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繁华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没有实质上的吸引力,季崇宇如今想的是怎么样学好功课出人头地,再来就是这次回京的目的,将母亲的坟顺利地迁回丹阳安葬。
季崇宇说完这话,便含着期待转向了季重莲。
季重莲沉吟道:“你这般孝顺,母亲泉下有知也必定欣慰……这次回到上京,大伯母是为省亲而来,大伯母的娘家亲戚与咱们始终隔着一层,倒是不去也罢。”
“姐,你同意就好。”
季崇宇抚掌一笑,今夜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便站起了身来,“那你早些歇着,我便回去了。”
“嗯。”
季重莲站起身送季崇宇出了门,又嘱咐红英夜里好生看护着,将驱蚊的药包、半凉的开水茶点都准备着,夜里季崇宇有个什么需要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姑娘,咱们真不回城里去?”
等着季崇宇与红英都离开了,碧元这才打了地铺,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有几分期待,毕竟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谁愿意一直待在寺院里,都巴望着去城里看看热闹呢。
“时候到了,自然会去。”
季重莲给了碧元一个高深的笑容,身子一侧便倒在了床榻上。
寺院里禅房的床榻及是短窄,若不是这般,季重莲定是拉了碧元一同来睡,好在如今已是夏日,天气不冷,又垫了厚厚的褥子才不担心会浸了湿气,可长久下去也是不行的。
季重莲是想陪着季崇宇在寺院里呆一阵子,若是他实在不愿意进城去,她便找个由头寻大太太他们去,寺院里的清静倒正适合季崇宇静心求学。
大太太这次会随着他们姐弟一同上京,季重莲总觉得是别有所图,当然,这图的自然不在她身上,只是让人有些好奇罢了。
季芙蓉转眼已是十四的年纪,连季海棠都十三了,两个姑娘像初绽的花苞,充满了少女的芬芳,花一样的年纪了……大太太不是想帮她们俩人物色对象了吧?
季重莲这样想着,可季老太太也瞧好了几户人家,就等着大太太回去议定亲事。
这若是婆媳俩不同的心思,倒真不好说了。
季重莲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想,连碧元在她身后嘟嚷着上京有哪些好玩的哪些好吃的她都没听进去,只转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大太太身边的崔妈妈便来催促季重莲他们了,说是赶紧给四太太上了香,好赶着回城里,那头大太太娘家已是接到消息在城门口候着了。
季重莲也不好怠慢,飞快地梳洗着衣之后便与季崇宇一同去了,大太太果真很心急,已是带着两个女儿立在坟头边了,一应香烛纸钱被香菊和墨菊捧在怀里。
“五丫头,你们来得正巧,这坟头的杂草我一早便让人锄了去,咱们赶忙拜祭完便起程吧!”
大太太说着话已是拉过了季重莲的手,季芙蓉有些尴尬地嗔了大太太一眼,这才不好意思地转向季重莲,“母亲心急了些,五妹妹别见怪!”
大太太听了季芙蓉这话心头有些不悦,却是不以为意瘪了瘪嘴,难不成她一大早起来忙活着还是错了?
季重莲观人入微,忙笑道:“瞧大姐姐说的,我这还要谢谢大伯母为咱们考虑得这般周到,我与宇哥儿都不用忙活了。”
说到这里,季重莲已是对着大太太福了福身,她这才脸色稍缓。
季崇宇却在这时扯了扯季重莲的衣角,示意她说出昨晚他们商定的事,季重莲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又转向大太太道:“大伯母,咱们姐弟三年未归京,如今好不容易到了母亲坟前,想多陪着她几日,若是大伯母有事,不用顾忌咱们,只带着两位姐姐先去城里就是。”
大太太等的就是季重莲这话,柳眉一扬,面上的神色顿时喜不自禁,她这次带着季芙蓉上京本就是为议亲而来,至于也一同带着季海棠不过是个幌子,当然有合适的也可以看看。
如今季重莲养在季老太太跟前,大太太还就怕她回去在老太太跟前嚼了舌根,如今他们姐弟自请留下,那实在是太好了。
季芙蓉却是秀眉一竖,当先便不同意了,“怎么能将你们俩个孩子单单留在这里,若是回去后祖母怪罪下来,我找谁评理去?”
大太太收起了笑容,面色有些讪讪的,“大不了我多派几个人照顾着五丫头姐弟,你外祖那方已是派人在城门口候着咱们了,若是去的晚了……”
“大姐姐,你放心吧!”
这次倒是季崇宇扯住了季芙蓉的衣袖,拍了拍自个儿的胸口,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我也是个男子汉了,有我护着姐姐,怎么样也不会出事的。”
“你个小鬼头!”
季芙蓉点了点季崇宇的额头,却是被他那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真的执意要留下?”
季芙蓉转身拉了季重莲的手,面上有一丝不舍,其实她也感觉到大太太这次回京的举动有些突然,可怎么样她也说不准,只是心里有些忐忑,若是季重莲能够陪在身边,她心里也能多一份安稳。
“就留几天罢了,到时候我再去寻你们。”
季重莲笑着捏了捏季芙蓉的手,以示让她放心。
这灵隐寺本就幽静,他们又不会平白地去招惹谁,想来还是很安全的,若是偶遇了什么达官显贵,他们也会尽量低调地绕着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五丫头都这般说了,你也该放心了吧,合该着好像你母亲我欺负他们姐弟似的。”
大太太嗔怪地瞪了季芙蓉一眼,“五丫头稳重懂事,这在老太太面前也得了夸赞的,你可别小瞧了她去!”
大太太这后一句倒是有几分酸酸的意味,季重莲扬了扬眉,季芙蓉无奈一叹,两姐妹的目光汇在一处,不约而同地笑了。
拜祭完沈氏后,大太太果然马不停蹄地带着季芙蓉姐妹离开,站在山腰上还能见着他们远去的马车,真是一刻不停歇。
季崇宇看在眼里,不由有一丝担忧,“大伯母赶得这样急,莫不是大姐姐外祖家催得紧,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瞧你这张嘴说的,坏的不灵好的灵,快吐掉!”
季重莲瞪了季崇宇一眼,揪了揪他的耳朵。
“知道了!”
季崇宇惨呼一声,却也不敢反驳,忙照着季重莲的话做了。
碧元与红英又在一旁收拾着拜祭完的东西,随着季重莲姐弟下山去了。
在上次偶遇岭南王世子李照的那片杜娟林里,季重莲不由停下了脚步,七八月份并不是杜娟的花期,整个林子空荡荡的,光秃的树枝空乏地伸展着,似乎也带着夏日里懒洋洋的疲惫,再见不到三年前那片姹紫嫣红的美景。
“姐,就是这里了。”
季崇宇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季重莲一分,整个身体却是绷紧的,目光四扫而过,警惕着周围的动静。52网'
“这样的季节无景可赏,想来是碰不到的。”
季重莲笑着拍了拍季崇宇的肩头,当年的画面若是再回放一遍也足以叫人惊心,幸好她们姐弟没落入李照的手中,不然指不定眼下已是成了人彘,想想就让人胆寒。
一片杜娟林围绕中,隐隐有的坟头突起,没有牌位,也见不到纸帛冥香,季重莲目光扫了过去不禁微微皱眉,这里到底是埋了什么人呢?
能得到岭南王世子李照的看护,这位已故之人来头却是不小,但却不能有牌位祭奠……季重莲脑中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摇了摇头,所幸不再去想,总之与李照牵扯上关系对他们姐弟绝无好处,还是早早离开了事。
“姑娘,那方有人来了!”
碧元眼尖,已经见着另一头的小道上走来几人,当先的女子笼在一身青紫色的羽缎斗篷里,她低垂着目光让人看不清面貌,后面跟着几个服饰统一的俏丽女子,显然是她的侍婢。
“姐!”
季崇宇紧张地攥紧了季重莲的衣袖,待看清来人之时却暗暗松了口气。
见着杜娟林中停驻了几人,那女子微微有些诧异,这才嘱咐身后的一侍婢让她先行前去,自己则停住了步伐与身后几个侍婢站定不动了。
“这位姑娘打扰了。”
那侍婢面容姣好,眼角生了个颗红痣,见人便先问了好,这才客气道:“不知道几位能否让出地方,我们家姑娘要在此处祭奠故人!”
季重莲目光一凛,不由自主地向远处扫去,去恰恰和那抬起的女子目光相撞,双方皆是一怔。
那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鹅蛋脸,柳眉修长,唇色红艳,一双眼睛如水光一般潋滟,小巧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明丽得就像那耀眼的晶石,一刹那间让人移不开眼。
与此同时,那女子也在打量着季重莲,十岁上下的年纪,五官轮廓已是初具美人的特质,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却不是她的美貌,反倒是那通身的气度,不卑不亢却又优雅端方,整个人挺直得犹如一颗松柏,好似带着与生俱来的傲骨。
且看她的模样,一身素白的衣衫,头顶还别着一朵小白花,身后丫环手中的提篮里也装着冥帛纸片,想来也是到后山祭拜亲人的。
这样想着,女子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相同的感受,提起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公……姑娘!”
那起初过来的侍婢惊讶地唤了一声,却在少女淡淡的一瞥中低下了头来,快步退在一旁。
“这位姑娘生得面善,不知道如何称呼?”
少女的目光在季崇宇有些红涨的面容上扫过,唇角滑过一抹淡笑,这才将目光凝向了季重莲,她双手静静地叠在身前,举止落落大方,微扬的下颌带着一种卓然天成的高贵气质,说话的声音却很是亲切柔软,让人心生好感。
“我姓季,姐妹中行五。”
季重莲回以淡淡一笑,眼前的少女与李照都知道这里埋葬了一位贵人,却又偏不署名立碑,这情景好生诡异。
但能和李照牵扯上关系的,这少女来头定是不小,她刚才好似听到那侍女唤了一声“宫”,是姓宫的“宫”,还是公主的“公”?
若是后者……季重莲没来由地心中一凛,或许这座孤坟牵扯到什么宫廷秘闻,若是无意被卷入其中,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季重莲垂在袖中的拳头微微收紧,此地果然不宜久留,还是应该早些离去免生事端的好。
“姓季?”
少女眼波婉转眉头轻蹙,上京的闺秀她都略有耳闻,怎么就没听说过眼前这一位季家五姑娘?
少女问询的目光转向了身后,立时便有一机灵的侍女上前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她这才恍然大悟,看向季重莲的目光不由多了一丝怜悯。
“想必季五姑娘是来拜祭亡母的,林间湿寒,本……我便不多留你了。”
少女唇齿间打了个旋,却还是让她给绕回来了。
季重莲如蒙大赦,与那少女镇定地告辞了一番,拉了季崇宇转身便走,拐过小道的尽头更是脚步飞快没有丝毫停歇,倒是叫红英与碧元在身后追得气喘吁吁。
直到回到他们落脚的厢房,季崇宇喘了口气后,这才敢问出他心中的疑问,“难不成姐姐知道她的身份,这才跑得这样急?”
“不知道。”
季重莲摇了摇头,神情肃然,“但能和岭南王世子牵扯上边角的,又岂是咱们招惹得起的,还是远远避开才好。”
“喔……”
季崇宇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脑中却浮现出那少女端丽的面容,她的美与姐姐的又不同,若是说姐姐是一朵幽然绽放的雪莲,那么她便是一朵俏丽明媚的牡丹,同样的美,却可以这般张扬和霸气,她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就在季重莲他们走后,侍女们已经迅速地将一应祭品魂帛纸片搁置妥当,其中一人扶着少女跪在柔软的灰色蒲团垫上,她双手合十,目光中闪着点点泪光,“母妃,今日又是你的祭辰,女儿不孝,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能为母妃洗刷冤屈,让您在天之灵都得不到安慰,女儿……呜呜……”
少女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便有侍女上前劝慰道:“公主,娘娘的冤屈终有一日能得昭雪,咱们且耐心等着,好人有好报,坏人也必定逃不脱天理循环!”
原来这位少女便是皇帝与鹂妃之女朝阳公主,想当年皇帝与鹂妃极其恩爱,鹂妃貌美尤其一副歌喉更如黄鹂一般婉转清脆,皇帝最爱听她抚琴弹唱,鹂妃一时宠冠后宫风头无两。
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鹂妃的得宠早就换来无数有心人的嫉妒,层层算计,处处阴谋,鹂妃即使早小心提防着也着了他人的道,被皇帝亲眼撞见她与侍卫衣不蔽体地摊倒在床榻上。
皇帝龙颜大怒,当场便斩杀了那侍卫,之后还不尽兴令人将其五马分尸,而鹂妃也被赐鸠酒,一代美人从此香消玉殒,却连墓碑也不能立。
朝阳公主原本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可经过此事后也被皇帝给冷落了去,没有了鹂妃的庇佑,年幼的朝阳公主在宫廷中艰难求生,那些迎高踩底的嘴脸她见惯了去,若不是她懂事后亦发乖巧孝顺,懂得讨好皇帝,如今也得不到后宫中应有的尊荣。
朝阳公主叹了一声,缓缓敛去美眸中的泪水,看了看天色,好似有些失落一般,“今日照哥哥不会来了吧?”
按辈份,朝阳公主是李照的堂姑母,可她的年纪却足足小了李照三岁,私下里便唤他“照哥哥”。
“世子爷不是早已经让人送信给公主,就算今日不来,明日也会到的,当年世子爷受过咱们娘娘的恩情,可是一辈子不会忘呢!”
侍女说到这里眸光一转,将朝阳公主给搀扶了起来,笑道:“何况公主在这里等着,有美相伴,世子爷怎么舍得不来?”
“碧墨,你这张嘴越发没规矩了。”
朝阳公主咬了咬唇,粉嫩的面颊上立时浮上了一抹红晕,虽然是斥责的话语,却没有半分怒气,反倒带着小女儿的娇羞。
碧墨含笑不语,径直扶着朝阳公主,倒是那眼角边生了颗红痣的侍女目光中闪过一丝愤恨与不甘,只是她隐藏得很好,没有半个人发觉。
“红袖,待会回到寺院中去打听下那位季五姑娘,本宫倒是有心结交一番。”
眼角边生了颗红痣的侍女正是红袖,听到朝阳公主这话她微微一怔,忙上前应了。
碧墨扫了红袖一眼,眸中神情似笑非笑,但转向朝阳公主时又是一脸恭敬和逢迎,“那位季姑娘也是碰巧出现在这里,不过能得公主看重,那可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呢!”
朝阳公主抿唇一笑,显然对碧墨这话很是受用,侍女们利落地收拾好了东西,趁着太阳还未升到正午,一群人回到寺院禅房休憩了。
季重莲午睡刚醒,碧元已是忙不迭地向她禀报,说是今日遇到的那少女的侍婢来访。
听到这个消息,季重莲原本还有一丝回味的睡意也立时被惊得全无,心下不断思量着,她自问没有做错什么事,怎么还会被那少女惦记上了?
莫不是李照来了?
但她也没有见到李照啊,如今的她比起三年前的身量已是拔高了不少,容貌也有些变化,还有季崇宇整个人都白皙细静了不少,若是李照乍一见到,或许有点眼熟,但若是想个理由应该也能够搪塞过去。
指不定李照早已经忘记了这一茬,就他们姐弟在这里穷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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