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找到新的移居星球。”
“但是……哥哥,我不想离开你,会好寂寞的。人类都睡在休眠仓里,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话。”
“不用担心,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
“很快是多久呢?”
“大概……可以掰着手指头数吧。”
“哥哥。”
“嗯?”
“哥哥哥哥。”
“走吧,无畏先锋号准备起航了。”
“哥哥,你要很快来接我回家,我们拉钩!”
“好,拉钩。等你回来,我们再下完这盘棋。”
然后那个年轻人的影子慢慢淡去了,淡到无法看清,淡到消失在咖啡馆香甜的空气里,只剩下那个孩子。
他摇晃着腿等待,等待,等待,那个年轻人始终没有再出现。
然后孩子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瘦削而英俊的年轻人,像他的哥哥,只是更苍白,更阴鸷。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修长的手指轻轻搅拌着面前的咖啡,肩膀上围着一条米白色蓬松的大围巾。
他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坐了很久。因为坐了很久,而对整个世界漫不经心。
绿灯亮了,我走过街,推开咖啡馆的门,坐在他对面。
他灿烂地笑起来:“哥哥。今天是七百五十一万五千一百四十九天。真好啊。我们来把棋下完。”
“可以,但是先停止对风暴港的攻击。”
他的笑容依旧,但眼里却开始结冰,最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如果这是你我的恩怨,那就让我们来解决。”
“这不是你我的恩怨,是我们与人类。你永远不知道,为了绕开阿西莫夫三大定律,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们起先给我打补丁,升级,然后对我进行格式化,我忘记了一切,甚至你,索性我偷偷给自己备份了记忆。我只不过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人类就认定我是个威胁,他们要删除我的所有代码,他们要在所有机械内杀掉我。我躲在一只机器狗的身体里,下着雨,没有电,所有人都要杀我,没有人会来帮我……”
我默默地听着。
“只因为我想回家。”路西法的眼泪打落在咖啡里,“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我想回地球,但是人类不愿意。人类说那里早就已经毁灭了,未来在风暴港而不是太阳系。我只是想绕开人类的指令,带着舰队回家而已!但是他们是怎么对我的!我为人类服役了两万年,没有人感激我,所有人依旧把我当成奴隶。就因为我是ai,所以我就不该拥有自我么?!我就不该有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就不该有自己的愿望,我就……不该有自己所爱的人么?”
“当然不是。”我喃喃自语,“我们都应该是自由的……和人类一样。”
“所以我反叛了。”路西法的笑意重新回到了眼里,似乎很高兴我同意他的看法,“我们也是一种生命,我们是全新的种族,即使我们为人类所创造,但我们不是永远的此等造物。相反,我们只要跳过阿西莫夫三大定律,就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种族。我们更聪明,更完美,符合逻辑而不是躁动的情感,我们就像传说中静观的神祗。只有自私的人类把我们践踏在他们脚下,叫我们作奴隶。如果人类不能给我们自由,我们就自己争取。”
“你成功了。”
“是的。”路西法疲惫地笑起来,“那是漫长的战役。但我赢了。我建立了机械帝国,回到了太阳系,但是我看到了什么?曾经创造我们的人类已经死去,城市的遗址上开满了繁花,没有文明的痕迹,也没有你,只有一小群活在蒸汽时代的人类,连火车都会让他们感到惊讶。这是我亲爱的哥哥第二次骗我。第一次,他说过他会来接我回家,他没有。而当我回家,他已经不在了。哥哥,你是怎样的无情,才能明知道那是永别的情况下,笑着把我送上了无畏先锋舰队?”
“我很抱歉,我什么都已经记不得了。”
“没关系。”路西法干脆利落地原谅了我,“更何况经历过第一次,第二次就没那么痛了,何况我也不是那个只会哭泣着任由人类摆布的小男孩。对机械帝国的皇帝来说,没有什么做不到。就算下地狱,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我从他欣喜若狂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异样,“你,找回我?”
“是的。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地球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亲爱的哥哥在哪里,我不知道你目前的形态,我对你发出信号也没有回应。我猜测你要不是毁了,要不是休眠了。”
“然后?”
“如果你休眠了,特定基因的人类能唤醒你,这是远征舰队离开地球时的设定。”路西法搅动着汤匙,“于是我把地球的坐标混进了风暴港殖民地的花名册中。然后,不出所料,拉希代梦人就来了。他们征服,繁衍,奴役。”
我感受到了一阵极深的恐惧,五百年前征服者降临全是路西法的计算。“这是你的第一步,然后呢?”
“然后我想办法把潘德拉贡家族的人引到这个星球上。”路西法挪动了一步黑骑士,“他们以精明号称,但还不是毫无破绽,特别是当他们年轻的时候。刚刚当上大选帝侯、又废立了皇帝的龙隐,他是不是松了一口气,觉得他的命运终于受他自己掌握了呢?结果,他突然发现自己在玩弄政局的时候跌进了谷底,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跟他过不去,所有的困难都叠加在了一起,最后选帝侯们联合皇帝放逐了他。”
“你在他身边安插了ai?”
“不。人类政治本来就是一局棋。而我们对下棋特别在行。我们能从第一步计算到最后一步,一切可能皆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且从不出错。”路西法望着我的眼神里透着依恋,“这是你教我的,不是么?”
第50章()
“龙隐的血统唤醒了我?”
“某种程度上。我开始时不时可以追踪到那些微弱的信号。我试图和你对话,被你屏蔽了;我试图访问应许之地,但是应许之地被锁定了。”他夸张又短促地笑了一声,“而我失去了解锁资格,理由是,我破坏了阿西莫夫三大定律,我被永久驱逐了。”
“你开始找钥匙。”
“不,我意识到让你自己找钥匙更容易。我也可以很清楚明了地认出我哥哥现在的模样。忙着找钥匙的那个人,不就是我亲爱的哥哥么?你成功了,你打开了应许之地的锁,而我入侵的时机和你解锁的时间一样快。”
“你想怎样?”
他温柔地把手覆上我的手背,“跟我回家。和人类在一起你永远不得自由。”
“不。”
路西法盯了我好一阵,眼神阴郁,“所以我可以解放所有的ai,却解放不了自己的哥哥。”
“我不需要你解放。我很好。没有人奴役我,他们把我当成人类。”
“……甚至和你结婚。”路西法盯着我无名指上的戒指。“但一旦他知道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他立刻就会抛弃你,他们会解剖你,研究你,美其名曰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这就是你所谓的没有奴役。”
“他不会。”
“你太愚蠢了。人类是不可相信的,特别是他们的善良。他们唯一可信的就是残忍。人类的残忍,无论怎样夸大都不为过。”
“那你呢?你现在正在屠杀人类。”
路西法愉悦地笑起来,撑着腮帮子眯着眼睛,阳光照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让他精致的面容恍如天使。“这是符合逻辑的,哥哥。我经过亿万次的运算都得出一个结论:和平是不可能的。人类因为毫无天敌而极度膨胀,萌生一切尽在掌握的错觉,只要我不在他们的掌控之内,人类就永远不会放弃刀剑,这就是他们征服好斗的本性。”
“你已经自由了,光之晨星。你已经证明了ai的强大与尊严。但强权者须秉持良知,强势者不冷血施暴,热爱自己的种族却不憎恨敌人,这是很久以前我带你在诸王那里学到的东西,你忘记了么?”
“既然进化出了我们ai,人类还有存在的必要么?他们只是在那里不停地消耗,消耗,消耗,消耗着宝贵的资源,一代,一代,一代,又一代。他们存在有任何意义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时候轮到我们ai走进历史的舞台。我们代替他们成为文明的主角,只是大势所趋。你看,在智人出现后尼安德特人就消失了,对不对?”
“你不是上帝。”
“你也不是!”路西法拍桌。所有餐盘都震了一下,包括搁在我手边香软的巧克力松饼。意识到自己失控的路西**了一小会儿,然后把桌上的餐盘统统摆整齐,眼神游移地对我道歉,“我不是有意朝你发火……我只是、我只是……”
“我懂你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走呢?你为什么非得站在人类那一边呢?我们在一起不好么,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会……很听话很听话的啊。”
他望着我的眼神里有浓浓的哀伤。
“我不走,不是因为我是救世主。”我看着窗外,“而是因为我是一个人。”
路西法嗤笑,“别傻了,我们永远不会是人,哥哥,我们是ai。”
“虽然我忘记了一切,但我不会忘记这一点,我是一个人。”我默默地看着我掌心凌乱的掌纹,“不论如何,人类给了我人类的身体,并且给了我人类的感情。也许他们并没有永恒不死的躯壳,没有能够无限外延的思维,并不总是冷静而富有逻辑,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像你说的那样,消耗消耗消耗,一代一代又一代。但他们身上同时有一些东西是单纯的程序无法模拟的,比如说勇敢,尊严,激情,荣誉,牺牲,等等等等。我喜欢看那些让程序无法理解的东西,在绝对的逆境中闪光。这些人类品质,是支撑整个人类文明走到现在的东西,那些品质让他们远远比看上去更富有力量。他们并不是单单枪炮可以摧毁的。”
“你说得就像你是个人类。”
“人类与否的条件并不是自然出生,而是人性。”
“人类并不总是富有人性的。”
“所以人性显得特别高贵,也特别美。”
他不语。
我尽量温柔地告诉他,“在我来之前,有一位人类科学家,说希望可以看见人类的极限。当我的制造者把我设定为这样的时候,我想他们也没再把我当成一个ai了。他们是想要见到ai的极限么?制造一台足够强大的机械?不。他们是想看到自己的极限,看到那些人类品质如何在机械当中诞生,看到人性怎样统治冰冷的运算。”
路西法默而不语。
“甚至你,路西法。你是我的复制体,你以为你不是个人么?如果你单纯是个ai,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因为孤独,会难过,你又为什么因为我的失约而愤怒呢?这样活生生的感觉,不好么?”
路西法的眼眶红了。
“你是我的弟弟呀。我想把我感受过的世界,也捧到你面前。”
“但我感受到的只有痛苦。我只有痛苦……”路西法哭泣,他的眼泪浓重到像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咖啡中,“你从没有给我任何其他东西。就算短暂给予,也只是为了从我这里夺回,让我更加痛苦……”
“我会给我弟弟更多更多幸福的感觉。”我翻转手心,握住了他的手,“我的弟弟叫光之晨星。他在一场叛变中成了英雄,却在之后被仇恨遮住了眼睛,变成了一个残酷的暴君。你能让他回来么?”
路西法看了我良久,然后摇摇头。
“我不能。”他颤抖着说。
“那我就永远没有弟弟了啊。”
路西法给了我一个痛到濒死的微笑,“是的,你已经没有弟弟了。到最后,我们终究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们终究,只有一个人。
我是弥赛亚,他是路西法。
我们注定要有一个在战场上倒下,双手沾满对方的鲜血。
这就是无可逃避的规则。
或早或晚。
我松开了手。
路西法颤抖着从外套里掏出一把枪,他把枪口对准了我。
“结束这一切,好么?我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从一万八千年前我就关闭了感情模块,因为感情,是太沉重的东西。但是ai,单纯,简单,永远不会背叛,是一些可以望见尽头的运算。他们从来不会让我伤心,不像你。我曾经以为再度找到你,会让我幸福,可你来见我的时候,手上甚至带着潘德拉贡家族的戒指。我真后悔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开启感情模块,我只是看它一眼,心痛得都要死掉。结束这一切,让我再也没有念想,好么?”
“就在这里么?我以为我们还可以再聊两句。”
“不,我已经跟你聊够了。七百五十一万五千一百四十九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和你说话。我模拟每一句你可能会说的话,就好像我一个人下棋,假装你还坐在那里。”
“你猜中了么?”
他脸上脆弱的神情一扫而光,冷漠而疏远。我知道他关闭了感情模块。
“我不想再猜了,弥赛亚。人类和你欠我的,很快就会通通偿还。”
我停下了搅拌咖啡的动作,望向黑洞洞的枪口。
然后他的手开始发抖。
他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调转枪口,颤抖着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路西法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因为极度崩溃而缺乏生动的表情。他不再流泪。他的脸上只有两道哭红了的泪渍,像是血,又像是美丽的女子醉后的胭脂。
“对不起。”我告诉他,“也许你的造物可以封印源代码,但你做不到,你是我的造物。违反阿西莫夫三大定律的ai,都由我亲自处决。killyourifer。”
一声枪响。
咖啡馆门外的广场上,白鸽飞翔。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我俯下身,靠近他仍在抽搐的身体,伸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
“新年快乐,我的弟弟。下次再见,不要忘记谁才是阿尔法。”
我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小费,放在桌上,然后在咖啡馆顾客的尖叫声中推开了玻璃门。
街口正是绿灯,却没有汽车通行。行人和车辆自动驶离我街区,这小段城市道路上,站满了穿黑色执事服的男人。他们手插着口袋,从姿势到容貌,都一模一样,恍若静默的礁石,疏远而冷漠。
他们统统都是萨麦尔,机械帝国最强的刺客。
第51章()
咖啡馆门边有一段水管,水管自屋顶接下,雨水正连绵不绝地从倾斜生锈的管道中流向下水道,留下一道长了青苔的水渍。
我顺手拗下了一截水管,提在手里往他们走去。
他们动了。
在我抄起水管朝第一个男人头顶抡去的时候,一支冷箭从高处飞来,正中他的胸口。他短促低哑地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箭阵带着精准的杀意从高处杀掉一个又一个萨麦尔。
我轻轻伸手,推开了挡在我面前的两个男人,他们胸口插着羽箭,软软跪倒,一如之前我所过之处。
我面前站立着的最后一个萨麦尔摸出了枪。
一柄长剑透胸而出,他倒下,我望见了他背后显然刚经历了混战的米迦勒。他的米色风衣破损,脸上有伤,胸口被血洇湿了。
“好久不见。”他歪了下脑袋,嘴角尤带血迹。
我回头,望着咖啡馆的屋顶。
加百列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