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中惊慌,脚步却是不慢。他在徐长海的搀扶下,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下了承天门,一张脸上青筋暴起,恨恨地对忻毅道:“闭九城城门,务必给朕查处今日的祸首。”说罢便上了朱轮华盖车,一路疾驰往宫内去了。
柳长宁听到门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来人显然在十数以上,皆身负武功、气息沉稳。她取下缚在腰间的软剑,隐身在门后,神情紧张地听着院外的动静。
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并没有径直闯入,而是在门口停了下来。只听到一个焦急却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说道:“深夜来访,望两位殿下恕末将不敬之罪。”
一语刚完,就听得房门从里头打开的声响。忻毅瞧着眼前的女子,人瘦了一圈,原本只有巴掌大的一张脸如今更没有剩下多少肉,连水灵的杏眼都陷了下去,果然和传闻里一样憔悴。他缓缓说道:“长宁,二位殿下可在房内?”
柳长宁双手紧紧地握着刀把,本来是箭在弦上的状态,见到来人却是放下心来,一转身让出一条道。
李正煜听闻是忻毅,终于从老僧入定般地状态里恢复过来。他转过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瞧着眼前的人:“忆安,出什么大事了?”
忻毅一惊,没想到李正煜闭关半月,对于朝中之事的敏锐嗅觉却一点都没有减弱。于是道:“今日皇上、贵妃同燕王一道上承天门庆祝上元节,却不料城门突然走水,火势一时间扑灭不了,现时……现时连城楼都塌了。皇上这次受惊,可是非同小可,宫中御医都被叫去了承乾殿。他临上车前亲口下旨封闭九城城门,就算把京城兜底翻了也要翻出纵火的凶犯。”
李正煜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如何就认定是有人故意纵火?今日灯会,如此多的灯烛,也许是无意走水也未可知。‘
忻毅为难得笑笑,一张俊脸有一瞬间的尴尬:“承天门是国之重地,如今走水被毁,事关重大。皇上命末将追捕凶犯,看来……看来是认定有人故意纵火了。“
李正煜嘴角一牵:“既然如此,将军便随意吧。这些日子孤在懿合殿里都未见过生人,看来要让将军失望了。”
忻毅右手一挥,身后人影四散。他看着李正煜,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全是关心的意味:“殿下节哀,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更要养好身体,以为皇上分忧。”
李正煜挣扎着从席上站了起来,跪的太久,两条腿就像是借来的,全不听自己的使唤。他声音暗哑,神情却是坚定:“忆安,谢谢你。”
忻毅咧嘴而笑,黝黑的连衬着一排白牙,更显得少年英气。他伸手在李正煜的肩上“啪啪”地拍着,口气里抑制不住地高兴:“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等查出真凶,我再找你喝酒去。”
屋内烛火摇曳,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状态,屋内几人却是相视而笑,显出不合时宜的古怪。
四散在殿内的御林军再一次集结到殿中,他们纷纷用暗语对忻毅做了汇报,意思是并没有搜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忻毅点点头,双手整了整袍摆,才抱拳道:“楚王殿下、齐王殿下、宁婉县主,末将这就告退了。”
柳长宁本来冷眼旁观着,见忻毅转身要走,便急道:“忆安,你……你……你……”,连说了几个“你”字,这后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从腰间掏出几枚袖箭:“这箭淬了毒,见血封喉,你随身带着吧。”
忻毅心中一惊,知道她是在暗中提点自己。为了不让手下有所察觉,便面色平静地伸手接过袖箭,只是道:“有劳县主费心,末将定不负皇上托付。”
柳长宁回过头来,却堪堪撞上了李正煜的胸膛。他的声音低沉暗哑,脸上却是素日玩世不恭的样子:“长宁对忆安倒是颇为关心?”他的眼睛亮的像晴夜里的紫微星,里头的光芒却甚是复杂。
柳长宁紧咬着下唇,她岂能不知今日这样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定会生出许多的误会。可一想到走水一事牵连甚广,连如日中天的李正炀都从九重天上重重地跌了下来,便忍不住要出言提点一下忻毅。
她干涩的嘴唇动了几动,最后只是说:“忆安此去凶险难料,皇上下令关了九城城门,真要是有纵火犯,此时便成了丧家之犬,也许会和追捕之人拼个鱼死网破。”
李正煜抱臂看着柳长宁,她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但眼里闪烁的光芒却泄露了她的心虚,他淡淡地道:“你没说实话。”
柳长宁和李正煜几乎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如何能不知他的精明?见他这样说,便将心一横,咬牙道:“这火烧的真是蹊跷。若是常人想要生乱,也不会挑了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明摆着是自投罗网。我瞧着这事背后定有隐情,许是有人蓄意栽赃。不出三日,这朝堂之上便会有重大变故。”
李正煜的神情一如这一夜的月色一般清冷:“如你这般聪明之人,我本不该留在身边的。”
柳长宁反诘,心中却有种毫无根据的笃定:“可如今我这般聪明,你留着我或许能帮上些忙。”
李正煜一双熬得通红的眸子微微柔和下来
“恃宠卖乖,原来可不见你这样。”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力:“如今服丧,朝廷动荡皆与我和光焰无关,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柳长宁心中难过,便略略偏过头去,不让李正煜瞧见自己微微红了的眼眶。李正炽一个晚上都冷眼瞧着好戏,见她这般伤感的样子,心里没由来地一软。
夜风吹起三人的发丝袍摆,也吹散了一室的愁思。李正煜负手立在窗前,语气坚定地对李正炽道:“看来是要变天了。你我二人明日便去承乾殿看看父皇吧。”
李正炽的脸瘦了好几圈,如今看来倒是脱了少年稚气多了几分英气了。他缓缓说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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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殃及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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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煜走入承乾殿时,才发现事情的严重程度早已出乎了他的想象。皇帝这些年向来是大病小灾不断,因此若不是奉诏,兄弟姐妹也不会每每凑齐了人头前来侍疾。可今日,除了被废为庶人的李正炜,所有人都是到了。
朱昭华颓然地坐在床边,同身后一众跪着的妃子比起来,凌驾于众妃之上的超然地位便不言自明了。如今她一双灿然生光的媚眼完全失了色,又肿又红,显然是哭久了的缘故。身上的服装微微有些褶皱,发髻钗环亦不如平时妥帖精致,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看着却让人心生不忍。
病榻上皇帝的容色何止“可怜”两字能够形容!本来便已瘦得颧骨高耸的一张脸,如今更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脸色也是不健康的蜡黄。李正煜隔着老远,看到他从锦被里伸出来的一双手,只觉得他走下神坛,其实也不过是个垂暮的老人。
他一撩袍摆,已率先跪了下来:“儿臣来晚了,望母妃恕罪。”这母妃指的便是高高在上的朱昭华。
身后李正炽与柳长宁也跪了下来,分别说着“母妃万安”与“贵妃娘娘万安”,言辞之间甚是恳切。
朱昭华用帕子虚虚地擦了擦眼角,便道:“你们几个这些天日夜守着贞顺皇后的灵柩,也是一片孝心。如今这番模样还来给皇上侍疾,何错之有?先起来吧,有你们这些好孩子在身边,皇上很快便能醒过来了。”
李正煜眼中寒光一闪,朱昭华的这些话看似是在夸奖自己对母妃的孝心,实际上却是在斥责他情愿守着母妃的灵柩都不肯来看看重病的皇帝。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在有心人的耳里,怕就要落下不忠不孝的口实了。
因而他并不起身,而是直直地跪着,神情里却颇带着几分倨傲:“儿臣在母后灵前跪着,一直在为父皇的健康祈祷。昨天夜里,灵前的红烛都倒了,许是母后听见了儿臣的祈求。望母妃能恕儿臣不敬之罪,就让儿臣在这儿跪着,等父皇醒了,儿臣必会自行离开。”
李正煜的话说的诚恳,听到朱昭华的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了。如今李正煜可以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地将郭婕称为母后,他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了。而自己处心积虑地筹划那么久,却没能给李正烱捞到多少资本。
她心中恼恨,难免有些疾言厉色:“既然如此,你便跪着吧。”她看了看站在四周的皇子公主,突然扬声道:“楚王的话你们可曾听见了,他既然如此说,你们不如也来一起跪一跪吧,免得到时候落个不忠不孝的名声。”
“朕的这些个儿女岂是说跪便跪的?别人说这么不打紧,朕倒是见到他们一心一意地在朕的身边侍疾。”皇帝的声音极是虚弱,但却依然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朱昭华微微一愣,一转身便跪了下来:“皇上你醒了?皇上真的醒了呀!”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磕下头来:“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请受我朱昭华一拜。”
柳长宁脸上绽出一个笑容,要不是在这样严肃的场合,她一定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这朱昭华说流泪便流泪,说磕头便磕头的功夫练的可是炉火纯青,连台上的戏子都比不上她半分。李正炽见了,用手肘轻轻地捅了捅柳长宁。不过好在现场极其纷乱,一时间也没人会去注意跪在李正煜身后的他们。
皇帝显是有些不耐,露在锦被外的右手无力地挥了挥,室内立刻安静了下来:“朕死不了,你也别哭了。这哭哭啼啼的,吵得朕脑仁疼。”
朱昭华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眼泪和哭声都戛然而止,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徐长海快步从殿外走入,越过众人,俯身在皇帝耳旁说了几句话。
皇帝的一双眼里瞬间便燃起愤怒的火光,他手指着几步开外的李正炀,厉声说:“给朕……咳咳……给朕将这个不孝子绑了,即日移交大理寺处理。”
金色的锦被上洇出一片鲜红的血迹,朱昭华膝行着爬到榻前,一叠声地叫道:“御医……传御医。”
李正煜同李正炽、柳长宁一路走出承乾殿,却并不往懿合殿的方向走。他的步子迈得极大,穿着曳地长裙的柳长宁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的脚步。
李正炽的一张脸因为这些天的废寝忘食而显出几分苍白“三哥,父皇……父皇不会有事吧?”
李正煜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父皇是天子,自然会万寿无疆的。”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缩得越来越小的承乾殿,心中暗下决心:“光焰,你这身袍子脏得都不能看了,随我回府梳洗梳洗,再好好的休息一下。”
李正炽有些不情愿:“三哥,母后尸骨未寒,父皇又病得这样重,难道我们就这么出宫了?”
李正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先同我回府,有什么话稍后再说。”说着,竟不等他分辨,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大步流星地朝宫门口去了。
刘得远在宫门前侯了多日,终于见着李正煜出宫,也不多话,打起车帘让形容憔悴的三个人上了车。华盖车一路疾驰,周遭的景物飞速地向后倒退着。远处的宫城像是狰狞的巨兽,宽阔的朱红色城门便是血盆大口,将男子的生命和理想,女子的血泪和青春一并吞没进去!
到得王府,在刘得远的叙述中,李正煜才知道了这些天里宫内宫外的巨大变故。看起来,上元节走水一事针对的目标便是李正炀。李正煜心头一凛,出了这样的事,大多数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因为某些人的失德之举引来上天的惩罚。等到追查缘故,所有的证据和矛头都指向了同一个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李正炀这一次可以说是在劫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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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燕王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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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煜的脑海中隐隐有个荒唐的念头闪过,他缓缓向刘得远问道:“你方才说,徐长海这些天都不在父皇左右,反倒是去追查起了走水一事?”
刘得远一时间有些怔忡,旋即又重重地点下头来:“没错。”
李正煜的双眼又一次成了狭而长的形状,他只静静地站着,身后仿佛笼着一层浓雾。
刘得远讪讪地说:“也许,并不是您所想的那样。燕王……燕王是皇上的长子,又在淑妃膝下养着,虎毒还不食子呢,皇上绝不会故意设计燕王的。”
李正煜叹道:“就算这件事不是父皇所设计的,他至少也是在顺水推舟。这一次,就算李正炀是长子又如何,父皇也免不了要为天下万民、国家社稷大义灭亲。”他的声音寒而厉,还带着些微微的颤抖:“狡兔死,走狗烹,这下一个又不知会是谁?”
柳长宁换完装走来,只听得“啪”地一声,瓷器破裂的声响在室内响起。抬头却见李正炽披着一头黑发,眼里凄厉的神情甚是骇人:“三哥,可不要胡思乱想,你……你绝不会有事的。”
李正煜低头瞧了一眼碎成一地的汝窑瓷杯,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李正炽,幽幽叹道:“光焰,这点事你便如此沉不住气,过了五月,你也到了分府自立的年纪,如何可以独当一面,在朝中树威?”
李正炽心中怅然,只道:“当时我可是听见母后哭着求父皇保护你我二人,父皇也满口答应了的。他是九五之尊,总不至于食言吧?”
李正煜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苦涩:“君王之爱,向来是排在家国天下和身家性命之后的。”
柳长宁一开始打定主意作壁上观,如今一步步走来,却早已泥足深陷。她坚定地说道:“皇上绝不至于对二位殿下下手。”
仿佛感受到了夺面而来的四道目光,她将脸微微偏过,又说道:“道理显而易见,只是二位殿下心中不愿承认罢了。皇上心中最最珍爱之人唯贞顺皇后一人而已。今日发生这许多变故,或许是皇上为二位殿下设的伏笔也未可知。”
李正煜浅浅地笑着,眉目甚是动人:“上一回,你说我留着你必有用处,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他笑中仿佛有些落寞:“你这般料事如神,有时想来却不由得有些后怕,仿佛这一切事你都经历过一般。”
仿佛惊雷在柳长宁的脑海中响起,她几乎以为李正煜已然猜到了她死而复生的真相。她脚下一个踉跄,嘴角的笑容更是勉强:“王爷说笑了,长宁如何会经历过这些。”
李正煜的眼睛深得望不见底:“不过是玩笑话罢了,长宁的反应却也太过强烈。”
柳长宁仿佛是唯唯诺诺:“我不过是空有个县主的虚衔,今日这般妄议国事,确实是逾矩了。王爷方才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这样的话以后却该少说。”
李正煜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你如今才想到这一节,岂不是为时晚矣?我既知你如此精准的预感,又怎会轻易放过了你?“他仿佛是若有所思,食指轻轻地扣着下巴:“倒是明日,却不知大理寺会做出怎样的判决?”
柳长宁语气不变:“王爷若是相信长宁,便听长宁一句劝。无论燕王之事会有怎样的结果,都与王爷和齐王殿下毫无瓜葛。废太子定想通过这件事借势重起、朱昭华肯定也想要趁着太子之位空虚为吴王挣个好前程。王爷不如舒舒服服地坐着钓鱼台,作壁上观,看看他们会使出怎样的手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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