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天各一方,不复相见。
第118章 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延熙四年,暮春时节,山下的天气已经暖得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而山中却依旧需要披一件防风的大氅才能出门行走……否则,便是我这种下场了吧?
拢了拢衣襟,我倚靠在小院的花藤下,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拈起一颗腌制过的蜜饯塞进嘴里,驱一驱嘴里那股子中药的苦味儿,间或轻咳几声,好歹没有几日前风寒突临时那么严重了。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
还记得三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飘零如尘,惶惶不安,只觉得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现在想来,便幼稚得可笑了。
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有些人,有些事,不如都忘了吧。
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自然也无忧无怖——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的。
“殿下!殿下!”清越的男声由远及近,咋咋呼呼地却朝气蓬勃,纵是扰了清静,也教人不忍苛责,“颜总管来信了!”
我将手指竖起,虚虚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个拈着一封信笺朝着我连蹦带跳冲过来的少年连忙停下了脚步,心领神会地捂着嘴,用力点了点头,脸颊红扑扑地,泛着运动过后的红晕。
“冒冒失失的,别摔着了。”我笑着斥了他一句,接过信,打发他去边上喝水休息。
“殿下,除了信笺,颜总管还派人送来了两幅画,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说是良家子的画像,嘱咐您一定要抽空看看!”灌了几口水,闲不住的少年又打开了话匣子,我手中拆信的动作一顿,顶着他眼巴巴看过来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地打开信笺,迅速扫了一遍内容,心下微叹,不由摇头苦笑。
都这么久了,珂姨怎么还没有放弃呢?
这次不知道又祸害了哪家的小郎君,还是找个时机与她好生说道一番,教她将人都打发家去,没得耽误了人家。
这样想着,又听他说道:“我跟那送信的大姐打听,观澜城里最近又有一桩大事了!”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实则早就竖起了耳朵,等着他说下去。
仅仅只是“观澜城”三个字便能轻易撩动我的心弦——我恨自已依然活在那人的阴影之下,依然挣脱不出这种不可控制的情绪摆布。
我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那个滞留在咱们都城的什么麟趾国三王子,就要嫁到宫里给陛下做贵君啦!”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着,却没想到自己的嗓门本就大,即便压着嗓子,也像是炸雷般在我耳边轰然作响,震得我脑子晕晕乎乎的,“吉日就在半个月后咧!”
——三王子,我记得的,是个骄傲神气的男孩子,模样生得不错,又直率开朗,挺讨人喜欢的。
她要娶他了?
她会喜欢他么?
应该是……会的吧。
不过,这与我都没有甚么干系了。
不去管自顾自又说开了的少年,我将信笺折好,阖上眼,继续晒起了太阳。
少年是个捡来的孤儿,我给他取名叫小勺,由着他跟在我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小厮。
这三年来,都是他服侍我的起居,虽然看起来笨手笨脚的,办事却很可靠,只是有时候太唠叨,就算没人搭理他也能唧唧喳喳说个半天——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教空皙禅师送到我身边来的吧。
按照她的原话:你总是将自己闷在一块地方不出声,早晚要憋坏了,有个咋呼的小子解闷,省得孤零零的没个人气,哪天把自己闷成石头了!
而我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初祭天的灵觉禅寺。
来这里,不过是想着空皙与先皇的关系,从血缘上她算是我的姑母;又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避开人烟,皇家的寺院的确是个顶好的选择。
除此以外,我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一个,我以为早就香消玉殒的人。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麻佛袍,青丝及腰,身无长饰,从右眼角到嘴角一道暗粉色的旧疤痕,眉眼间却满是出尘平和。
——那是邝希晴。
原来,她没有死。
她手中持着一柄笤帚,不紧不慢地打扫着青石路上落下的桃花瓣,将它们小心地归到树根泥土中,动作熟稔又一丝不苟,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没想到,堂堂一个皇帝,竟然会沦落至此——可是看她的样子,又分明是心甘情愿的。
听到动静,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朝我看来,微微一愣过后便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笑来,这笑干净纯粹不带一点尘霾,同样也不带一丝怨怼伤痛,平静得仿佛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看着她的笑,我只觉得心中一痛,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却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看到她安然无恙,难道不该高兴么?
可为什么,心口却有些,闷闷地钝痛呢……
“晗儿?或者说,我该叫你……简心,对么?”泪眼朦胧中,却见她随手将笤帚靠在树下,慢慢走到我身前,抬手想要替我擦去眼泪,却又在最后一刻收回了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叹了口气,“别哭了,我的手上沾了灰,可帮不了你了。”
“你、你都知道了?”我晓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蠢,却已顾不得脸上挂着的泪痕,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脸,盯着她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试图判断她的言下之意和真实的情绪——她这样说,是发现我的身份了吧?
知道我是一抹鸠占鹊巢的幽魂,甚至害得她丢了皇位,毁了容貌,她会怎么看待我?又会怎么做?
怒斥一顿,发泄不满,还是……报复我呢?
我不确定。
“其实我早该发现的,毕竟,你和晗儿的性子差得太多了。”见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她微微一笑,笑里带着怅然和怀念,却没有我预想中的恼怒和仇恨,这让我暗自舒了口气。
“不过,你会爱上邝希暝,却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她的下一句话,却教我刚放下来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我……”我想道歉,想解释,可又觉得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弥补我犯下的错误,也不能补偿她失去的万一,于是,我只能沉默。
“简心,为什么会喜欢上邝希暝呢?”她抬起手,拂去了我肩膀上的一片桃花花瓣,温温柔柔地开了口,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也因此显得柔和了不少。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却在一次又一次伤心失望过后推翻了自己的答案。
什么清冷高洁,温柔体贴,都不过是她为了接近我,扮演贴身护卫姜灼的虚情假意罢了……而后发生的种种,哪怕她再怎么做出执着深情的模样,又教我怎么相信她的真心呢?
这样的她,又有哪里值得我死心塌地,矢志不渝?
可是不管我怎么告诫自己,克制自己,一触到那双眼,那抹笑,甚至是那人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我便无法自拔,无处可逃,只能将视线长久地定在她的身上,心里眼里都容不下其他了。
我想,她大概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吧。
“不必觉得为难,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邝希晴了然地笑了笑,随后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感情的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正如我也想不明白,晗儿那个傻孩子,怎么就独独钟情于我呢?”
她望着我,像是要寻求一个答案,而我嗫嚅几下,却给不了她想要的回答。
——毕竟,我不是邝希晗本尊,不是那个深爱着她的凌王,更不是她心心念念着的晗儿。
“其实我很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敢求证,无论如何都抱着一点希望——我的晗儿还在这个世上。但是你扑到我身前替我挡下那一箭的时候,我顿悟了:你不是她。那个我深爱着的,也深爱着我的晗儿,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了,“她脸上分明还挂着一缕淡淡的笑意,可是眼里却萦绕着一股悲伤,沉重得好似能压垮整个人,“如果她没有喜欢我,她就还是那个骄傲肆意的皇女,是继任的储君,是这天下之主……如果她不情愿,没有人能伤害到她半分。”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能够控制的感情,更没有——如果。”想起曾经对于身体原主的揣测,我不由感同身受——不错,邝希晗未必不知道皇姐的所作所为,只是她一直都在忍受,一直都在纵容,到最后,即便为此丢了性命,也不曾有丝毫后悔。
或许有怨,有痛,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既然生不能在一起,那便要你牢牢地记住我,日日念着我,夜夜想起我,一辈子都背负着对我的爱意与愧疚,再也不能摆脱我。
你是我的劫,我是你的魇。
我想,这就是邝希晗从容地喝下那一碗□□的时候,心中所想的吧。
“不错,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毫无缘由,也无可退缩,因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她轻轻一笑,上前半步抚了抚我的头发,像是透过我的影子在追寻另一个人。
我知道她是在想着邝希晗,因而也没有动弹,由着她满怀眷恋地目光落在脸上——我眼光一转,好像看到远处有一片衣角闪过树后,再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许是错觉。
在她盯着我的脸寻求另一个人的痕迹时,我又何尝不是透过她,想起了别人……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可是,简心,你不必自责,也不必后悔——你不是晗儿,你也不欠我什么。”我现在的个子正到邝希晴的眉间,她只要垂眸便能看见我的眼睛,我也正好能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不属于我的面容,哪怕我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的娇气、敏感和病弱,已经不会在面对镜子时违和怔忪呆立许久,这都磨灭不了我抢占了这具身体的事实。
“你的皇位,是姜灼夺走的。”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睛,只觉得在那样复杂的眼神下,心头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皇位,本就不属于我,”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却是十分认真地说道,“况且真要说起来,也是那姜灼的不是,你又何必将错儿揽在自己身上呢?”
我不愿与她多解释,只是坚持:“姜灼欠你的,就是我欠你的。”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与姜灼有没有分手,在我心里,早就认定她是我的伴侣,是我唯一爱重的人。
“呵,你啊,这一点倒是与晗儿一样,”她蹙了蹙眉头,无奈地看着我,最后却洒然一笑,幽幽叹道,“……都是傻孩子。”
我无法反驳,只好苦笑。
“逃避是懦夫的选择,悔恨是败者的枷锁——在我失去最心爱的人以后,才终于明白过来。”她摇了摇头,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到树下,拾起那柄笤帚,又继续一下一下地清扫起来,伴随着刷然的清扫声,不染尘埃的清雅语声悠悠飘来,“我留在这灵觉禅寺中,不仅是替晗儿祈福,更是日日在佛前请愿——愿以万世轮回,换一世相逢,能够与她倾心相恋一场,这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渐渐走远,就像是渐渐走出我的生命里,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背负着邝希晗的身份,不用自责愧疚地面对她——我该是释然地,解脱地,却不知为何又多了几分怅然若失。
如果没有先遇到姜灼,我会不会喜欢她?
……或许吧。
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是我的因果。”她说,“简心,我已经放下了……你呢?”
太阳暖烘烘地,照得人心里也敞亮了起来,回想着邝希晴与我说的话,我终是下了一个决定。
睁开眼,制止了小勺喋喋不休的低语,把颜珂寄来的信递给他,吩咐道:“给颜总管回个口信,就说本王知道了——另外,去收拾行李,咱们去观澜。”
“咦?殿下要回去啦!得嘞,颜总管可得高兴坏了!这就去收拾!”小勺高兴地跑开了。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身影,我也不由得跟着勾起了嘴角——三年了,我一直都在找一个答案,可是没有结果。
这次去观澜,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可是心底却隐约升起了一丝期待。
——皇姐,我果然还是,放不下呢。
第119章 同心()
三年前我离开时,观澜城的路还没那么宽,街面上的店铺也没有那么热闹,在街角拐弯的阴影处还能看到零星一两个乞讨者的身影。
现在却焕然一新,可见那个皇位上的人,并不是昏聩无能的。
她也是适合为政的吧……当见到这可以算作政通人和的景象时,我心中既有着与有荣焉的骄傲,又有种注定因为这天下的缘故被抛弃的心酸——不管在哪一个人眼里,我都不如这天下重要。
马车很快到了王府,颜珂早就带着大队人马兴冲冲地守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我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不过这样也好,要说在大芜替我操心最多的人,一定非颜珂莫属了,以前我还不怎么领情,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太自私了。
能让她早些知道,高高兴兴地准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定是辛苦了,热水和膳食都准备好了,快随我来。”她上前半步有些激动地将我从头到脚一番打量,想来若不是大庭广众下,周围又候着一圈仆从,她早就忍不住扑上来扯着我的衣服检查翻看我可有吃苦受伤了吧?
“珂姨不必担心,承蒙空皙禅师照顾,本王一切都好。”特意搬出我那出家的姑母,果真教她放下心来,不再盯着检查我是否黑了瘦了憔悴了,而是加快了脚步引着我一路走向后院——因着这三年来在灵觉禅寺青灯古佛的日子,虽然谈不上清苦,到底也注意着每日适当的锻炼,比起三年前的体质,倒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竟然毫不费力地跟上了颜珂的脚步,让她惊喜不已。
后院里一如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不再有那么些莺莺燕燕的侍君美人——在外的三年里,我回信是常吩咐颜珂,陆陆续续将这些留在王府中注定独守空房半生寂寞的可怜人都外放出府了,不介是遣返原籍或是琵琶别抱,总之各自都有王府提供的一份补贴,足够他们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
我始终记着应承过遣散后院诸人,只留一个位置给心中那人……虽然这个承诺如今已经没有实现的必要了。
她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吧。
经过大清理之后的王府后院虽然还是不减人气,到底是没有那股子飘逸在空气中的脂粉味了,连带着我总是多疑幻想的靡靡之色也销声匿迹,可见是真正的干净了。
本来以为颜珂会将我带去王夫的院子,因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撮合我与王夫诞下孩儿,而我心中也一直对王夫存着一份愧疚,加之又有些话要与他吩咐,所以也就顺势跟着了——只是走着走着,便觉出了不对劲。
就算我三年不在王府,可毕竟往来多次,通往王夫所居院落的路还是记得的……可这一条,分明不是。
“珂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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