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只要将事先准备好的作品展示出来即可,现在看来,不仅这参与人是随机且强制的,就连题目都是当场抽取的——邝希晗的文采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我嘛,别说即兴作诗了,就是让我现场画一幅工笔花鸟图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呵呵,又是林苑之林小姐啊……今儿个林小姐文运昌盛,不知又会有什么佳作呢?本官拭目以待——”那个中年女子一拢折扇,从身边的侍从手中接过来一张杏色的花笺,“一炷香之内,做一首咏物诗,题目为菊。”
“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极知时好异,似与岁寒俱。堕地良不忍,抱枝宁自枯。(注1)”那坐在我前座的年轻女子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眉清目秀,气质也十分儒雅,看着就像是饱读诗书的才女;而她也的确是出口成章,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做成了一首诗,听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教人自愧弗如呢。
果然,就听那中年女子颇为欣赏地鼓起掌来:“林小姐不愧是上一届的魁首,才思敏捷,满腹经纶,恐怕今年的魁首之位,也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沈大人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那林小姐连忙起身对着上首诸人深鞠了一躬,口中谦逊着,眼里却藏着一抹得意。
——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有点儿虚荣心很正常……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看到其他人眼中的嫉妒和不甘么?
如此锋芒毕露,并不见得是好事啊。
我摇了摇头,侧眸看去,正巧见到姜灼嘴角边那一丝嘲讽的弧度。
这个表情,难道姜灼自负文学修养要远高于那林小姐么?
还是说,她鄙夷的对象,另有其人?
我又转过头,顺着她的视线寻过去——原来她一直在关注着的,是那坐在上首的沈大人。
这个沈大人又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在我陷入思考之时,却觉得手臂被轻轻一触,姜灼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脸上,教我情不自禁地紧张了起来:“怎么了?”
只见她薄唇微抿,似乎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声,以眼神示意我去看前面的那条小水渠——竟是那小金樽悠悠地飘到了我的位置前,被底下的鹅卵石抵住,就此停止不前了。
而这也代表着,下一个要进行文采展示的人……是我。
“这位小姐只怕是第一次参加文都诗会吧?年纪轻轻却灵秀聪颖,果真是后生可畏啊!哈哈哈……”我正茫然无措间,就听那上首的沈大人已莫名其妙地将我夸了一通,“好,依然是咏菊,一炷香的时间,请吧。”
她说完就一脸期待地望着我,教我不知该怎么拒绝。
桌案上有现成的文房四宝,我随手抽了一支细狼毫,蘸了蘸丰沛的墨汁。
架势摆的似模似样,可真要动笔,我却对着雪白的宣纸犯了难——这笔墨纸砚无一不是良品,可惜我的毛笔字实在差强人意,难以相配。
说起来,这也怪不得我:练了多年钢笔与粉笔,我又怎么能想得到,有朝一日需要用到这真正国粹的书法呢?
悬腕思考了良久,余光瞥见那点燃的香已经烧去了一半,心里有几分焦急。
其他人与我的位置离得虽远,却都屏息凝神地关注着我,只有那沈大人老神在在地饮着杯中的酒,跟着悠悠作响的琴声摇头晃脑——似是对我的水平胸有成竹,又像是对我的发挥漠不关心……这态度真是教人捉摸不透。
感觉笔尖蘸着的墨汁即将顺着重力滴落在宣纸上,未免它滴落后晕出一块难看的墨斑,情急之中,我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简心。
凝神盯着这龙飞凤舞的字看了一会儿,我又鬼使神差地在后面加上了一句话……待我写完,那柱香也正好燃到了尽头。
停下笔,我瞄了一眼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桌案的姜灼,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伸手遮了一遮;倒不是担心她能认出我的鬼画符,只是不想教她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写不来诗也便罢了,连字都这般丑。
只是,我自己也明白,这个动作不仅幼稚,而且毫无意义。
只听那沈大人呵呵一笑,招手让领我们进来的管事取过我桌案上的宣纸——我还没来得及拒绝,那不堪入目的作品就已经被递到了她跟前——唉,这下糟了。
我懊恼地捂住了半边脸,对于自己来参加这诗会的决定后悔不已:待一会儿,只怕不仅是姜灼,在场所有人都要晓得我的真才实学了……
想到她们会投注而来的不屑目光,我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对翅膀,好从这里逃走;可是一想到其中也会包括姜灼,这份窘迫便又化作了不可言说的痛楚,一寸一寸地漫入肌肤,侵入了肺腑,教我眼眶发涩,却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落下泪来。
犹如等待被判刑的囚徒一般固执地盯着那沈大人,即使知道了结局还是移不开眼睛——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她面不改色地从管事手中接过我的答卷,沉吟了片刻,忽的一拍桌案:“善!”
——怎么回事儿?
是我的理解有问题么?
“善”这个词应该不是表示贬义的吧……
当我与在场其他人同样不明所以时,就见那沈大人眉飞色舞地说道:“兰既春敷,菊又秋荣。芳熏百草,色艳群英。孰是芳质,在幽愈馨。(注2)小友这首诗写得实在是妙啊!”她一本正经地对着那张宣纸念着天差地别的内容,神色自如找不到一点破绽,演技之高超,若不是知晓那纸上所写的真正字句,只怕我也要被当真了。
——该不会是她故意念了一首其他的诗作,来替换我那滥竽充数的答卷吧。
可是她如此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她话音刚落后,那些在座的学者才女们也不约而同地称赞了起来,投来的或欣赏或钦佩的视线教我脸上火辣辣的;而那才学过人的林小姐看向我时略带失落却心悦诚服的微笑,教我羞惭得恨不能将脑袋藏到桌案底下——诗是好诗,却根本不是我写的!
最令我如芒在侧的却是姜灼那混合着惊诧和探究的目光,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压制住立即向她解释清楚原委的念头——我猜不透那位沈大人如此做的用意,但是现在澄清,无疑是在自己与对方脸上都狠狠扇了一巴掌,除了招恶,于事无补。
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忍着疑惑和不为人知的惭愧之情静观其变罢了。
心里自暴自弃地想着,我不得不硬生生扯出笑容应对这些人的恭维和称赞。
心中正别扭尴尬时,就见一人边击掌边缓缓踱进院中,嘴上毫不例外地赞道:“好诗,好诗……不知是在场哪一位的大作?”
温和的嗓音穿透过帷帽时有些发闷,五官神色看不分明,只知道是个男子;可他甫一现身,便教那些年轻的姑娘小姐们都流露出了欣喜之色,更有甚者,眼中的倾慕竟然毫不掩饰。
——这个不速之客,正是先我与姜灼一步进入院中的傅公子。
第35章 故人()
“傅贤侄这一路舟车劳顿,怎的不在房里好好休息?”不同于年轻人们见到那傅公子时的喜色,首座上的中年女子虽然笑得温和,话中却似乎夹了一分责问,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
“沈大人莫怪,是若蓁心急了……这位小姐,可是方才那首诗词的作者?”他朝着对方微微欠身,随后却转身正对着我与姜灼所坐的方向,在我们两人脸上各自打量了一瞬,便像是认准似地对我问道。
我并不能肯定这傅公子是否认出了我的身份,也不想莫名顶替了那首诗的创作权,只是沉默地抿了一口手边的清茶,低下头并不去看他。
我的回避落在了那些仰慕者们的眼中便成了傲慢无礼,一个个朝着我怒目而视,有沉不住气的已是拍案而起,立时就要发作。
只听首座的沈大人忽的一甩折扇,朗声笑道:“依本官看,今次这诗会的魁首,仍是林苑之林小姐蝉联……诸位可有异议?”
她这一打岔,那些文人学者们一愣,却也顺势响应起来,而那林小姐的脸上却只挂着极淡的笑意——若非本身宠辱不惊,便是这结果并不能让她十分欢喜了。
感应到她若有似无间向我投来的视线,我不由猜测——难道因为方才的事,这位林小姐以为我抢了她的风头,对这魁首之称生了芥蒂?
这个想法教我不仅皱了眉头,看向那个插手的始作俑者;就听她接着说道:“那好,便请傅公子兑现此次诗会的彩头,与林魁首手谈一局……其余诸君,还请自便,本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告辞。”
话音才落,随意拱了拱手,那沈大人便起身离席向后院走去,留下还未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的众人。
——哈,那店小二所说的香艳奖励,该不会就是与这傅公子手谈一局吧?
亏我还存了诸多猜测……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来趟这趟浑水。
失了面子事小,被认出了身份可就麻烦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走吧。”趁着众人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我与姜灼悄声说道,一边迅速起身。
这时,就见那管事小跑着拦在我们身前,带着一脸讨好的笑:“二位贵客留步,我家大人请二位后院书房一聚,有要事相商。”
我迟疑地看了一眼姜灼,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我自行定夺——我心中实在好奇那沈大人如此做的原因,考虑再三,终是答应了下来。
随着那管事七弯八绕地穿过了花园回廊,假山小径,最后来到一间古韵盎然的书斋前。
推门进去,那沈大人正端坐在书桌后头,悠闲地翻看着桌子上几张素色的花笺,看到我们,只是微一颔首:“你们来了……进来吧。”
我们刚踏进书房,管事的便体贴地为我们关上了门。
清了清嗓子,我正要开口,却见那本来坐得好好的中年女子猛地从位子上窜了起来,一撩衣摆,“噗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行了一个大礼——额头磕在青砖地面上的闷响让我心里也跟着一跳。
“下官国子监司业沈友兰见过少主。”她行礼过后并未起身,而是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口中恭敬地说道。
——国子监相当于国家的教育部门,那么这个沈友兰应该算是教育局的领导干部了。
她若是称我为凌王殿下倒也罢了,只当是她认出了我的身份,即便行此大礼也说得过去;可是她所谓的少主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同样惊疑不定的姜灼,决定先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探问清楚再做打算……也许她只是认错人了?
“你先起来吧,”待三人都在座位上坐定,我在心中小心斟酌着语句,试探着问道,“你怎知我便是……少主?”
她笑着指了指我腰间的玉珏:“这玉珏乃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信物,当年主人曾言明会将此物传给少主,这玉珏如今在您身上,您不是少主又是谁?”
“就不兴是我抢来的么?”把玩着腰间那块不起眼的玉珏,除了质地格外温润以外,也看不出什么特色,真不知道这国子监的沈大人是怎么认出来的。
“少主说笑了……凭主人的地位与功夫,还没有哪个人敢从她手里抢东西呢!”她摆摆手,爽朗地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我也没有说笑,这玉珏的确是一位长辈所赠,但是她却并未同我提过什么组织……你既然一口咬定我是那少主,不妨与我好好解释一番,也省得我糊里糊涂,如何?”想了想,我将玉珏搁在桌子上,认真地问道。
“这是自然……”她边说边殷勤地替我倒了一杯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过我身边从始至终都像是在神游天外的姜灼。
我对她摆了摆手:“无妨,我没有什么事需要瞒着她,你尽管说吧。”
闻言,姜灼忽然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仿佛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夜空,而在这片夜空中,我再次见到了那抹华美灿烂的琥珀流光,一瞬便已是永远。
“主人年轻时行侠仗义,乐善好施,路过泽昌时救起了遭遇歹人打劫的下官全家,又资助下官念书,对下官恩同再造,所以下官自愿奉她为主,而除了下官以外,受到主人恩惠之人更是不计其数,我们并未成立什么组织,只是发誓共同效忠主人罢了。”沈友兰伤感地说道,脸上的神色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七年前,先帝病重,主人辞去了官身,散尽家财后遁入空门,日夜为先帝祈福,而自此,下官与一众同僚便再也无缘得见主人。”
——为先帝祈福?那不就是邝希晗的母亲?
这个神秘的主人究竟是谁?与邝希晗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颜珂会有这枚玉珏,又将她给了我?
难道……颜珂就是她的主人?
“颜大人?不,颜大人只是主人的故友,听少主的意思,莫非识得颜大人?”原来我在不经意间竟是将最后一句话问出了口,她的答案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颜珂?那么,可否告知那位主人的真正名讳。”我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问道。
“主人复姓司空,单名一个秀字,曾是武阶第一的护国大将军,”沈友兰也没有追究我身负玉珏却不识得她的主子的事,颇为细致地回答道,“还有,主人出家后的法号叫作——空皙。”
“你是说——空皙禅师?”幸好我及时端稳了手中的茶盏,这才免去了打翻杯盏的失态,“灵觉禅寺的主持……空皙禅师?”
“不错,正是主人……少主如此激动,想必是见过主人了?”沈友兰微笑着说道,“这也难怪,主人不仅位高权重,出身也是显赫,她贵为先皇夫的亲姐,就连当今凌王殿下也要称主人一声姑母呢……”
“哐当——”这下,我手中的茶盏是再也无法托稳了。
茶水溅到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坐在身边的姜灼立刻将我的手拉了过去——也不知道她怀中怎么会备有伤药。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在红痕上,那火辣辣的灼烧感立时降下去了。
放到平时,姜灼这般着紧关心我,离得我这样近,又抓着我的手,呼出的热气吹拂在我的手背上,肌肤的温软从紧贴的位置传递而来,只怕我早就因这一刻脸红又心跳,羞涩又甜蜜了。
只是我现在的全部心神却都被那突如其来的讯息所占据,再也顾不得其他。
——想不到,那年轻貌美的空皙禅师,竟然是我的姑母!
怪不得颜珂丝毫不阻止我向她行礼,更是容忍她似真非假地教训我。
可是,我心中震撼的缘故并不仅仅是与她的血缘之亲,更是因为她出家前的显赫官职——若不是亲耳听说,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与统领军队的将军联系到一起的。
据沈友兰所言,我那姑母是为了先皇才遁入空门,而先皇又封其为国师,将祭天这等事关国祚的大事交给她,可见对她的宠信……偏偏我觉得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摸了摸涂过药膏又被丝绢包扎的手背,我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替我包扎过后就继续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姜灼,想到方才她紧张的样子,感动之余又未免怅然:大概是我多心了,这世上哪里那么多喜欢上同性的女子呢?别说是空皙禅师和先皇了,只怕姜灼也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吧。
……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第36章 目的()
“那么,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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