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城的物价,在整个大芜处于上游水平,同样的,这里的工钱也比别处高一些,这无可厚非。
可是大芜毕竟是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国家,商贸海运并不发达,盐铁茶矿这些暴利行业是官府垄断,普通百姓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着家里的田产或是一些祖传的手艺活,读书人想要出头,就只能靠出仕为官一种途径。
以九寺中官阶最低的从九品主事为例,算上她每个月领到的禄米、奉钱、职田和禄力,折算成银两,至多不会超过三十两,那么两个月满打满算也只是六十两银子。
而这个陈靖言身上空有功名,却无官职,手头也拮据,试问她如何能以正当的手段在两个月凑齐两百两银子?
要知道,两百两银子已经能够在观澜城较为偏僻的城区买到一座两进的小院子了。
她教我问得一愣,眼神转开,犹豫了半晌才低声回道:“小怜将他的首饰和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我,我将这些拿去当了,凑了一百两。”
原来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这一百两的赎身钱,算是他自己还的。
“那还有一百两呢?”见她迟疑,我不禁追问道。
“我向城北盛源钱庄的徐老大借了一百两。”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小怜,支支吾吾地说道。
“什么?就是那个专放印子钱的徐老大?你怎么能向她借钱?对了,你是拿什么抵押的?”不用我多问,小怜的急切已经解释大半。
“我把举人的凭书压给她了……”陈靖言低声说道。
“你、你糊涂啊……”小怜揪着她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举人的凭书,大概就和大学生的学位证书一样,只不过在古代这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环境下,这份凭书的价值要远远高出许多。
若是教有心人拿到这份凭书去做一些冒名顶替,违法乱纪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陈靖言还不上这笔钱,拿不到举人的凭书,她也就没有资格参加接下来的考试,那么以前的寒窗苦读多年的努力也就随之化为泡影了。
这样一想,她的决定不可谓不草率。
“先不说这笔钱你要怎么还上。我们来假设——他没有扣下小怜,任其与你离开,那这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的?”我指了指鸨公,换了一个方向问道。
“我、我不知道……”她张了张口,沮丧地低下了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将自己的大好前程都压在了小怜身上,那你是否打算纳他为正夫?还是一个侧室?又或者说只是将他当作……”点到即止,我看着两人忽然都惨白的脸色,知道她们应该了解我的未尽之意。
——再怎么说,这小怜乃是一介贱籍,按照大芜的律法,是没有资格成为正夫的。
而要将他的户籍转为良籍,除了得到他的身契持有者,也就是彩云阁的幕后主人的首肯,还必须去官府登记。
换言之,她们俩既然决定要私奔,那么也就是变相选择了从此过着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日子,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相守。
即使两情相悦,却名不正言不顺,无论是哪一城哪一县的官府,都有权利将他们扣押,遣返原籍。
这就是往往被过分夸张和讴歌的浪漫所掩盖的……残酷的现实。
“我自然是要娶他的。”拥了拥怀里的人,陈靖言一脸坚定地说道。
“那不妨再冒昧问一句,陈小姐家中高堂俱在否?”瞥了一眼打着呵气略显不耐的三王子,我笑了笑,决意不再迂回,好让她尽快认识到问题之所在。
“父母双全,还有一总角幼妹。”她很快回道,只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不知道令尊与令堂对陈小姐的婚配可有指教?有媒为聘,无媒——为奔呐。”说得更直白一些,如果教她的父母知道,自己含辛茹苦抚养成材的女儿,竟然为了一个小倌欠下了一大笔债,甚至可能要放弃出仕为官的大好将来……她们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待这个拖累女儿的小倌?
答案不言而喻。
陈靖言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就连她怀中的小怜也必然清楚地知道,两人只是不愿意承认,犹自怀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自欺欺人。
“如果父母铁了心不接受小怜,你会如何?抛弃这个不顾一切跟着你私奔的质弱男子?还是为了他反抗生你养你的父母,自立门户?”我每说一个假设,她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我说到最后一句,她已是双拳紧握,眼中满是挣扎之色,“是做个背信弃义的负心人,还是忤逆父母的不孝女,陈小姐可选好了?”
少顷,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羞愧地承认道:“大人说得对,是晚生做错了。”
“哦,你错在哪儿了?”叹了口气,我继续问道。
“晚生不该一时冲动,将举人凭书抵押了,辜负了双亲的希望,更不该不顾一切带着小怜私奔,毁了我二人的清白与名声,累得他狼狈颠簸,要跟着我吃苦。”她说得艰难,好像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来承认自己的幼稚与无能,“都是我的错。”
——勉强说对了一半吧。
这陈靖言,性子耿直却不固执,还能听进几分道理,也算我没白唱这个多管闲事的黑脸。
“不,不怪你!都是我的错!是我死乞白赖要跟着你的!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如此……”小怜抱着一脸自责的陈靖言呜呜地哭了起来。
“行了,你们的事等会再说。”揉了揉被他吵得发疼的太阳穴,我吩咐鸨公将她们送到隔壁的房里,顺便送点伤药过去。
等他回来,便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看我脸色不对劲,他也不敢多言,只是远远地站在靠门的角落,屏息等待着。
“小怜身上的伤,是你做的?”我也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地问道。
在我面前,他并不敢狡辩,唯唯诺诺地称是。
滥用私刑,这是一桩罪。
“他的赎身钱,也是你私吞的?”我又问道。
这下,轮到他跪倒在地了:“殿下饶命,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做了这等蠢事,还请殿下看在奴才往日里……”
中饱私囊,这又是一桩罪。
不等他求完情,我已出声打断道:“我只问你,这是第一回么?像小怜这样的例子,还有多少?”
“这……”他哭丧着脸,却答不上来,可见是不少的。
“呵,你说说,教本王如何饶你?”我最讨厌这种欺善怕恶,落井下石之辈,更别提他所作所为,全都要算在我的账上,虽然不至于要摘了他的脑袋,却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将你私吞小怜的赎身钱拿去买一间小院子,记在他名下,将他改为良籍,不要再去管他与陈靖言的事了……还有,自己去凌王府领二十个板子,以后,你只是彩云阁的普通帮工,不再是掌柜的了。”
“……是。”他跪伏在地,深深地叩了个头,起身后径直离去了。
他离开前那个怨毒的眼神却教我看了个正着。
“殿下?”姜灼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蹙着眉头向我示意是否要处理。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思虑再三,终是摇头拒绝了——这样的眼神,在成为邝希晗以后,我难道还见得少么?
他要恨,便恨吧——反正,我是问心无愧的。
“唉唉,你就这样放过他了啊?还有那个陈靖言和小怜,你要怎么处置她们啊?要成全她们吗?”那鸨公一离开,沉默许久的三王子终于憋不住似的,连珠炮似得问开了。
无奈地对上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我沉吟片刻,只好挑挑拣拣几个问题回答道:“看她的表现吧,如果她能恪守诺言,本王也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将小怜改为良籍,又赠他居所,算是我对他做的一点补偿,但是我能够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人生,还要靠他自己去走。
我没有当着众人问的是——若是陈靖言没了后顾之忧,中了科举为官,可还愿意兑现自己当初的山盟海誓,放着对她仕途有助力的世家公子不求娶,反而迎娶一个脱离贱籍的小倌?
若是陈靖言仕途不顺,穷困潦倒,小怜可还能舍了自己多年的锦衣玉食,无怨无悔地跟着她吃糠咽菜?
若是经年以后,小怜不再娇嫩貌美,年老体弱时,陈靖言是对他始终如一,还是朝秦暮楚,左拥右抱?
我不知道她们的感情能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我只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那个色衰而爱弛的典故。
希望她们不会走到这一步,而我的成全不会是一出悲剧的开端。
解决了小怜这桩事,天色已近傍晚,我有意回府,三王子却吵着闹着要留在彩云阁见识一番特色表演。
我自然是严词拒绝——别说他只是个男孩子,不适合这种声色犬马之所,我也对此地没什么好感,并不愿久留。
好声好气地劝他也不听,只是不依不挠地耍赖,教人拿他没辙。
“殿下,王夫差人来问您什么时候回去,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僵持不下时,一个穿着凌王府特有的紫色制服的侍从进来通报道。
“知道了,就说本王马上回去。”虽然不知道傅蓁蓁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不过这个侍从的确解了我此刻的窘态,借着这个台阶,我对三王子解释道,“府里来催,时候不早了,本王就先告辞了。”
“喂,我喜欢你,你娶我吧。”见我要走,他急得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挡在我身前,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也看到了,本王已经有王夫了,所以不能娶你。”我也看着他,十分认真地回答,不等他回答,连忙与姜灼一道离开。
“没关系,我可以当侧夫,只要能嫁给你,我不介意。”马车驶出去一小段,远远地还能听见少年扯着嗓子大喊,“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疲惫地靠在垫子上,我只想用手捂住耳朵,掩耳盗铃也好,装腔作势也罢,权当没有听见吧。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这么年轻的男孩表白,然而除了吃惊,却没有半点欣喜得意,更没有一丝一毫接受的打算——不是他太幼稚,也不是他太刁蛮,只因为他不是那个人。
好笑地捏了捏某个甫一坐上车便沉着脸不高兴的人紧握成拳的手,忍着羞意在她嘴角轻轻一吻,看着她抿直的唇线放缓,脸颊也晕起一层薄粉,霎时间就感觉心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那个令我一眼万年,再见钟情的人,那种教我怦然心动,执迷不悟的沦陷……是姜灼。
也只有姜灼。
第84章 身世()
回到了王府的时候,已经离平日里用膳的时辰过去好一会儿了。
正如我所料,傅蓁蓁并没有派侍从专程来寻我的下落,也没有来向我请示用膳的问题,甚至他根本不知道我今日的行程,倒是有人早早地就通知过他我不会早归,嘱咐他自己用膳不必等我一道——这个早有先见之明的人,不作他想,定是姜灼无疑。
怪不得早上神神秘秘地离开了一会儿,原来就是去吩咐侍从了。
暗笑她的小伎俩,我也不戳破,反倒是为着她对我表现出来的占有欲欣喜不已,是以在与她一起用膳时,对于她念念不忘中午那事,仍旧报复性地往我碗里添了许多山药这种微不足道的恶作剧,我也能够强迫自己面不改色地吃完所有——毕竟,这山药再难吃,也是她的一番“心意”,我总是不忍心拒绝的。
用过晚膳,去花园里散了会步,我很自觉地跟着她回了听雪阁。
既是答应过她的事,即便会因此招来闲言碎语乃至引起颜珂的关注也没关系——许我只是不愿意承认,从而将这份与她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念头压在了心底隐秘之处罢了。
照例是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侍从,与她各自洗漱过后,便一同在里间歇下了。
这次我十分清醒,又没什么睡意,抱着对某种即将发生的行为莫名的期待与害怕,裹着被子辗转反侧。
望着正慢条斯理解着寝袍衣带的姜灼,绞尽脑汁地想着话题来缓解这一刻的不自在,灵光一闪,忽然就浮现出了白天的事,自然而然地提到了三王子:“说起来,尤克力的那几个护卫的身手挺不错的哈!特别是那个男护卫,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长得也很阳光,就是为人太刻板了一些……”
话还没有说完,我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细细一想,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当着恋人的面夸奖别的异性,还有比这更失策的话题么?
换了谁都不会觉得高兴的吧?
更何况是表面上风轻云淡实际比谁醋劲都要大的姜灼……我这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苦笑着看她背对着我躺下,不置一词,我不由懊恼得捶了捶自己的枕头:看吧,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生气了。
“姜灼、姜灼?”试探性地戳了戳她的背脊,戳了几下她都没有反应,到后来,更是将肌肉绷得紧紧地,反而教我的手指疼了起来,“你倒是吭一声,不要不理我嘛~”
“殿下既然中意那麟趾国的蛮子,只管开口向那三王子讨要便是,想必他看在两国的邦交之上,不会不答应的。”缩了缩肩膀,她又沉默了。
我心中无奈,却又忍不住想笑——为什么觉得她吃醋的样子特别可爱呢?若不是担心玩笑开得太过不好收场,真想继续逗逗她啊……
想了想,我伸手圈住她的腰身,抬脚勾住她的腿,大半边身子都伏在她的背上,将她牢牢压制住,等到她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后,才贴着她的耳边轻轻说道:“诚然,三王子的护卫看起来很优秀,很讨人喜欢,可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里,早就被某个爱吃醋的傻姑娘霸占了。”
——那个傻姑娘啊,有时候沉稳帅气得引人尖叫,有时候又蛮横幼稚得教人抓狂,可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我都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听我含着笑意与她慢慢剖白心迹,姜灼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忽而一下翻过了身,反过来将我压在身下,直勾勾地俯视我,神情似嗔非恼。
“我的心意,莫非你还不清楚么?”趁着她有所软化,我连忙将她的手按在胸前,信誓旦旦地说道:“不信你摸摸,看它是不是正在为你跳动。”
对视片刻,却是她先败下阵来,翻到一侧躺下,轻哼一声:“油嘴滑舌。”
到底没有甩开我悄悄寻摸过去的手。
默默地笑了笑,交握的双手十指紧扣,仅仅只是像这样并排躺着,什么都不做,却比什么时候都来得充实与满足。
凝视着床顶的雕花,发了一会儿呆,我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静——只因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虽说问出口势必破坏此刻极好的气氛,但是我不知道错过了这一刻,我是否还能开得了口:“姜灼,说说你的事吧,我想更了解你一点,可以吗?”
“你想知道什么呢?”她的声线平稳得一成不变,握着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嗯,比如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把玩着她指尖的薄茧,我随口问道。
“我父母早亡,再无旁系,难道殿下不知?”她轻轻瞥了我一眼,意味不明,“每个王府侍卫应该都有档案记录在册。”
她说的档案,我自然知道,也从丙三那里见到过,但还是想亲耳从她口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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