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方才力降千斤的手,抱着魏无羡的时候,却是无比轻柔。
蓝曦臣怔怔盯着被七根琴弦封缠的那口棺材,尚在失神。聂怀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悚然道:“……曦、曦臣哥,你没事吧?”
蓝曦臣道:“怀桑,刚才,他真的在背后想偷袭我吗?”
聂怀桑道:“我好像是看到了……”
听他期期艾艾,蓝曦臣道:“你再仔细想想。”
聂怀桑道:“你这么问我,我也不敢确定了……真的就是好像……”
蓝曦臣道:“不要好像!到底有没有!”
聂怀桑为难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聂怀桑一被逼急了,就只会重复这一句。蓝曦臣把额头埋进手里,看上去头痛欲裂,不想再说话。
忽然,魏无羡道:“怀桑兄。”
聂怀桑道:“啊?”
魏无羡道:“方才苏涉是怎么刺伤你的?”
聂怀桑道:“他背着三……金宗主逃跑,我挡了他的路,所以就……”
魏无羡道:“是吗?我记得好像当时你站的位置,并没有挡在他们逃跑的方向啊。”
聂怀桑道:“总不至于是我故意撞上去找刺的吧……”
魏无羡笑了笑,道:“我没这么说。”
他只是忽然有了一个猜测。或者说,一系列猜测。
也许金光瑶没有撒谎。在蓝曦臣转身去找聂怀桑取药的那一瞬间,他根本没做什么异样动作。
他最后认为聂怀桑是送信人,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个送信的人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财力物力来调查那些封尘多年的真相,必然不是泛泛之辈或者山野隐士。
他没有一开始就把信都送到各大世家家主的手上,可能因为他的目的更远。
他要的不仅是让金光瑶身败名裂,更重要的,是让金光瑶“与众为敌”。
信里的东西是丑闻。但是,丑闻,并不致命。尤其是在金光瑶这种擅长颠倒是非黑白的人面前,也许他花费一番功夫,便能自圆其说。
然而,金光瑶动手策划了第二次乱葬岗“围剿”,这才是致命的。因为这场围剿,险些丧命的受害者的是这些家族,他们自身受损,才真正站到了金光瑶的对立面上。
所以这个送信人没有直接将信送往各大家族人手一份,而是先单独给金光瑶送了一份,威胁他在七日之后告知天下。就是这封信,才让金光瑶坚定了杀心,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送信人深谙薄积厚发,沉得住气,算准了在围剿失败、众家群情激愤的时候,才让这封信呈现在所有人眼前。于是信上的丑闻堆积在一起,猛然爆发,一次致命,再无任何反转余地。
而如果要保证围剿失败,他就必需保证利用魏无羡和蓝忘机。
魏无羡忽然想到,聂怀桑这样一个整天往姑苏蓝氏和兰陵金氏跑的闲人,真的会不认识莫玄羽吗?
在魏无羡重归于世之后,他第一次和聂怀桑见面,聂怀桑表现得完全不认识他,还问过蓝忘机他是谁。莫玄羽当年好歹也“纠缠”过金光瑶,连金光瑶的密室都进过,而聂怀桑也是经常找金光瑶的,就算他和莫玄羽不熟识,一面都没见过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这可能性,还不如他故意装作不认识莫玄羽来得大。为什么要故意装作不认识?
自然是试探这个“莫玄羽”,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莫玄羽。
在这个前提上,魏无羡开始从头一步一步地构想整件事情的经过。
聂怀桑知道自己大哥是被谁害的,也发现了聂明玦的尸体不翼而飞,四处寻找。然而,花费数年诸多辛苦,却只找到了一只左手,便卡在了这一步,得不到下一步指引,并且这只左手凶悍异常,难以制服,继续留在身边除了引发血光之灾别无他法,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最擅长应付这种东西。
夷陵老祖。
可是夷陵老祖已经被碎尸万段了,该如何召回?
恰逢此时,莫玄羽被金光瑶设计逐下了金麟台。于是,心知此事有异的聂怀桑便来莫家庄找他,看看能不能套出点话,摸出些金光瑶的把柄。谁知,两人聊了一阵,聂怀桑一外地从苦闷的莫玄羽口中,得知了他在金光瑶密室中窥到的献舍禁术残卷。
于是,聂怀桑怂恿当时饱受族人欺辱的莫玄羽,试着用献舍禁术进行报复。
请何方厉鬼?
夷陵老祖。
他怂恿了莫玄羽之后,一定派了人在暗中监视,一有动静就能得到消息,然后抛出那颗就快拿不住的烫手山芋:聂明玦的左手。
但是,可能他也并没有放太多希望在莫玄羽身上,毕竟禁术只是传说中的禁术,失败远比成功多。所以他还有另一个计划,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人物,正是蓝家的那些小辈。
在莫家庄附近散布走尸,让他们向姑苏蓝氏求助,对付走尸姑苏蓝氏当然只会派遣小辈们来。然而他们来了之后,等着他们的却是凶残无比的一只左手。原本,他们是必死无疑的,而只要他们惨死,姑苏蓝氏一定会揪着这只左手追查到底。
万幸,在蓝家这群小辈们来到莫家庄的同一天,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子的莫玄羽启用了早已画好的血阵。
魏无羡醒了。
蓝忘机也来了。
第110章 藏锋第二十二4()
自此,计划成功开始,聂明玦不用再自己费心费力去寻找聂明玦剩下的肢体了,把所有危险而麻烦的事都交给魏无羡和蓝忘机,只需要密切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即可。
清河那次正面接触,聂怀桑装作不认识莫玄羽,魏无羡果然没觉察有什么不对。他却已经借此不动声色地确定,“莫玄羽”的壳子底下已经换人了。
金凌、蓝思追、蓝景仪等小辈沿路遇到杀猫怪事那次,分明是有人故意制造异象,加上那个在附近村落为他们指路的并不存在的“猎户”,毫无疑问,目的就是要把这群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们引入义城。
试想,如果当时魏无羡和蓝忘机疏忽一步,没能完好无损地护住他们,这群世家子弟在义城出了任何差池,这笔账今天多半也是要算到金光瑶头上的。
总之,能给金光瑶定罪的筹码越多越好,能诱导这个谨慎的恶徒犯下的错误、留下的把柄越多越好,能让他最后死得越惨越越好。
魏无羡道:“聂宗主,赤锋尊的身体,不是由你保存着的吗?”
聂怀桑挠了挠后脑,道:“原先是我保管的。可我今晚刚刚收到消息,我大哥放在清河的身体不翼而飞。不然我为什么会匆匆忙忙地往清河赶,还半途被苏涉抓来……”
蓝忘机用避尘的剑尖将棺材旁边那只黑匣子翻了过去,扫了一眼上面刻的咒文,对魏无羡道:“头颅。”
这个匣子原先应该是用来装聂明玦头颅的。金光瑶把头从金麟台转移后,多半就把它埋在了这里。
魏无羡对他一点头,又道:“聂宗主,你知道这棺材里原先装的是什么吗?”
聂怀桑慢条斯理地把一缕被暴雨淋湿的头发理到耳后,状似无奈地道:“我怎么知道?魏兄啊,你何必一直这样?你再怎么问,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魏无羡盯了他一阵,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推测再天衣无缝,毕竟也只是推测。谁都没有证据。
况且,就算找出了证据,又能证明什么?能达到什么目的?打倒什么人?
为自己的兄长报仇,处心积虑地策划了一系列事件,听起来无可厚非,至少没有明显的可谴责之处。纵使在这过程中,把旁人当做棋子,视其他家族小辈们的性命如无物,可毕竟最后都有惊无险,并没有造成实质伤害。
聂怀桑此刻的满脸茫然和无奈,也许是伪装,他不愿承认自己曾对姑苏蓝氏和其他家族的小辈们动过杀机,或者他的计划不止于此,他要隐藏真实面目做更多的事、达成更高的目标;也可能根本没那么复杂,也许魏无羡的猜测真的仅仅只是猜测而已,送信、杀猫、将聂明玦身首合一的另有其人,聂怀桑根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脓包。最后金光瑶的那几句话,不过是他被聂怀桑喊破了偷袭的企图后临时编来的谎话,意在扰乱蓝曦臣的心神,趁机拉他同归于尽。毕竟金光瑶是个劣迹斑斑的大谎话家,什么时候撒谎、撒什么谎都不奇怪。
至于为什么他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推开了蓝曦臣,谁又能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蓝曦臣扶额的手背上筋脉突起,闷声道:“……他究竟想怎样?从前我以为我很了解他,后来发现我不了解了。今夜之前,我以为我重新了解了,可我现在又不了解了。”
蓝曦臣惘然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可是,连他都不知道,旁人就更不可能会有答案了。
沉默一阵,魏无羡道:“咱们也都别干站着了。抽几个人出去找人来,留几个人,守在这里看着这东西吧。这口棺材加这几根琴弦,没法封住赤锋尊多久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那口棺材里又传出了砰砰的拍击之声。
巨响阵阵,带着一股无名的怒火,聂怀桑一个哆嗦。魏无羡看他一眼,道:“看到了吧?得立刻换一口更牢固的棺材,挖个深坑,重新埋进去,起码一百年之内是不能打开了。一打开,保证阴魂不散,后患无穷……”
他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犬吠。
魏无羡登时色变。
金凌则是勉强精神一振,道:“仙子!”
惊雷已逝,瓢泼大雨也化作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最深的夜已经过去,天光微凉。
**的黑鬃灵犬撒开四条腿,一道黑风般刮了进来,扑向金凌。一双圆溜溜的狗眼湿漉漉的,前爪离地人立起来,扒在金凌腿上呜呜低叫。魏无羡看见它鲜红的长舌从雪白的利齿间伸出,不断舔舐金凌的手,脸色发白眼睛发直,张了张嘴,觉得灵魂都仿佛要变作一团青烟从口里飞上天了。蓝忘机默默把他挡在了身后,隔开了他和仙子的视线。
紧接着,数百人众将观音庙团团包围,个个拔剑在手,神色警惕,仿佛准备大杀一场。然而,等率先冲入庙中的数人看清了面前场景后,却都愣住了。躺着的,都死了;没死的,半躺不躺,要站不站。总而言之,尸横满地,狼藉满地。
持剑冲在最前的两位,左边是云梦江氏那名接人待物十分精干的客卿,右边赫然是蓝启仁。蓝启仁尚且惊疑满面,还未开口问话,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和魏无羡几乎贴成一个人的蓝忘机。刹那间,他什么话都忘了问了,一彪怒气杀上面庞,长眉倒竖,吭哧出了几口气,胡子颤颤向上飞飘。
那名客卿迅速判断出庙内没有危险,上前去扶江澄,道:“宗主,您没事吧。”
蓝启仁则举剑喝道:“魏……”
不等他喝完,从他身后冲出几道白衣身影,纷纷嚷道:“含光君!”
“魏前辈!”
“老祖前辈!”
蓝启仁被最后一名少年撞了一下,险些歪倒,七窍生烟道:“不许疾行!不许大声喧哗!”
除了蓝忘机对他喊了一声“叔父”,没人理他。蓝思追左手抓着蓝忘机的袖子,右手抓着魏无羡的胳膊,喜道:“太好啦!含光君魏前辈,你们都没事。看仙子急成那个样子,我们还以为你们遇上棘手得不得了的状况了。”
蓝景仪道:“思追你糊涂啦,怎么可能会有含光君解决不了的状况嘛,早就说你瞎操心了。”
“景仪啊,一路上瞎操心的好像是你吧。”
“走开啦,少胡说八道。”
魏无羡方才用锁灵囊里的东西混着几张符篆捏了个团子,给温宁堵住了胸口的洞,温宁终于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蓝思追眼角余光瞥到他,立刻把他也抓了过来,塞进少年们的包围圈里,七嘴八舌地诉说前景。
原来仙子咬伤苏涉之后,一路狂奔,找到了在这镇上附近驻扎的一个云梦江氏的附属家族,在人门前狂吠不止。那家族的小家主见了它脖子上的特殊项圈、黄金标识和家徽等物,知道这是颇有来头的灵犬,主人必然身份高贵,又看它齿爪皮毛上都有血迹和碎肉,明显经过了一场厮杀,怕是那位主人遇到了危险,不敢怠慢,立即御剑送往莲花坞通知这片地区真正的老大云梦江氏。那名主事客卿立即认出这是小少主金凌的灵犬仙子,立即派人出发援救。
当时姑苏蓝氏众人也即将离开莲花坞,蓝启仁却被仙子挡住了去路。它跳起来,咬下蓝思追衣摆一片窄窄的白色布料,用爪子将它拱在头上,似乎想把这条白布顶成一个圈圈在脑袋上。蓝启仁莫名其妙,蓝思追却恍然大悟:“先生,它这样子,像不像在模仿我们家的抹额?它是不是想告诉我们,含光君或者蓝家的人也遇到了危险?”
于是,云梦江氏、姑苏蓝氏和另外几个尚未离开的家族这才集结了人手,一同前来施救。仙子引了两次人来,终于在第三次成功搬到了救兵,真乃一条奇犬。
可不管有多奇多灵,对魏无羡而言,它说穿了还是一条狗,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即便有蓝忘机挡在身前,他也浑身发毛。自从蓝家这群小辈们进来后,金凌一直偷偷地往那边瞅,瞅他们围着魏无羡和蓝忘机吵吵嚷嚷,见魏无羡脸色越来越白,拍拍仙子的屁股,小声道:“仙子,你先出去。”
仙子摇头摆尾,继续舔他,金凌斥道:“快出去,不听我的话了?”
仙子哀怨地望他一眼,甩着尾巴奔出庙去,魏无羡这才松了口气。金凌想过去,又不好意思过去,正在犹豫,蓝景仪扫到魏无羡腰间的笛子,惊道:“咦?你那五音不全的破笛子终于丢了?这只新笛子很不错嘛!”
他却不知道,这只“很不错”的新笛子,就是他念念不忘想一睹尊容的“陈情”,传说中的鬼笛。只是暗暗高兴:“太好了!这下至少他今后和含光君合奏时,看起来不会太丢含光君的脸!天哪!他原先那只笛子真是又丑又难听。”
魏无羡下意识用手去摸,想起来这是江澄带来的,转向那边,随口道:“多谢。”
江澄看他一眼,道:“本来就是你的。”
迟疑片刻,他似乎还想说什么,魏无羡却已转向了蓝忘机。那名客卿方才已得了江澄的一番说明和吩咐,已派遣了任务下去,命令手下人清扫现场,加固棺木的封禁,想办法安全地运走它。而那一边,蓝启仁满腔不快道:“曦臣,你究竟怎么了!”
蓝曦臣压着额角,眉间堆满难以言说的郁色,疲倦地道:“……叔父,算我求您了。请先别和我说话。真的。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蓝曦臣从小到大都是温文和煦,绝不失礼,蓝启仁就没见过他这种烦躁难安、失仪失态的模样。看看他,再看看那边和魏无羡一起被包围的蓝忘机,越看越窝火,只觉得这两个原本完美无瑕的得意门生哪个都不服他管了,哪个都让人不省心了。
那口封着聂明玦和金光瑶的棺材不光异常沉重,还须千万小心对待,因此自告奋勇来搬运它的是几名家主。一名家主看到了观音像的脸,先是一怔,随即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指引旁人来看:“金光瑶的脸!”
旁人看了,啧啧称奇:“果真是他的脸!他做这样一个玩意儿干什么?”
“自封为神,狂妄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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