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天池盘失灵,我们认不得路”
王妧能够找到他们,他感到很意外。同时,他也想知道王妧几人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够在浊泽之中来去自如。
王妧没有隐瞒。她说:“庞翔原是鲎部的人,他多次出入浊泽,对浊泽的情形颇为了解。”
庞翔手举一支松明火把,上前来和詹小山相见。
他知道王妧无法拒绝詹小山这个小小的请求,但他私心里也有为难之处。
“我们兄弟六人,同进同出。送三位离开浊泽这件事,就让我来做吧。”
王妧听出庞翔的言外之意,顿时沉默不语。
好在有沈平自告奋勇,替她解了围。
原在如意楼的时候,沈平便和庞翔交好。他肯为查探浊泽的事务尽心尽力,却没有像庞翔几人一样对查明厌鬼存在的真相心生执念。
“姑娘可有话要交代我?”大嗓门的沈平特地压低了声音。
这边,王妧和沈平低声交谈。
另一边,詹小山和两名下属也产生了分歧。
“我想留下来。”邢念憋着一口气。他不想白白错过这个查明天池盘失灵原因的机会。
詹小山有些犹豫。
“老大,如果我大哥还活着,你一定会支持他的,你一定会说,‘去做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不对?”邢念追问道。
“都是那个冒进的计划害了他的性命。”詹小山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懊悔。
“那现在呢?”邢念急道,“王姑娘可不是冒进之人。”
詹小山愣了愣。他沉思片刻,终于松口。
他伸手拍了拍邢念的肩膀,说:“活着回来见我。”
第220章 旧址(七)()
天色已经大亮。
临街的小酒馆刚刚开门没多久。
一个上了年纪、佝偻龙钟的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慢腾腾地挪到门外悬挂的酒字风帘下。
随着她双手一抖,木盆里的污水争相飞出,不顾一切地扑向地面。
不料,污水没有激起半点尘烟,反而洒落在一双皮靴上。
老婆子嚎了一声,当即丢下木盆,抽出掖在袖中的干抹布,蹲身去擦靴上的污水。
六安双脚被这飞来横祸钉在原地。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个耳聋眼花的老婆子?
“酒婆子,”六安探身一捞,抓住了她的手腕,“长老可在?”
酒婆子抗不过六安手上的力道。她拿着抹布的右手掌心上翻,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被她倏地收回袖中。
“在的、在的。”她连声应答,终于挣脱了束缚。
六安这才绕过她,走进酒馆。
酒婆子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慢吞吞去捡地上的木盆。
后院的小楼静得出奇,不见半个人影。
红姬因受了风寒,留在此处静养。但是,她的对手又岂会因此消停?
红叶一死,本该由她向大长老举荐合适的人选接任长老之位。
没想到,白先生和乌翎先后出手搅局,倒逼她吃下这个哑巴亏。
若是红叶还在,二人怎敢如此放肆?
如今,她又怎么甘心叫那二人如愿呢?
“咳、咳”
明明是大白天,附着在她身上的寒气却始终无法散去。
这个时候,六安归来的消息让她感到几分振奋,但也仅此而已。
她下了小楼,一眼看见肃立在院中的六安。
有一刹那,她只想躲在檐角的阴影里,唯恐被满院的阳光灼伤。
但她到底还是走出了阴影。
“我让你带着蒲冰来见我,你却空手而来?”她的声音带着三分不满和两分焦虑,余下的全是她试图隐藏的无奈和疲惫。
六安转身面对着声音的源头,神色坦然。
他看着红姬身裹一件薄披风款步向他走来。病中的红姬盘起了她的长发,唯留一缕落在左侧颊边。她的脸色被这缕黑发衬得愈发苍白。
“蒲冰已经自行动身来容州了。”他直截回答了问题,对红姬的病容视若无睹。
红姬眉头一皱。
“慕玉山庄虽然收留了她,对她却很苛刻。她日子过得拮据,心中积怨,便有了别的打算。”六安解释了一番。
“哦?她是忘了百绍国主的追杀令了。”
红姬紧盯着六安,却见六安从容不迫。
“蒲冰并不知道鲎蝎部打算助百绍国主一臂之力。对一条自投罗网的鱼,最好是不要惊动它,我说得对吗?”
红姬冷笑着,话锋陡然一转:“我这样待你,你可怨我?”
六安眼里泄露出错愕的情绪。他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而垂下眼帘。
红姬心头一动。她走近六安,从披风中伸出手来。
六安急急后退两步。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倒引来红姬的嗤笑。
“看来,你不仅怨我,还怕我?”
红姬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好了一点。她收回手,转身背对着六安,说起了从前的事。
“你我初入暗楼时,只有彼此能够依靠。那时候吃的苦,却成了我此生不愿意遗忘的记忆。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爱我、敬我呢?”
六安沉默不语。
红姬从袖中掏出一个绣着粉蝶低飞的天青色荷包,又接着说:“你要报杀母之仇,根本就是大错特错。你的娘亲还活着,杀母之仇从何而来?”
六安受到触动,伸手便要去接那荷包。
红姬却不肯轻易给他。
她举着荷包说:“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你娘亲为你求来了这道平安符。以你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够查清楚这平安符来自哪座山、哪座庙。”
六安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面露愠色:“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红姬看着他俊秀的容貌因为愤怒而扭曲,不由得想起她逼他认错时的情形。
他被饥饿和黑暗折磨得脱了相,这才过了多久,他外在的容貌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红姬觉得,先前那点惩罚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就算是亲手养大的狗,若一时疏于教训,也会生出对主人龇牙的胆子。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他说出愿意痛改前非、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没有被欣喜冲昏头脑。
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只能要挟他一时,她要的是他长长久久的心悦诚服的归顺。
“从前,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一家人?”六安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微微颤抖,“我和你永远不可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我只要它!”
他呼吸急促,双眼紧紧盯着粉蝶荷包,仿佛他的咽喉也如这荷包一样被红姬攥在手中。
红姬脸色一沉,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你年轻气盛,不明白我是为了你好。我不跟你计较。”她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对六安循循善诱,“红叶的死,和王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长老没有把详情公之于众,却将王妧的名字写入无头榜。你看,就算我不逼你杀了她,她也会死在暗楼的人手里。倒不如,你拿她的命来换这平安符,甚至是换那长老之位。”
六安将目光从荷包上移开,脸上也露出思索的神色。
红姬并不催促他,只是将天青色荷包收好。
良久,六安才叹了一口气,懊悔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把她送进浊泽。”
红姬眼波一转。
这小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养了他十多年,他都能翻脸不认人。对相识仅仅数月的王妧,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她说:“那真是可惜了。”
“不过,我也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她听见他在喃喃自语。
“对长老之位,谁能不起垂涎之意?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抵不过白先生和其他长老的决心。”
有时候,红姬十分欣赏他的这种冷静,有时候她又十分厌恶。
“我会帮你。”她说。
反正,王妧终究是要死的。长老之位不能落在外人手里,但也不能便宜了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
等她收拾好红叶留下的残局,再腾出手来,教这小子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
第221章 旧址(八)()
容州城外,朝阳初上。
弥漫在郊野之间雾气渐渐消退。
红色的山花在晨风和晓露的照拂之下尽情绽放。
早起的雀鸟发出清脆的鸣叫,扑棱着翅膀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劲装人马疾驰而来,闯入了这片安宁的天地。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个脸颊上长着一块红色胎记的女子。她专心于赶路,并未注意到有人从队伍的最后拍马赶了上来。
“容溪!”
叫唤声引起她的注意。她侧脸看去,眉头皱起。
“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大声质问她的人是刘筠。她本不想理会,但想到刘筠手里的清滌草对她接下来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放慢了前进的速度,让刘筠和她齐驱。
“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这件事就一定能成功。”容溪双眼看着前路,从容说道。
刘筠显然没有被这样一句空话打发了。她继续追问:“清滌草对你们容氏来说是无价的宝物,但对别人来说,它比喂马的干草都不如。石璧身为西二营的总管,又怎么会被区区一根干草打动?”
容溪对此嗤之以鼻。
“你也看见了,石璧甘犯大不韪、携兵甲潜入州城掳走我容氏子弟,只因他怕了。浊泽的危困,除了我鲎蝎部容氏,再没有人能够解除!我如今送上门去,他还不乐得将这烫手山芋甩给我?”
这个道理,她在出发之前早已解释过。谁知道,刘筠竟这样愚笨,累她三番两次饶舌。
“即便如此,他也不见得会答应你的条件。如果他真的和赵玄串通一气,而且铁了心要站在赵玄那边,你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刘筠急急辩道。
她并不清楚容溪是从哪里打听来赵玄和石璧暗中勾通的消息,她也不了解石璧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曾败在赵玄的阴谋诡计下无数次,她敢说,这样不周全的计划一定会反过来被赵玄利用。
容溪一听这话,料准刘筠想要反悔、不肯把清滌草拿出来救人了。
她不禁为刘筠的目光短浅感到痛心,同时大声怒斥道:“厌鬼降世,瘴厉横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更不是我容氏一族的事。这关系到整个容州、整个南沼成千上万百姓的死活!赵玄为一己之私为难我容氏,不肯出力攘除祸患,而你呢?你这样畏畏缩缩,和赵玄那个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知道,她的父亲对刘筠的顾虑始于对王妃姑姑的爱护。她只需要打消她父亲的顾虑,自然能够保全刘筠的性命。刘筠已经得到她的承诺,还想着临阵脱逃?她绝不答应!
刘筠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索性把头一偏、把嘴一闭,再也不开口了。
一行人重新整队赶路。
过了半日,西二营在望。
拒马将他们拦在西二营之外。
“速去通报,我鲎蝎部圣女到访!”容苍当先一骑,对着守卫的小卒高声呼喝。
过了好一会儿,小卒带来了一个人。
石璧没有亲自来迎接,已经让一行人窝了一肚子火气。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来者竟仍是一无名小卒。
容溪众人认不出何三,这并不奇怪。近来,石璧的心腹亲兵项景有意提携他,明眼人都知道他得脸了。
此时,何三是领命而来。
他先是表明身份,说了一番客套话,又命人搬走拒马,将容溪等人迎进营中。
马匹被小卒牵往马厩。众人将步行前往议事厅。
“总管恭候大驾”何三一边引路,一边颇为诚恳地向容溪解释,“只是议事厅地方小,仓促之间,难免招呼不周”
容溪当他还是在客套。她急于见到石璧,心里不免嫌何三啰嗦。
谁知,何三竟在通向演武场的甬道口停了下来,说:“请圣女随我来,其他人就在二厅稍作歇息。”
容溪醒悟来。她下意识要拒绝,却见演武场左右的敞厅中有兵卒探头出来张望。
她堂堂圣女,当众吵嚷起来,实在有损颜面。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心腹容莎忍不住开口表达不满。
容溪却伸手拦住容莎,答应了何三的条件。她不能冲动。
今天来西二营,她只动口,不动手。
“我也要去。”刘筠原本落在最后,这时急急挤到前边,对那何三说道。
何三打量了刘筠一眼,又见容莎等人对刘筠多有排挤打压之色,便点点头,示意刘筠可以跟上。
容莎几人顿时吵闹起来。
容溪什么也没说,和刘筠一起跟随何三的脚步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议事厅,容溪突然想起上次发生在这厅里的对话。
当时,石璧坚决表示,不许赤猊军踏入容州。在那之后,王妧曾有几日时间不见踪迹,她放在王妧身边的眼线也同时没了消息。
她曾经怀疑是赵玄动的手,毕竟是她先拿王妧作饵引赵玄来容州。但没过几天,王妧又安然归来,且绝口不提自己的去向。
现在,她回头再想,动手的人也有可能是石璧!若是如此,王妧是如何脱身的?赵玄又是否参与其中?
容溪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听见刘筠轻轻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
石璧已从座中起身,向二人走来。
“石总管”容溪怔怔道。
在她踏入议事厅之前,她的打算是劝说石璧不要误信赵玄,鲎蝎部和西二营应当同舟共济,守护南沼百姓和靖南王府的小世子。
容滨和其他几个西二营的兵卒身上所中瘴毒只有她能解除。若任其发作,整个西二营都难幸免。石璧拿容滨做要挟,不就是为了逼她出手相救吗?
眼下,她面对着石璧,心里却乱作一团,左右拿不定主意。
就在容溪茫然不知所措时,刘筠突然抓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
二人目光相遇,如火石相击。
“石璧,你潜入州城、掳走我族弟,到底是什么意思?”容溪沉着说道,并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还不快点把人给我交出来!”
石璧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瘦削的下颚如同刀锋一般。
他盯着容溪,缓缓开口:“圣女,你在说什么?我何时去了州城?”
第222章 旧址(九)()
石璧的否认令容溪再次愣住。
她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容滨被石璧劫走,很可能真的信了石璧的鬼话。
想到这里,她面露恼色。
瞧见容溪的反应,石璧皮笑肉不笑,说道:“圣女,你说我潜入州城,可有人证、物证?空口说白话,恐怕有损圣女的声望。至于你所说的‘把人交出来’——无论是谁,进了我西二营,便是我西二营的人。别说是你的族弟,就算是你的亲弟弟,我也不能把人交给你。”
容溪顿时觉得难以招架。
她强装镇定,越过石璧,在主位右侧的交椅坐了。
刘筠亦步亦趋,站在她身后。
“行,既然你不愿意把人交出来,我就留在这里守着他。反正,我已经将浊泽的异象报与蔡都督,想必他很快就会派人来巡查。”容溪小小使了一诈。她若能打动蔡都督,也不必前往湖州向靖南王求援了。
石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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