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打开层层包裹,露出里面事物的样子,沉默着双手递给赵崇裕,眼睛依然看着他,而那手,竟轻微地在颤抖。
赵崇裕僵硬着身体,死死盯住来人手中的东西,眼睛骤然大睁。很久很久,赵崇裕慢慢抬起头,目光回到来人的脸上,猛然间,如遭雷击!
双目急速变了颜色,再看向手中之物时,赵崇裕双目赤红如血。慢慢地,他抬起手,一点一点伸过去,拿起来人递来的东西,呆呆看了片刻,然后,拿到嘴边,嘴唇张了又张,第四次才将东西放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嘴唇被通红透亮的糖色映得格外红润,酸甜的味道在整个嘴里蔓延开来,赵崇裕突然低下头,大口大口拼命把东西往嘴里塞,连片刻停歇的时间都不给自己。
来人看着赵崇裕拿过东西,平日冰冷的脸上有了一丝明显的柔和,他温柔地看着赵崇裕,却在下一瞬间看见本来小口小口吃着的赵崇裕竟像癫狂了一般,明明已经塞不下了,却还在拼命往嘴里塞时,脸上是浓浓的心疼和浅浅的怒气。
楼瑄在发现赵崇裕不对劲的一瞬间,脸色就变了,只是他仍然坐着没有动,他知道,来人一定可以安抚好赵崇裕,毕竟,也是因为他啊。
来人上前一步,一把握住赵崇裕拿着东西的手,不让赵崇裕再动,另一只手则伸向赵崇裕的后背,语带心疼:“慢点吃,小心噎着。”
赵崇裕感受着来人双手传来的温度,眼眶含泪,乖顺地点点头,小心却快速地咀嚼吞咽嘴里的东西,等嘴里东西下咽,赵崇裕看着来人,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明显的撒娇,他说:“晨哥哥,冰糖葫芦好吃。”
楼瑄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眼里的不忍散去,神情也放松了下来。
而来人,也就是苏晨,喉头剧烈颤动起来。
他从未曾奢望过,弟弟能凭借这一根常见的糖葫芦就认出他来,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弟弟早已忘记了他,忘记了他的模样。却原来,弟弟一直铭记于心
赵崇裕仰着头,眼中泪光闪烁,嘴角却慢慢扬起,越扬越高,越扬越高。
苏晨心里万般滋味,弟弟的眼泪、弟弟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生疼惜。他这个表弟,比他比苏钟,都要苦。
苏晨握着赵崇裕的手松了紧,紧了松,终于松开,却不是放下,而是轻轻取走那串糖葫芦,放在木桌之上原本包裹住糖葫芦的油纸上。然后握住赵崇裕的肩膀,紧紧握住,颤抖着声音,说:“我们崇裕长大了。”
赵崇裕愣了一下,猛地站起身,一把抱住苏晨。苏晨轻轻拍打着赵崇裕的背,就像很多年前做的那样。
很快,苏晨便感觉到肩膀传来的湿意,手停了一下,复又轻轻拍着,嘴里说着儿时常哄着弟弟的话:“崇裕乖,晨哥哥在这里,崇裕乖”
赵崇裕无声地眼泪终于决堤,连说出的话都无法连贯起来:“为什么,丢下我,为,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留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
苏晨迅速红了眼睛,身体绷得挺直,他知道赵崇裕在发泄,而不是埋怨,他明白,他的弟弟只是太孤单太想念家人,而不是在怨恨。苏晨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嘴里,也一直反复说着,成熟的声音幼稚的话语,在此时,格外让人心酸。
耳边是一遍一遍地“崇裕乖,晨哥哥在这里,”楼瑄终是偏过头去,闭上了双眼,掩盖住眼底的湿润。
过了许久许久,哭声慢慢小了下来,苏晨的身体渐渐放松。终于冷静下来,赵崇裕红着脸把头从苏晨的肩膀上抬起来,用袖子糊了把脸,拉着苏晨坐下,又看了眼楼瑄,说道:“这几年,晨哥哥都被姨夫藏起来了?”
话音刚落,赵崇裕就感觉到被一道目光狠狠瞪了一眼,可他现在没有心思瞪回去,还是兄长更重要。苏晨的脸上表情依然不明显,可是柔和了很多,“苏家出事那晚,我和钟儿被爷爷留在他的卧房下棋。你知道的,爷爷喜静,他的房间在家里最里面。”苏晨慢慢开始回忆。
“我记得那晚,我正在跟爷爷对弈,钟儿站在爷爷身后。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尖叫声,一个人、两个人,好多人都在尖叫,哭号。爷爷扔下棋子,快步走到窗边,外面的人还没有进到爷爷的院子里来,可是血腥味已经飘了进来。”
苏晨安安静静地讲述着当年他所感知到的一切,语气十分平静,可楼瑄和赵崇裕却心如刀割,心头激起压抑了多年的仇恨。
“爷爷房间下是家里以前挖的一个小地窖,早几年就因为太小而废弃了。爷爷就带着我和钟儿躲进了地窖里,进地窖前,爷爷在房里放了一把大火。即使躲在地窖里,家人的悲鸣,利刃砍在身体上的声音,却好像在耳边尖叫一般。我们不知道在地窖了躲了多久,直到外面安静下来,不再有房屋倒塌的声音,不再有人声。然后,我们等啊等,后来,外面又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在哭,爷爷捂住我和钟儿的嘴,不发出一点声音。再后来,外面好久好久都没有声音,地窖里的干粮被吃了好多,我不饿,可是好渴好渴。”
赵崇裕听着听着,不知何时握成拳头的手心,已经血迹斑斑。
苏晨还在慢慢说着,神情却迷茫起来,就好像那一段时间,他都是如此的茫然不知所措。
“我们一直躲在那里,钟儿很听话,爷爷没有力气了,再后来,姑父找到了我们。”苏晨说道这里,看向了楼瑄,满眼感激。
这些年,楼瑄对赵崇裕可谓极尽疼爱,赵崇裕心里的感激一日一日,与日俱增。可他从来没想过,在那么敏感、风声鹤唳的时候,羽翼尚未丰满的姨夫,竟然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苏家仅剩的一点血脉。
赵崇裕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他看着楼瑄,满腹言语,可到了嘴边,却只有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姨夫”
楼瑄走了过来,在两兄弟面前站定,蹲下神来,平行看着两兄弟。“苏家一门一百三十余口,各个都是惊世之才,他们匡扶天下,心系百姓。且不说我是苏家半子,即使我只是名有些许能力的陌生人,也会尽自己的努力帮助苏家。帮了苏家的不是只有我,还有满城的百姓,若不是他们跪在苏府残垣之内一天一夜,苏府的那片废墟连一块残破的瓦片都留不住,更遑论这么多年,苏府残垣上至今日日都有百姓祭拜。晨儿,崇裕,你们的眼里不能只有仇恨,你们活下来不是仅仅为了复仇,而是有更多的人希望你们活着,幸福地活着。”
苏晨一直跟着楼瑄,这样的劝慰从小就听着,听进了心里。赵崇裕则不然,他一直以为外祖家满门尽被屠,宫外百姓的事儿他并不知道,所以这些年,一直支撑着他的,有一大半是仇恨。
只是,今天晚上,给赵崇裕的触动太大。他还有家人,甚至满城的百姓都怀念苏家,感念苏家的好。他第一次,被外人给予他的温暖而感动。
不过赵崇裕眨眨眼,看了看楼瑄,又看了看苏晨,又眨了眨眼,说:“晨哥哥,你刚刚在说‘爷爷’?”
苏晨一僵,呃,他忘了赵崇裕还不知道这件事啊。
赵崇裕看见苏晨的表情,心下大定,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又伤感又兴奋:“外公没有死,外公还活着,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苏晨硬着脖子看向楼瑄,眼里有着一丝歉意,楼瑄伸出大掌,分别呼了一下两兄弟的头,末了,没好气地说:“是是是,你外公长命百岁,活得好好儿的!”
赵崇裕兴奋地眼睛闪闪发亮,他把头蹭到楼瑄跟前,“姨夫,外公在哪里,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楼瑄一把推开赵崇裕的脑袋,睨了他一眼:“你后天一早出发,路上走得越快,就越能早点见到他老人家。”
赵崇裕一听,立刻明白了:“外公在绪州!”他眼珠子一转,“那我明天就走!”
楼瑄忍无可忍,又呼了一巴掌:“你是不是傻了!你的护卫队尚未集结好,你明天走?明天你一个人去?!”
呃,赵崇裕低下头,瞄瞄黑脸的楼瑄,嘟嘟囔囔:“又凶我。”
苏晨摸摸赵崇裕被楼瑄呼巴掌的头顶,赵崇裕立刻抬起头朝苏晨讨好地笑笑。楼瑄转过头,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苏家绝没有这么蠢得人,这么蠢得样子,一定是皇家血脉带来的!
楼瑄看了看窗外,打更的声音传来,已经子时了。楼瑄站起身来,拍拍衣袖,说道:“我该回去了,晨儿,你就留下吧,从现在起,好好护着你弟弟。”
苏晨看着赵崇裕点点头,“姑父放心,我会的。”
赵崇裕朝楼瑄摆手:“姨夫你回吧,我也会好好护着晨哥哥的。”
赵崇裕一脸“你赶紧走不要妨碍我们兄弟说话”的表情,明晃晃挂在脸上,楼瑄想着还在家里等着他的苏萦,持着不与晚辈计较的心态,一甩衣袖,开门大步离开。
“嘿嘿”赵崇裕一阵挤眉弄眼,苏晨眼里盛满了笑意。
且不说两兄弟如何彻夜长谈,一夜未眠,在这个夜里,没有睡着的,还有一个人,她就是陈乐儿。
前段时间二皇子坠马,伤势严重,她本来还为以后的出路担心,可没想到楼玥那个贱蹄子,愿意以命换命。她是求之不得,楼月死了,二皇子活下来,整个皇子府她一人独大,到那时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可是,她没想到!楼玥那贱蹄子非但没死,反而只放了一碗血就让二皇子的伤势奇迹般好起来。随着二皇子伤势的恢复,他对楼玥的态度竟然一天天缓和起来,不仅让楼玥贴身照顾,甚至每日都有赏赐,楼玥一时之间竟大出风头。而她自己,就连前去看望二皇子,都被拦在了门外!
今夜,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才刚入夜,她买通的婢子就偷偷跑来告诉她,二皇子去了楼玥那个破烂院子里,楼玥房里的人尽数遣退,甚至连烛火都熄了
陈乐儿气急败坏,人人都道她陈乐儿得宠,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她入府到现在,虽然二皇子常常宿在她房里,可是根本连碰都没有碰过她。
如今,如今,楼玥竟然比她先承宠,这口气,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去!
话说楼玥,自从见二皇子的第一眼就丢了心,对二皇子从来是小心翼翼,二皇子伤重在床,更是豁出命去。得知二皇子性命无虞,又尽心尽力照料。她不傻,无论怎样,她都曾是京师最出色的官家小姐,所以二皇子对待她的态度的转变,她很快就察觉到了。
说不欣喜是假的,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倾慕的人,与自己同意。只是,楼玥欣喜之余,依然惶恐着。她不知道二皇子是否因为她愿意以命换命而对她心存感激,所以才转变态度,她也不知道这份好感能保持多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
今日,太乙宣布二皇子的伤势完全好了,她失落于自己不能再贴身日日照顾二皇子的起居,却不料,刚刚入夜,二皇子就推开了她的院门。
二皇子看着她,眼里的深情铺天盖地,楼玥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开心地跳出来。她听见二皇子说着她做的糕点,说欣赏她的聪慧却怕自己无力保护她,说这一次试探,说着仿佛永远也说不尽的低语。
楼玥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飞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说话,听见自己把心里的话一句一句告诉二皇子,她说她什么都不怕,她不怕苦不怕死,只要她知道二皇子心里有她,她就什么都不怕。她说她以前仗着自己聪慧,做错了很多事,不值得二皇子欣赏,她说她以后悔改了,以后不再伤人,她说她好高兴,高兴得要晕过去了。
她听见二皇子低声沉沉地笑,笑声很愉悦,就好像她说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楼玥红透了脸,却在下一刻被二皇子温柔地抬起,然后,是落在唇上的湿润。
恍惚间,身下已经是柔软的被子,她看着身上满眼都是她的二皇子,缓缓笑开。红帐轻放,细碎的**是有情人最甜蜜的情话。
一百零叁 真相()
“臣傅韫参见皇上,见过娘娘。”
御书房内,风尘仆仆的傅韫恭敬见礼,刚毅的脸庞上爬上了一丝疲惫,但那虎目,却仍然精烁有力。
皇帝与芙妃对视一眼,稳着声音说道:“起身吧。”
傅韫闻言,站起身来,头依然垂着,没有半分逾矩。皇帝脸上滑过一丝满意,朗声吩咐道:“看座。”服侍之人应声而下,很快抬来座椅,傅韫再行一礼,这才坐下。
傅韫从绪州一路疾行,到达京师之后直接入宫,在皇帝面前守礼守矩,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对他的忌惮稍稍消了一寸。人说功高震主,傅韫镇守边关多年,战功赫赫,在朝堂、四野之中声望也极高。皇帝忌惮他,却不能轻易动他。皇帝还没到昏庸的地步,心里很是明白,除了一个傅韫,边关再无大将。再一个,就是傅韫在皇帝面前也好,每月例行的折子也好,从来都是恭敬有加,毫无居功自傲之嫌。
此番突然召傅韫回京,傅韫领旨后立刻动身起程,福公公也说了,他一路疾驰,日夜兼程,毫无怨言。皇帝看着正襟危坐地傅韫,露出一丝笑意。
“爱卿一路而来,辛苦了。”
傅韫垂首拱手,沉声道:“多谢陛下关怀,臣不累。”
傅韫放下双手,眼帘垂下,还没进京,就有人传来讯息,告知他此次皇帝召他回京的原因。傅韫心中冷笑,别说那小崽子现在跟他儿媳妇好好儿的,就是那小崽子一辈子不成婚,也不可能跟陆家再扯上一丁点关系。他恨不得将陆家人千刀万剐以报杀妻之仇!
“皇上,”声音娇柔,妩媚婉转,芙妃柔若无骨的手攀上皇帝的胳膊,如水双眸看着,皇帝心里一片柔软。
“爱卿啊,”皇帝安抚地拍了拍芙妃的柔荑,声音带着笑,“此番召你进攻,并非为了边关要事,而是想与你说说小辈之事,朕记得,你有一个儿子吧?”
傅韫回道:“回陛下,臣确有一子。”
芙妃眼睛一亮,与皇帝对视一眼,见皇帝微不可察点了点头,连忙开口问道:“不知贵公子年龄几何?”
傅韫眼神冰冷,隐藏在眼帘之下:“回娘娘,犬子如今十二。”
“哦?”芙妃脸上的愉快愈发明显,娇笑道:“傅将军如此出色,想必贵公子定时人中龙凤。十二,可是最好的年纪了,再过一年,可就能成家了。”
傅韫头也不抬,只沉沉道了一句:“娘娘谬赞了。”
芙妃见傅韫如此寡言少语,好像没听明白自己的暗示,撅着嘴晃晃皇帝的胳膊,皇帝轻笑一声,对他这个臣子,他还是自信能摸得透的。不挑明,傅韫是不会明白这些个暗示。战功再显赫,也不过一介莽夫,哪里有这个智慧。
“傅将军不必自谦,朕听说你曾带过你儿子回过京师,可对?”皇帝满满的信心地看了眼芙妃,这是他的臣子,他又有何事不知?!
果然,傅韫闻言一愣,仿佛每想到连这件事皇帝居然都知道了,愣了片刻才连忙告罪,回道:“回陛下,两三年前,犬子确实跟着臣来过京师。”
皇帝得意一笑,道:“有人在京师见过你们父子,言道虎父无犬子,在朕面前好一阵夸赞。”
“臣不敢当。”
皇帝指着垂首回话的傅琰,看着芙妃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傅将军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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