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珑脸上露出极为受用的神情,她目光中泫然带泪:“驸马英年早逝,本宫如今不过是个未亡人,以后的日子走一步算一步吧。父皇临终前将你和五弟托付给了本宫,如今想来,真是有负于他的交代。”她上身稍稍向前倾斜,神情更见严肃:“如今痛定思痛,方知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不是什么功利名声、荣华富贵,而是家人的陪伴。从此往后,你同三弟便是本宫最最亲近的家人,有任何的困难,本宫绝不会再有所犹豫,更要无条件地支持。”
李正煜与柳长宁向来都不是感情外露之人,到了这个时候也绝对说不出什么酸溜溜的话语来表示感激。末了,两人只是微微一笑,表示亲近之意。
李玲珑缓步走到摆放着盆栽花卉的桌几前,伸手将墙上挂着的一副阎立本的仕女图取了下来。没曾想,这看着平常的房间里竟是机关重重,连画像底下也藏着精密复杂的机括。李玲珑仿佛毫无顾忌,动手将铜质的手柄对着刻度来回转动几次。只听“咔哒咔哒“几声,那机括竟是自行开启了。抬眼望去,方寸大的金属内壁里头藏着的是一封书信。李玲珑伸手将书信取了执在手中,轻声道:“你们可记得父皇临终前将本宫叫入宫中恳谈许久?这封信便是那时他亲手交在本宫手中的。父皇他一直放心不下朝中之事,也放心不下你与五弟,只是寿数乃是天命,一天都拖不得。故而亲手写了这封信,说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将此信打开。”
李正煜一愣,转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是说,这封信是父皇留给我的锦囊?”
李玲珑郑重点头:“是。父皇一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打开。若是开启了,也要由本宫将信中的内容公之于众。一来,我的身份中立,自然更能令人信服,二来本宫的身份尊贵,会因此而倒向本宫的人也不在少数。”
李正煜似是若有所思:“父皇果然是顾虑周全,连身后之事也都算到了。我瞧着,这火漆还是未启封的模样,长姊可晓得其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李玲珑微微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到:“无非是力保五弟坐稳皇位的内容,本宫瞧着朱长贵近日行事乖张、气焰滔天,里头必然有整治他的法子。”
李正煜支着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长姊如今提及此事,莫非是想要将此信公之于众?”
李玲珑神秘一笑,却是转身将书信再次锁了回去:“父皇临终嘱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封。由此可见这封信绝对是一把双刃剑,虽能制敌,其实也能伤己,如今这样的情势还不至于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这信也还是存在本宫处为妥。”她顿了顿,见李正煜与柳长宁脸色微变,便又补充道:“此事极其机密,本宫既然说与你们知道,便是诚心诚意将你们当做了自己人,往后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便不怕江山会落于旁人之手。”
李正煜与柳长宁相顾无言,李玲珑这番反复倒是让他们瞧出了她心中当真没底,真心实意想要依附于楚王府的荫蔽之下。李正煜清了清喉咙,便对她许下了自己的承诺:“长姊放心,只要重光在朝一日,便不会让这封书信有出世的可能。”
他那副大义凌然的模样,当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雄壮。
李正煜同柳长宁出了门,心头的那团疑云却是越来越重。方才还未入府之时,他心中已然认定了李玲珑是监守自盗,她既然亲手策划了驸马赵友亮之死,必然是要从中捞得政治资本。可如今真见着了李玲珑,这种预感便变得飘忽不定起来。她的伤心与憔悴都不像是演技,最重要的是连眼神里都染上了一层伤心之色,那种暗淡的刻骨的忧伤却是装不出来的。所以,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李玲珑的请求,动用自己在京中所有的暗卫力量去调查驸马赵友亮的死因。虽然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他的一番谋虑都付之东流,虽然这个决定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政治上的站队投机,可他却是不管不顾了。
柳长宁虽不喜李玲珑日常的表现,心底里却是同情她今日的遭遇。对于李正煜的决定,她一直未发一言,也就是坚定地选择了支持。她默默地伸出手去握住李正煜的手,掌心传来的冰冷之感让她不由得微微一震。她心酸地闭了眼,晓得从今往后自己与李正煜的生活将再无宁日。
李正煜果然是言出必践,他当即发出暗号,召集了府中暗卫,认真地做了一番布置。对于那一日的情形,刘得远虽然掌握了一些信息,但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真实性仍待商榷。至于李玲珑,倒是大大方方毫不掩饰,甚至找了第一个找到赵友亮的侍从来与他对质,可能够找到的线索却仍旧是少的可怜。那人颠来倒去地说了许久,无非是赵友亮的惨状如何,又或者现场的情形如何凌乱之类。李正煜的眉间忽而便起了一道川字形的纹路,他不由得伸出手来揉着纠结的眉头,脸上神情亦是凝重:“此事错综复杂,便是张汤再世,怕是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柳长宁亲自端了一碗羹汤进门,见暗卫们匆匆离开,便信手将汤碗放在了他面前的几案之上:“若是寻常的方法行不通,你不如变通一下,反其道而行之,从大长公主提到的那几个人身上入手。这些天韶华殿里有什么人出入,咸宜公主府中又有什么动静。只要暗卫们细细探查了,说不定便能找出幕后的真凶。”她见李正煜脸上阴云密布,便想着要逗一逗他,消解了这愁人的情绪:“若是你还执意认定大长公主是监守自盗,不妨派人在大长公主府上蹲守。那刺客如今虽潜在暗中伺机而动,下一步必然是要出京避风头的。这样一来守株待兔的几率也不至于太低。”
李正煜微微一笑,那轻松神情明摆着便是并未将柳长宁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他伸手在暗影的身上轻轻一拍:“你在府中歇了这些时候,脸看着甚是陌生,此事便交由你去处理,切莫叫我失望才好。”
暗影伤早已痊愈,这些日子在府中将养着,只觉得连骨骼里都长满了绿锈。因而听了李正煜的话,全没有半点犹豫,点头道:“属下遵命。”
李正煜待所有人都已离开,沉吟半晌,忽而说道:“近日之事,我反复思量,越想越觉得心惊。长宁,你会不会觉得有一双手将我们玩弄在了鼓掌之中?”
柳长宁蓦地一愣:“怎么可能?!你的眼线遍布京城,就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不至于每个环节都被人发现。”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破碎的片段,却是速度过于迅速,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还是说,王府的暗卫系统早已暴露在了别人的眼皮底下?”
李正煜的眼睛是深沉的浓黑,如今带着忧愁,更像是浸透了时光的幽潭一般:“怕是早在一开始,我的一举一动便被人盯着了。我自作聪明地做着谋划,谁知道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原来以为这一切是父皇在背后操控着,如今才知道是另有其人。只是这个人,无论是心机手段都实在太过狠戾,若真是冲着我们而来的,怕是毫无招架之力。”
柳长宁将心中猜测的名字在心中翻来覆去排查了一遍,除了朱长贵似乎再没有人有那样的实力。但理智却在无声地提醒她,真正的幕后黑手一定会比朱长贵低调得多。他便像是某种凶兽,在黑暗之中一点点积聚着实力,观察着猎物的一举一动。终有一天,这伺机而动的凶兽终会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第一百六十五章 嫚书之辱()
李玲珑活了半辈子,也从没像如今这般低调过。她除了送殡那一日在驸马灵前痛哭了一回,其余的日子里都是窝在公主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里起了无数的流言,又在这种情形下渐渐归于平静。
朱长贵却是表现出了难得的宽容与好心,在朝堂之上几次三番奏请李正炽重赏李玲珑,以慰藉她新寡的心情。李正炽虽然晓得他这番好心绝对是损人利己,却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只要赐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源源不断地送入公主府中,又将一队技艺最为出众的舞姬送与了李玲珑。
岂知不过三日,这二十余人的舞姬队伍又被李玲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理由是守丧期间不复宴饮娱乐。这一下,李玲珑的名声便又更胜了几分。爱好风雅的诗人甚至为她写了无数的诗歌,一拘同情之泪。
然而这清净的日子却并没有过的太久,到了丹桂飘香的日子,胡国的国君忽然派使臣送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求婚信函。这一封信实实在在并不是出于什么爱慕之意,纯粹便是为了让李正炽大大地丢一番脸。因为他求娶的对象并不是未出阁的名门闺秀,而是新寡的大长公主李玲珑!
朝中群臣听完了徐长海的朗读,一张张脸上均是现出愤恨的神情。有些血气方刚的武将,更是捋起了袖子,将胸口拍得“砰砰”响,誓要同胡人决一死战。
朱长贵眼见着情势朝着混乱不堪的局面发展下去,忽而捋着胡须开了口,那“姜太公钓鱼”般潇洒闲适的样子落在李正炽眼里却成了一根刺,刺的他连背脊都隐隐生疼。
“依老臣之见,胡国强大,铁骑所过之处只余下空城与累累白骨。如今新帝初立,朝中局势亦是纷繁,绝不能与他们起正面冲突。”
李正炽睨着他,眼中凝着冰雪:“按宰相的意思,朕应该去劝劝大长公主,让她放开心怀,接纳一个异族的国王做夫婿?”他的口气极冲,但是朝中官员听了却不觉得这番话失了身份,反倒让他们惊喜地看到了小皇帝的血性。
朱长贵脸上挂着三分笑,倒是让李正炽的一番用力都扑了空:“老臣如何不知皇上义愤,只是与国家前途休戚相关,决不能掉以轻心。”他拱了拱手,又道:“大长公主乃是后商女性之楷模、皇家之典范,自然不能轻易受辱。老臣只是希望皇上三思而行,莫要为了一时意气,便开罪了胡国单于,引得兵戎相见。”他一番话自是侃侃而谈,落在众人耳中却全不是那番味道。尤其是李正炽听了,脸色愈是阴暗,朱长贵分明就是在指摘他的不是!
李正煜沉默良久,到了此时方才开了口:“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吕后所受的‘嫚书之辱’?当时她必也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番含冤受屈的可不只是她个人,更是整个大汉朝以及万千百姓。但因为群臣劝阻,吕后却是将这番气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委婉地回了单于一封书信。这脸终究是丢了,但好歹还是将汉室的血性和骨气保留了下来。日后卫青、霍去病几番出征,将匈奴人赶出家园,也就是对他们最有力的反击。”他见朝中群臣都停止了议论,一言不发地瞧着自己,便又说道:“有了前车之鉴,臣要说的便是大长公主绝不外嫁,由陛下亲自休书一封堵了胡国单于之口。若是他狼子野心、贪心不足,便从宗室之女中选一位给予公主之名,赐予金银珠宝,遣嫁胡国。和亲之举固然是折了皇上的颜面,却实实在在有利于后商的稳定,还望皇上三思。”
李正炽静静地注视着李正煜,脸上不见喜怒,却更叫人屏息凝神、忐忑不安。这个尚未及冠的小皇帝,从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到如今令人肃然起敬,不过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想来也算是奇迹一桩!未几,他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嘹亮的嗓音在金殿上回响不绝:“果然还是楚王最懂朕的心思,朕自来爱读史,典籍上有记载的案例放在那里平白不用,却想着要另辟蹊径,实在是自讨苦吃。既然如此,朝会后楚王便留下同朕一道拟出回信的内容,再从宗室之女中挑选一位温柔淑女遣嫁和亲。”
李正煜得了旨意,便恭恭敬敬地应道:“臣遵旨。”
几番较量,朱长贵终于被李正炽晾在了一边。顿时脸色讪讪的,有些下不来台。
这封信既然是有史可依,过不多久,内容便已经拟写完毕。除了感谢单于的一番深情厚谊之外,也用自谦的语气写道李玲珑已经嫁过人,如今更是身怀有孕,实在不堪与正当英年的单于相匹配。故而只能带她回绝了这番求婚,希望单于能够找到更足以与他相配的女子共度一生。
李正炽写完了最后一笔,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想来那胡国单于虽是出于蛮荒之地,也不至于死皮赖脸地再胡搅蛮缠下去。李正煜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若是单于真要提出和亲的建议,可真是一件劳民伤财之事。我过去阅读史籍,每一次有公主遣嫁外邦,所耗费的钱财都是以百万千万计。父皇葬礼刚过,国内又是连年征战,再加上三不五时的天灾,国库盈余已是不多。若是再要和亲,怕是会惹得民怨沸腾。”
李正炽一时失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若是如此,该如何是好?”
李正煜的手指因为用力,连骨节都凸显出来:“那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将胡国公主迎进后商。既能解了燃眉之急,又不用耗费过多的财务人力,岂不大好!”
李正炽却是“扑哧”一笑:“三哥你真是想得太多,胡国单于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九,膝下最大的女儿也才只有十二,总得等人家长成了才能求婚,不然真当我是为老不尊。”他脸上虽笑得开怀,看着却有着深重的无奈:“横竖我已娶了朱家的女儿为后,我也不介意再立一位贵妃娘娘同她抗衡。自古明君都擅长左右互搏之术,我要将这位子稳稳地坐着,自然也不能免俗。我便想着,若是胡国单于一意孤行想要和亲,便主动提出与胡国大公主结亲的提议。等到她过了十五,我便差人将她迎回宫中好生伺候着。”
李正煜仍是踟蹰不已:“你真觉得事情会如我们想象中这般顺利?我总觉着,命运多舛这个词用在你我二人身上真是再契合不过。到时候定然是要生出无数的枝节来,难免又要头痛一阵。”
李正煜的这番话算得上是一语成谶,李正炽的回信由使节送到了胡国,单于一怒之下竟将整个使团都截了下来,还扬言若是后商天子再这般作弄他,便要骑兵犯境、兵戎相见。
李正炽黑了一张脸,在朝臣的注视之下无奈地说道:“和亲一事朕确已尽力,只是无奈胡国单于态度竟如此强硬。为今之计也只好施以安抚。前两日,建安王之长女李未央亲自向朕上表,说是愿意为朕分忧解难,远嫁胡国。她的这番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虽是巾帼女子,实实在在不逊于须眉男子。”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朕虽不想将那月华公主送到蛮荒落后之地去,只是为了天下安稳、黎民幸福也只好委屈她了。至于建安国向来都是封国中最贫瘠弱小的。然而建安王却实实在在为朕培养出了一个好女儿。朕思考再三,决意将建安国西郊的百亩林地及湖泊划入建安国土范围,以表彰建安王的卓著贡献。”
朱长贵听了,晓得辩无可辩,但是心里却对李正炽与李正煜更多了几分忌惮。这两兄弟一方面对大封国施压,不断地压缩藩王手中的权利与土地,藩王对于盐铁再没有了控制;另一方面,对于小封国又采取了怀柔政策。大封国在不断壮大的小封国的夹击之下日渐举步维艰。他暗中计量,一双眼里射出慑人的光芒。两兄弟既然是通晓左转与战国策,又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自然会想到用主父偃的“推恩令”去蚕食与弱化封国。假以时日,中央集权的大时代又将到来。他不由得暗自心惊,这一次若是真让他们成功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又得到了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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