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墨色浓。
偌大楼府,灯火通明。
楼老太爷,楼恒一家,楼瑄一家。
小辈们站成一排,乖巧地磕头给长辈们拜年。长辈们乐呵呵张着嘴笑着,忙不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不待孩子们磕下去,就赶紧递了上去。
纵使平日再有嫌隙,今日是团圆夜,除了开心的,什么都不提不想不说。
楼歆苒是第一回在楼府过年,不过一举一动间毫不扭捏。在别人打量她的时候依然嘴角含笑,施施然与之对视。
她姓楼,是楼家堂堂正正的小姐,在自家过年,与自家人相处,为何要觉得别扭?而且,娘特意嘱咐了,在自己家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闯祸了没事儿,有她爹呢!
娘在说这话的时候,爹爹没说话,但却点了头,妹妹也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帮腔。
而且,摸了摸胸前的暖意,楼歆苒嘴角勾起幸福的弧度,有亦离陪着她呢……
年关一过,日子就逝去地飞快。
下人们来来往往不停地朝马车里搬运着东西,楼妤裹得鼓鼓地站在门口,抱着不停拭泪的美人娘亲,笨拙地安慰:“娘亲别哭了,妤儿把姐姐送到绪州就回来,看着姐姐在那边安置好。娘亲别担心了好不好?”
几句话一出,苏萦的泪落得愈发快,楼歆苒窝在娘亲怀里,泪珠直往下掉。好不容易有娘亲疼,可是才短短时间就要分开,相见之日甚至还遥遥无期。
而楼妤,则是在昨日才知道,她与楼歆苒一道去绪州。
她爹说了,绪州很重要,正好趁着送歆苒,她也跟着去走一趟。
于是到了这一天,要去绪州的人变成了楼瑄、楼歆苒与楼妤。
楼妤不停地给娘亲擦眼泪,娘亲舍不得姐姐是正常的,可自己不过去一两个月而已,娘亲怎么也抱着自己哭得这么凶啊?
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马车。玉瑶、子衿子佩、还有楼妤从未见过的四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先后上了两辆马车。
见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楼瑄拥过哭红了脸的妻子,吻了吻额头,拇指拭去脸上的泪,柔声说道:“该走了。萦儿,我会把女儿安排好了再回来,守着家,等我回来。可好?”
苏萦温顺地点头,看着马车上掀开车窗帘布的两个女儿,挥着手,眼泪却流得愈发凶了。
楼瑄爱怜地拥紧妻子,放开怀抱,大踏步踏上马车,与赶车的男子一起坐在车前,与妻子对视片刻,扬起手,“启程!”
苏萦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终是忍不住哭着跟在车后踉踉跄跄跑,素娘看得心疼万分,几步追上去,抱着苏萦的腰,话语里已然带上了哭腔:“夫人别追了,夫人别追了。”
苏萦瘫在素娘怀里,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喃喃,“苒儿,妤儿,苒儿,妤儿,苒儿,妤儿……”
素娘搀扶着苏萦站在街上,心里一片苦楚。
两位小姐这一去,何时才能再见……
傻傻的楼妤直到现在,都只以为自己是送楼歆苒去绪州,却不知这一去,竟是……
三十六 绪州()
绪州城。
米浆浇筑城墙,坚不可摧。
城外黄沙漫天,绵延至天边尽头,只零星绿洲点缀。
城内,民居布局紧凑,街道上商铺小摊井然有序。
人声鼎沸。
商铺里人进人出,小摊前挤着人举着看中的东西欣喜着讨价还价。
小孩儿的笑闹声,商人们的吆喝声,汇成让心打心底里高兴的共鸣声。
掀开马车的车帘,楼妤、楼歆苒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嘴里不时发出惊叹。
对两个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师的孩子来说,绪州城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又充满神秘的。
马车一路走过,停在最繁华的路段。
楼瑄下车,抱下楼妤,扶下楼歆苒,立在街道靠边一处高门大户前。
楼妤仰头,门前匾额上赫然两个大大的字“楼宅”。
啧,左右瞟了瞟,就这宅子最大最富丽堂皇,啧啧,爹爹真有钱!
手被爹爹大大手掌握着,楼妤与姐姐对视一眼,微微而笑。有爹爹在,这个从未来过的地方便没有什么可怕。
楼瑄一手牵着楼妤,一手牵着楼歆苒,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台阶,面色肃穆。
玉瑶、子衿、子佩走在三人身后,脸上半点轻松也无,一路随行的四位男子,更是冷肃着面容,跟着楼瑄走上台阶的步子,寂静无声。
楼瑄在门前站定,楼妤与楼歆苒被肃然的气氛感染,收了笑容,莫名地有些紧张。
“嘎吱。”
门外一行十人,无一人出声,无一声叩门,更无一人叫门。
可,门,却开了。
楼妤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厚重的门缓缓而开,一点一点,开门那人映入眼帘。
年约四十,长相普通。
然,裹在衣裳里的身体,精壮有力。平凡无奇的五官,嘴角翘起,眼睛极其有神。
来人侧身,将一行十人迎进门。
楼妤被楼瑄牵着,率先进了门,并没有发现身后的人看着前来开门的那人时,明显外露的情绪。
进门,直走。
穿过庭院,便是正厅。
正厅两边恭恭敬敬站着两排人,一排婢子,一排仆从。见十人款款而来,面朝十人而立,头低垂。
楼瑄沉静如水,兀自在上首坐下,楼妤心中有了计较,老老实实站在楼瑄右手边,楼歆苒在楼瑄左手边站着,心里如鼓槌在敲,她本就是玲珑心窍的灵活人,如何还看不出眼前这一幕根本不是下人拜见主子的一出?
楼瑄一身墨色,漆黑双眸深邃,一一看过正厅侯着的人,威严自生。
楼妤沉着眼,看着前来开门的那人在前方站好,玉瑶、子衿、子佩、随行而来的四男子退后一步垂首站着,他们身后,婢子仆从已转过身来,再次面朝他们三人而立。
楼妤眼里微闪。
果然,
站在最前方的那人轻轻拂过衣摆,蓦地单膝跪地,干脆利落。
随后,那人身后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毫不拖泥带水,全部低头单膝跪地,却都背脊挺直,再无其他任何声响。
楼妤眼光落在最前方那人身上,就听见那人颤抖着声音:“楼遨见过主子。”
紧接着,跪着的众人齐齐开口:“见过主子!”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无声地看了一眼姐姐,楼妤眼眸深深。
这些人毫不避讳楼歆苒,一定是爹爹地意思,否则他们绝对不敢如此行为。她是真心把楼歆苒当姐姐看待,只是,爹爹玄记之主的身份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摊
在姐姐面前,真的可以吗?
爹爹如此信任姐姐了?
略带着疑惑,楼妤看向一直沉默着的爹爹。
接收到女儿的疑惑,楼瑄并没有给予解答,只看了她一眼,便淡淡地开口。
“都起来吧。”
众人应声而起。
“楼遨,管家。”
“玉瑶,贴身护着歆苒。子衿子佩,跟着妤儿。”
“暮、鼓、晨、钟,分开跟着小姐们。”
“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汝、虚、危、室、壁,你们十四人,作婢子,”
“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你们十四人,做侍从。”
“散了吧,楼遨留下。”
众人齐声应“是”,一一退下。楼瑄等人带了许多东西,须得尽快一件件整理好放置各自房里。
待众人离开正厅,楼瑄起身,走向楼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带了梨花白,十年的。”
楼遨倏地展颜,“今晚不醉不归?”
楼瑄爽朗大笑:“好,不醉不归!”
楼妤看着两人,心知二人必是感情极好,这才舒缓了神色。转头看向楼歆苒,发现她面上虽无异色,可眼里却全是惊惶。
于是走过去,轻轻握住楼歆苒的手,眼睛定定与她对视,“姐姐。”
声音不大,却直透人心。
楼歆苒失措地看着楼妤,比自己还要稚气的脸庞,一丝惊慌不见,沉静如水。楼歆苒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仿佛是听见了楼妤小声叫着“姐姐”,名为楼遨的男子目光柔和地看着楼妤二人,问楼瑄道:“这就是你的两个孩子了?”
楼瑄颔首,满脸骄傲。
楼遨眼里透着赞赏,“不错,没被今日的阵仗吓着。”
楼妤好不露怯地迎着楼遨的目光,心里无端升起了好感。“妤儿见过遨伯伯。”楼妤微微福身。
楼歆苒心里恢复平静,平日里的灵气自然就回来了,见楼妤给自己使眼色,便跟着楼妤施施然福身,礼数十分规矩。“歆苒见过遨伯伯。”
楼遨连连点头。
见女儿一一见过楼遨,楼瑄眼里这才真正有了一丝满意,他楼瑄的女儿,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该像今日一样,泰然自若。
“苒儿、妤儿,跟爹去书房。遨大哥,暗里的人交给你了。”
“好。”楼遨毫不犹豫应下,退出正厅。
楼瑄深深看了眼楼歆苒,转身绕过正厅,朝后面书房走去。
楼妤与楼歆苒牵着,紧随其后。
一路无言。
进了书房,楼瑄在书案后坐好,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儿。
楼妤于是扯着楼歆苒扑通一声跪下。
楼歆苒紧紧看着自己的爹,她见过温柔的爹爹,见过严肃的爹爹,却从未见过今日这样的爹爹。冷傲、凌厉。
楼瑄这才开口。
“从今日起,苒儿,这里就是你在绪州的家。待我回了京师,若有事,就找你遨伯伯,任何事,不论大小,明白了?”
“是,苒儿明白。”
“妤儿,在绪州,在这宅子里,你可明白你的身份?”
楼妤看向楼瑄漆黑的眼里,缓缓道:“妤儿明白。从踏进这宅子的那一刻,妤儿就是玄记的少主,玄记未来的主子!”
三十七 往事、真相!()
楼瑄眼里光芒掠过,嘴角勾起。
“那么,苒儿,你可明白你的身份?”
楼歆苒愣住了,从进门到现在,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什么那些人对爹如此恭敬,为什么要称爹为主子,为什么妤儿说什么自己是玄记的小主。
就好像,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变了一个模样,可明明眼前就是自己最亲的人呐……
身份,什么身份?
楼歆苒脑子里乱成一团,完全没有头绪,楼瑄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楼妤实在忍不住,喊了一声“爹爹。”姐姐什么都不知道,爹爹让她怎么回答呢?
楼瑄起身扶起楼歆苒,楼妤自己一轱辘爬起来,又乖乖站好。
摸了摸楼歆苒的头,等她情绪恢复,楼瑄放软了声音。
“苒儿,那晚崇裕与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楼歆苒坚定地点头,亦离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着。
“若真有一天,崇裕说的话都成真了,你如何做?”
随着楼瑄一字一字地问出口,楼歆苒的眼一点一点变得坚毅。
“上尽碧空下至黄泉,我跟着他!”
楼妤眼睛猛地瞪大,随后又回复平静。虽然乍一听见,她觉得震惊,可她丝毫不觉得意外。虽然已经过继,重新有了爹娘,可是对苒姐姐来说,亲情给她的伤害太重。若有一天她心爱的人不在这世上,她定会心如死灰。亲情,取代不了崇裕哥哥给予她唯一的爱情。
楼瑄低叹一声,“苒儿,爹就知道你会如此选择。”
“苒儿,爹接下来说的话你好好听着,记牢了就全烂在肚子里!”楼瑄厉声道。
“二皇子,鸾后嫡子。鸾后,本姓苏。”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如霹雳般落在楼妤与楼歆苒心上!
苏姓女子,她们二人再熟悉不过,她们的娘,正是姓苏啊!
见两个女儿震惊地看着自己,似乎无法相信,楼瑄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开始背负上一代的债,他如何舍得,可是,哎……
“鸾后本名苏鸾,与你们的娘亲,是一母姊妹。鸾后是姐姐,你们娘亲是妹妹。”
“也就是说,崇裕,是你们娘亲的亲外甥。”
“十五年前,苏鸾、苏萦、颜婉,是京师有名的名门小姐。苏家当时的当家人,也就是你们外公,曾作过太子太傅,学识纵观古今,门下学生无数。你们鸾姨,十三岁一到,就由先皇下旨定了太子妃。太子登基,苏鸾便成了皇后。”
陷入回忆,楼瑄字字仿佛都在叹息,当年的事其实再简单不过,可是到如今却愈演愈烈。
“当今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偏爱芙妃,本来属意芙妃作太子妃,可太后执意不许,无奈之下皇上只能让步。被强迫娶了不爱的人,让爱的人受了天大的委屈,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当时他需要苏家的支持稳定皇位,所以表面上与鸾后举案齐眉甚是情深。谁知道,江山一定,皇上竟然设法让芙妃在鸾后之前受孕生子,甚至默许芙妃在鸾后产子之后在药中下毒!”楼瑄紧紧握住椅子扶手,漆黑的双眼里怒火丛生。
“下毒?!爹,难道,难道鸾后不是病故而是被害死的?!”楼妤无法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事实。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鸾后不是皇上所爱,可皇上怎么能害死自己孩子的亲生母亲!那是他的妻子,是一国之母啊!
“情牵花本无毒,可一旦燃起心字香,就是剧毒。连续点上一个月,中毒之人必因身体虚弱衰败而死。”
“那这件事外公他不知道吗?为何现在在外所有人都说鸾后是病逝?”楼妤疑惑遍生,看着楼歆苒的神色越来越差,她等不及要彻底弄清楚这么多年发生的事。
“当初你外公怀疑过,可没有证据。深宫,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没有证据,你外公莫可奈何。心灰意冷之下托辞年岁已高,告老还乡了。”
“怎么会如此,那现在爹爹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为何会知道,为何会知道……”楼瑄心如刀绞“我为何会知道,因为你娘中了同样的毒!”
“当年我执意娶你娘进门,为了保护你娘,我央求你爷爷瞒住你娘的身份,我担心芙妃不肯放过与鸾后有关的任何人。得知你娘有了你,我对她的保护更是滴水不漏,可即使这样,你娘后来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
“直到有一日你外公前来探视你娘,在你娘房里看到了情牵,发现了心字灰。你娘中毒未满二十日,你外公医术了得,这才保住了性命。可是,你娘却因此再也无法孕育。”
“妤儿,你心口的那花纹胎记,就是因为你在你娘肚子里染了毒性,要不是你外公,你是决计活不下来。”
楼妤下意识抚上自己心口,那里确实有一块暗红色胎记,花纹,是情牵么?
“芙妃唯恐苏家人得知鸾后死亡的真相,就狠心赶尽杀绝,连你娘都不放过。你娘生你那晚,苏家在京师的宅子起了大火,苏家一百三十二口,无一人生还……”
无……一人生还?
深入心底的痛楚狠狠地啃噬着楼妤的心脏,失去亲人的痛苦她再清楚不过,这具小身体,一百三十二个亲人啊,那是怎样的痛……
用力捶打着心口,楼妤拼命大口呼吸,那是她的亲人,她渴望了两世的亲人!
芙妃,芙妃!
眼角染上了一抹暗红,漆黑的眼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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