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番话的见地,可不像是个大字不识的侍从说得出来的。
“殿下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哪知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噗通”一下跪伏在地,狠狠地磕向地板,声音惊慌无措,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已经连着几下将额头磕得青紫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且慢!本王并未怪罪于你……你先起来吧。”
他叩首的动作戛然而止,之后晃悠悠地站起身,却只一味低着头不敢看我,额头上的伤口看得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罢了,你自去包扎一番,不用在跟前伺候了。”在他福了福身即将离开时,我又补了一句,“对了,去请颜总管过来。”
等他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板,退出房间后,我放松地靠在床柱子上,眉头却不由越皱越紧——仔细琢磨起来,他刚才的表现,不太对劲啊。
我一直都觉得,这个贴身侍从在面对我时,如惊弓之鸟,太过于谨慎,也太过于害怕了。
虽说不排除是邝希晗余威犹在,而颜珂对他的震慑教他吓破了胆,可是我看他的神情之中,似乎总藏着些忧虑,哪怕是我已然带了笑意与他亲切地问话,甚至是闲谈玩笑,他眼中的戒备警惕从未消失过。
想到这儿,不由苦笑:到底是我多心,还是邝希晗为人太过恶劣,就连贴身侍从也时刻担心遭到毒手呢?
“笃笃”的叩门声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颜珂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看着不过二十来岁,长发黑如鸦羽,皮肤白皙胜雪,唇如丹朱,齿若编贝,当得起“绝代佳人”四个字。
——她是谁?为何颜珂要带着她来见我?总不会又是什么护驾挡刀的替身吧?
思及此,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见我打量她,那女子笑盈盈地望了过来,眼如秋水,眉若含情,也不见她刻意做作,自然便带有一抹别样风致。
正暗自猜测这女子的身份,就见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我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乃是一件灰色的僧衣,脚上踏着一双粗布麻鞋,皓腕间戴有一串沉香佛珠,身无长物,未施粉黛,竟是一副出家人打扮。
“殿下不可失礼!还不快见过空皙禅师。”颜珂嗔怪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沉声提醒道。
“呃,抱歉……见过空皙禅师。”经她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人家是非常不礼貌的举动,连忙挣扎着起身行礼——奇怪的是,平日里对我极为宠溺的颜珂竟是由着我起身,毫不阻拦。
倒是那个年轻貌美的空皙禅师微微一笑,伸手扶住了我,将我按回了床上,低柔的嗓音带了几分磁性,格外动人:“无妨,殿下玉体抱恙,合该好好休息才是。”
——对了,她说这女子便是空皙禅师,岂不就是方才小蝉提到的主持?
怎么可能?她看上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啊!
况且,尼姑不都是要剃度出家的么?她这一头青丝可比我浓密亮眼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震惊之时,已是失口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只见颜珂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而那空皙禅师却掩口轻笑,眉眼弯弯,显然是对我无意间的恭维受用得很。
陡然间回过神,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我尴尬地低下头,只好轻咳几声作为掩饰。
“殿下切莫说笑,贫尼今年四十有三,已逾不惑了。”她又念了一声佛号,轻笑着说出教我瞠目结舌的话来,“至于头发……贫尼乃是带发修行,故未曾剃度。”
若不是还记得颜珂在场,有所克制,大概我会失态地惊呼出来——单从外表上来看,谁能想到这位师太已经四十多岁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功法,又或是美容养颜的方子,找机会定是要与这位师太打听一番。
“师太驻颜有术,容光焕发,小王佩服不已。”试图从她的皮肤上看出些许端倪,却以失败告终,我不由发自肺腑地称赞道。
不料这位师太脸上的笑意蓦地一收,竟是伸手轻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半真半假地教训道:“殿下从哪里学来的轻佻话,该罚。”
“啊?”我摸了摸被她轻敲的脑袋,瞥了一眼无奈摇头,但笑不语的颜珂,只觉得一头雾水。
——这位师太,不按常理出牌,可教人捉摸不透。
我分明是在夸她,怎么就成了登徒子了呢?
第26章 桃夭()
虽说这师太生得年轻,年龄上到底是我的长辈,当着颜珂的面,我并不敢顶撞于她,只好唯唯诺诺地道歉:“师太莫怪,是小王唐突了。”
哪知她依旧不肯放过我,揶揄地笑了笑,纤纤玉指戳向我的脑门,将我戳得一个后仰:“都说凌王殿下是出了名的霸道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怎么到了贫尼跟前却是这般软弱?莫不是装模作样,存了别的打算?”
——前番还说我轻佻,可她这说话的口吻也算不得出家人的慈和无为吧?
认错也不是,不认错也不是,真是教人难做。
我也看出这位空皙禅师只怕是故意刁难于我,无论我如何作答,都要被挑出些错来;唯一的靠山颜珂却一反常态地毫不帮腔,只做壁上观,断了我求助的念头……还不如闭上嘴,乖乖挨训吧。
见我耷拉下脑袋不说话了,她轻哧一声,似乎被我投降般地妥协逗笑了,悠悠念了一句佛号,声音里又透着几分怀恋:“多年不见,殿下还是这般可爱。”
——咦,听她话里的意思,莫非她见过幼年的邝希晗?
难怪颜珂会纵容她捉弄自己,想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由此可见,这个空皙禅师的国师头衔并不仅仅是个摆设而已。
只是,在她面前,我的一言一行是否会露了端倪,引她怀疑呢?
“贫尼记得,殿下小时候总是粘在皇帝陛下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不知道长大后可还是那般粘人?”她一边取笑着我,一边伸手搭在我的腕间探起脉象来——脸上的笑意却一下子转淡了。
“这么多年过去,殿下的性子可是半分未改,这一点倒是极肖先皇。”颜珂略带骄傲地说着,同时小心地观察着空皙禅师的神色——在发现对方脸上的凝重时,脸色不由跟着一变,紧张地问道,“怎么?莫不是殿下的身体有不妥?”
“嗯,这脉象有些奇怪啊……”美貌师太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忽然凑近将我的眼皮翻开检查了一番,又令我吐出舌头仔细查看,喃喃自语道,“除了那不足之症,似乎另有玄机。”
“此话怎讲?”颜珂急忙问道。
“唔,不好说,要等贫尼回去查阅医典,验证过后才能得出结论。”半晌,空皙禅师摇了摇头。
“事不宜迟,有劳师太了。”颜珂却是个心急的主,只嘱咐了我几句便拉着那美貌师太急匆匆地离开了。
“阿弥陀佛,殿下若是得闲,不妨去看看寺中的桃花罢……”被拖走前,空皙禅师微笑着扭过头对我说道。
用过了饭食,左右无事,想起了空皙禅师的建议,我遣开了侍从,独自在禅寺中漫步,领略寺中的独特景色——我知道侍从们必定没有走远,而是悄悄跟在附近,便也由得他们去了。
灵觉禅寺又名桃花寺,盖因寺中种满了桃花树,花期一到,桃花盛开之时,微风轻拂,落英缤纷,如十里红妆,美艳不可方物;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都只为看一眼那桃花美景。
更有传言道:若是有缘人于桃花树下定情,必能白头偕老,恩爱非常,所以这桃花寺之名反倒比灵觉禅寺更为人熟知。
许是因为征用这禅寺作为祭天之处,禁止闲人进入,随行的护卫将禅寺围了个严严实实,以策安全;我这一路行来,别说是观景祈福的善男信女,就是负责扫撒的尼姑也不见一个。
纷纷扬扬的桃花瓣漫天如雨下,却吹拂起一缕落寞香风,教人惆怅。
慢慢走着,越深入曲径处,那股子寂寥便越像钻进了骨子里生根发芽似的,挥之不去,教人索然无味;脚跟一转,我正打算回程,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在桃花树下翩然舞剑的身影,脚步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颠颠地向着那里走去。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才念完第一句,那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剑,淡淡地望了过来——光风霁月,隽雅无双,不是姜灼又是谁。
“殿下。”她不再沿用我们出行时的称呼,可见是又将我们置于原本的身份地位之上,教我不免有几分失落。
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心里的念想,漫步走到她身边,抬手抚了抚那棵三人环抱的树干,酝酿着开口的话题。
不料她却先我一步开了口:“殿下方才所吟为何?”
“啊,那个是……本王在一本书上读到的句子。”我暗道一声糟糕,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解释《诗经》的由来,只能信口胡诌,敷衍过去。
“此句甚妙……可有全篇?”哪知姜灼颇感兴趣地追问了一句。
她极少对别的事表现出兴趣,更别说是饶有兴致地追问我什么,便是冲着这一点,我也决计不能拂了她的兴头。
“这首诗名作《桃夭》……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回忆着脑海里的句子,勉强背诵了全篇,就见她一脸认真地回味着,仿佛已融入到诗境之中。
我悄悄打量着她的侧脸,越看越是脸热,心口犹如小鹿乱撞……这感觉,怎么像是花痴少女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偶像呢?
暗笑自己胡思乱想,连忙压下了这念头,抬眼一看,姜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知是否将我方才的傻样尽收眼底——这下,是真的脸红了;而这脸红,多半也是羞窘尴尬所致。
“属下不才,斗胆猜测这诗中所言,乃是庆贺婚嫁的祝词。”见我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眼中却好似划过一抹促狭,快得几乎捕捉不到,“莫非殿下是触景生情,见这遍地桃花,遂起了纳夫的念头?”
“哎?纳、纳夫?没没没没有啊……”我吓得都结巴了起来,忙不迭摆手撇清。
见我慌乱解释,她只是点头不语,唇角轻勾,好似认定了自己的猜测,又好像只是故意作弄于我。
——只是,她即便误会了什么,又如何?
我不能干涉她的想法,何况这本身与她也没有什么干系;说句凉薄的话,凭她区区一个护卫,又怎么管得了我这个亲王的嫁娶事宜呢?
单是她竟敢调笑于我,便已是大不敬之罪。
可我心中唯一的念头,却是迫不及待地澄清,生怕她有丝毫误会。
隐约间,眼前一亮,似乎抓到了什么想法,细细想来,悚然一惊又觉得荒谬,而转瞬之后,这念头便如一缕青烟消散开来……甩了甩头,索性不去理睬。
“姜护卫,陪本王到处走走可好?这寺中的桃花开得极好,一人独走,未免辜负了良辰美景。”踟蹰着提出邀约,却不敢看她,只是盯着鞋尖,担心听到拒绝的回答。
难得的,她没有拒绝,也没有以属下自居,而是点点头,嘴角甚至噙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好。”
“走吧。”她率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回过头来看我,像是在询问我怎么不赶上去。
我连忙小跑着跟上她的步子,沿着她踩过的每一个脚印,小心地走着。
“你在做什么?”她不解地问道,眉眼间冰霜褪去,竟是醉人的温柔。
“唔,我沿着你的脚印走,这样就可以少踩些花瓣了。”迎着她清亮柔和的目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蹭了蹭脸颊,忍不住低下了头。
“这些花瓣落在地上,总是逃不过零落成泥的下场,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分别?”她的声音沉沉的,莫名地带了几分伤感,教我心中一紧。
“话虽如此,可我总是不忍心……它们多停留一些,在别人眼里,便多一分可赏的美景,哪怕逃不过消散的下场,至少灿烂过,”我想了想,这念头未免消极,遂接着道,“正如诗里所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姜灼受教了。”她念叨了几句,而后对着我展颜一笑。
——这笑容虽淡,却是发自内心;我心中立时便如含了一勺蜂蜜般清甜欢喜,再想不起其他了。
第27章 祭天()
在灵觉禅寺里住了两天,大部队都休整了一番,为着即将到来的祭天大典养精蓄锐,做着准备。
我曾向跟随颜珂一路过来的侍卫询问过,她们这一行人,出发时共有三百多,路上不断出现伤亡,到了西宁盘点过后,除了随行的护卫,就连普通的侍从杂役也有不同程度的折损,而那两个不幸被选中的侍君已经在路上香消玉殒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害死了他们。
若不是我默许了颜珂的提议,带他们一道加入了西宁祭天的车队,也许他们还呆在王府的后院里安度余生,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加上那个替身的女子,我已经间接害死了三条性命……这还仅仅是我心里有数的情况,或许还有很多我自己都不清楚的血债。
一笔又一笔,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还清?
无论我心中如何伤感自责,丝毫不能影响到此次来到西宁必须完成的任务。
第三日,离午时还差半刻,被小蝉服侍着穿上了代表亲王身份的锦衣华服,顶着所有人的瞩目,我端着亲王的架子,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了祭天的玉石高台。
最靠近祭台的地方被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透风,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站在侍卫之后的,是以空皙禅师为首的一群身着缁衣袈裟的尼姑,各自手持念珠静立不语,眉宇间满是庄严肃穆。
这祭台高三丈,长宽各十余丈,上面摆放着香案果品,居中却静卧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白玉酒樽——我心里一咯噔:这祭天仪式该不会要喝酒吧?
邝希晗的酒量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个不经事的一杯倒,若是一会儿醉的出了洋相可就糟了。
当我胡思乱想地担忧时,等在人群最外围的侍从像是得到了指令,用尽全力敲响了身后的铜锣,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后,那群尼姑开始念起了我听不懂的经文。
喃喃念语伴随着弥漫在空气中渐渐浓郁的香,本该是教人心平气和的场景,我却觉得眼皮直跳,好像总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心浮气躁得很——大概是因为顶着正午毒辣的阳光吧。
耐着性子在祭台上装作一具雕塑不敢乱动,好不容易等经文告一段落,就听空皙禅师念了一声佛号,随后宣布道:“正午已到,仪式开始。”
她身边的尼姑点点头,越过包围的侍卫们,疾步向我走来——我注意到她的袖子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被阳光一照,发出了一点金属的锐光。
等到她走到我面前,深鞠一躬行了礼,突然抬起双手,宽大的袖袍顺势滑落,我这才看清她手中所擒之物,乃是一把镶着七彩宝石的匕首。
——有刺客!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就要惊叫出声,猛地后退了一步,同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她推开。
不料她比我更加害怕,在我这惊慌中用尽了全力的一推之下,一连退了几大步,差点就从祭台之上倒栽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