,丢的可是您的脸。儿子毕竟是您亲生的,当然要站在您的角度考虑问题,这么一考虑,这些奴婢非教训不可……”
随着郁谨说下去,那些宫婢早跪了一地,个个花容失色。
她们只想着讨娘娘的好,却没想到燕王如此霸道。
贤妃同样没想到郁谨因为没喝到茶就能当场翻脸掀桌,偏偏说的话让人无法辩驳,特别是“您亲生的”那几个字,让贤妃怎么听都是讽刺。
“是本宫对她们太宽和了,不过今日是你带王妃第一次来玉泉宫,不要让这些不懂事的奴婢败了好事。”贤妃扫了跪了一地的宫婢一眼,淡淡道,“还不退下领罚。”
几名宫婢忙请罪退了出去。
姜似不由莞尔。
让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