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是,事情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营帐另一边的瘦猴儿没有得到和姜乐一样的待遇。
他屈膝跪着,双手被反绑,两只眼睛却直直盯着姜乐的一举一动。
他用一种短促而古怪的音调和姜乐搭话,被人咄骂后才停止了。
姜乐半句也听不懂,便没有搭理。
没过多久,赵玄来了。
他一入营帐,先是朗声大笑,径直朝姜乐走去,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姜乐心中不像赵玄那般热切,只是因为先前交换的条件,他不得不站起身来,耐心和赵玄周旋。
“事情我办好了,你把人交给我。”
他话中所指的人便是林鹿儿。
“好。”赵玄也不含糊,让人去把林鹿儿找来。
姜乐先是放心了一半。
他没来得及想通赵玄答应得如此痛快的原因,林鹿儿已被人半拖着来到他面前。
女孩双腿微屈,无力站直,只能依靠别人的搀扶。她的裙子沾了不少污泥,看上去肮脏不堪。
姜乐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记耳光,双耳嗡嗡作响。
他听不到赵玄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马上带着这个女孩离开这里,离开赵玄。
林鹿儿不敢抬头去看赵玄。她预感到自己的生死就系在对方接下来的一两句话上。
“你想从我身边逃跑的小心思,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还想讨了你。”赵玄一边看着姜乐,一边凑近林鹿儿耳旁说道,“你说,你想逃到哪里去?”
林鹿儿愤恨得咬紧牙关。
原来,是姜乐坏了她的事!她原本还有疑惑,鲎蝎部的人明明没有出现,为何赵玄仍旧怀疑她?现在看来,赵玄是从她出逃的意图中猜到她是一枚暗钉,进而将这次出猎变成一次埋伏行动。
这个该死的猎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杀了他,我就饶你一命。”赵玄说道。
林鹿儿愣了愣。随即,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同时,眼里露出坚定的神色。
她推开左右搀扶着她的手,缓缓抬头,看向赵玄。
“公子,鹿儿愿意一直侍奉公子。”说完,她颤颤巍巍地向赵玄行了一礼。
赵玄微微一笑,受了她的礼。
200 烛照()
秦湘湘回到容州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赵玄回报百绍至宝的消息。
“有人潜入慕玉山庄,从蒲冰手中盗走了百绍至宝。王姑娘本想隐瞒蒲冰的行踪,可是,蒲冰在岛上行事张扬,连田夫人也心生不满。”她顿了顿,才说,“田夫人现在自身难保,估计腾不出手去管百绍至宝的事了。”
赵玄微微抬了抬下巴,让她继续说下去。
日光昏昏,照不清楚他的脸。
书房里空荡荡。秦湘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清。
“韩都督咬着田夫人不放。慕玉山庄的大管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傀儡,想以此摆脱韩都督的威胁。王姑娘手下一个名叫武仲的护卫落在韩都督手里,因此不得不留在离岛。”
这时候,赵玄终于开口了。他问:“韩爽想要什么?”
秦湘湘抿着唇,眉头皱起。
她低头告罪:韩爽不明说,王妧也不点破,她无从知晓。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戏班的事准备得如何。
秦湘湘想到那个姓窦的说书人,于是微笑着向赵玄表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很好。客人很快就会登门了。”赵玄说道。
……………………
天气乍暖还寒。
王妧一夜睡不好,醒来后,眼皮仍十分沉重。
她起身时,听到外面传来爪子挠窗的声音,接着便是侍女的叩问声、推门声和卷帘声。
小白猫近来行踪不定,王妧也不大过问。
直到确定了鬼三爷的身份,她才想起先前小白猫失踪一夜、与黎焜相遇的事。
庭院里有两个仆从在洒扫。小白猫追着仆从挥舞的扫帚玩闹,见了王妧,又朝她飞奔过来。
王妧低着身子,拍了拍它的头。
“去哪儿了?”她质问道。
小白猫叫唤一声,支着两只前肢坐在地上,有节律地甩动它的长尾。
王妧有些不悦,又问:“飞霞楼?”
小白猫倏地站了起来,几步跃到廊下的木栏上。它四肢上白色的短毛沾着泥水,有的甚至已经凝集成块。
王妧蹙眉不语。
郑氏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抬头看到郑氏一脸倦乏,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语气平淡地向郑氏问好。
“二婶,你该回家了。”
郑氏凝神一想,很快明白了她的话外之音。
“是啊,”郑氏勉强笑道,“雨过天晴,我们该回去了。”
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她下定决心揭破二人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谜团。
她引郑氏进屋中说话。
“我已经知道燕国公府的仇人是谁了。他想置我于死地,我也不会顾念什么血脉亲情。”王妧说得十分决绝。
郑氏心头震动,几乎站立不稳。她和丈夫苦心积虑,到头来却功亏一篑。
“你千万不可莽撞。”她只能这么说。
王妧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她在前往县衙的途中便把这次短暂的交谈抛到脑后。
今日,她要去见田夫人。
前去县衙的不止她一个人。韩爽还派了两个随从听她调遣。
韩爽此举的用意,王妧心知肚明。只要武仲在韩爽手上一日,王妧便要忍让一日。但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多久了。
离岛县衙依凭着一座古旧的石屋而建。离岛人的先祖在这里占卜问卦,期望得到上苍的指引,趋吉避凶。
远古的占卜法门失传已久,离岛人却仍对这座石屋心存敬畏。
现存的县志中记载了一件奇事,说是星耀年间,天降霹雳雷火,击中石屋,整个离岛火光炽盛,百木成灰,山石移位,黑夜亮如白昼,而石屋竟安稳如初,左近亦人畜无伤。
田夫人正是被看押在这座石屋之中。此时此刻,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实在很出人意料。
这间日光照不进来的屋子被她装饰得光华烨烨。
青花瓷瓶,楠木交椅,錾花铜镜,琉璃明灯,再加上田夫人闲适自如的举止,王妧仿佛又回到了慕玉山庄。
田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勺逗弄笼子里的画眉鸟。小小的鸟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直不肯开口。
没过多久,田夫人便觉得乏味了。
“胆小如鼠。”她嗤之以鼻,随手将银勺撂在高几上。
这时,她才转过身,入了座,开始和王妧说话。
“怎么?两日不见,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田夫人瞥了屋外一眼,那里守着韩爽派来的两名随从。
其实,她被关在这牢笼中,消息全断,正巴不得有人来找她说话,即使那个人是导致她身陷囹圄的元凶之一。
“看得出来,夫人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王妧说道。
烛火映入画眉鸟的眼瞳,竟变得更加明耀。
尽管屋中装饰华美,但是青石砌成的墙壁和地面仍旧渗出一股逼人的寒意。正是这股寒意令石屋有别于真正的家园。
田夫人冷哼一声,话语如刀:“当初你受人要挟,谁出人出力、助你脱身,你也忘了,是不是!”
她所说的,正是石璧向王妧勒索三百颗圣丹的事。当时若无田夫人的帮助,王妧不可能那么顺利从鬼夜窟手里换来那些圣丹。
不过,田夫人却故意无视俞十一的存在,将整件事说成是慕玉山庄受到王妧的拖累。
王妧心中气愤,却仍牢记着她来到这里的本意。她不想和田夫人在这件事情上争论不休。
“夫人,你当初也忘了说明一件事。你和鬼三爷是旧识,而且交情深厚。”王妧一语道破田夫人隐瞒多时的秘密。
鬼夜窟和鬼三爷,田夫人岂会不知二者的关系?
这个秘密之下又有多少不能和外人说道的、隐晦幽暗的心思?
田夫人胸口起伏不定。她按住扶手,瞟向屋外。王妧的口无遮拦几乎令她失去从容的仪态。
王妧没想到田夫人的反应如此强烈。
按捺住浮躁的心情,王妧试探问道:“一直以来,你都在遵照他的指示行事,是不是?”
田夫人勃然变色,因为顾虑着门外的耳朵,才不至于出声呵斥。
“你今天来,到底想干什么?”田夫人闭上眼睛压下心中攀升的怒意,还伸出一只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烛光之下,王妧的眼神变得冷漠起来。
她压低了声音,说:“鬼三爷对燕国公府心怀怨恨,你却一直以我母亲的知交好友自居。夫人,我来见你的目的,你还不清楚吗?”
201 挑衅()
画眉鸟一动不动,呆立在鸟笼中间的横架上。
如果不去注意燃烧中逐渐变短的蜡烛,石屋里的人几乎无法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田夫人放下额边的手,半眯着眼睛。
“你母亲到死也没有发现,我是为了谁才接近她、亲近她。还有那个乐伶……”她说到一半,却突然住了口。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彼此洞悉了对方的内心。
田夫人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王妧站起身来。
“既然夫人已经做好了长久留在这里的打算,那么,我异日再来打扰。”王妧顿了顿,看向笼子里静默的画眉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可惜”。
田夫人的心境被这句话打乱了。她抓起茶几上的茶杯,高高举起,然而,她到最后还是将茶杯轻轻放下。
短短两日,她从前呼后拥的庄主,变成形影相吊的阶下囚。
她只能不停告诉自己:她是自愿被关押在这里的,韩爽根本拿不出她和黄参事之死有关的证据。她派去刺杀黎焜的人也绝对不会出卖她。既然如此,韩爽还能拿她怎么样?
再说,三爷也不会对她的困境坐视不理。她决不能自乱阵脚。
王妧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来,对田夫人说道:“韩都督大概也没有料到,夫人还留了一手。田恕在慕玉山庄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接下少庄主的重担,确实出人意料。”
说完她便离开了。
田夫人两眼发直,嘴唇微微颤抖。
田恕……
是谁重又提起这个被她埋葬了十余年的名字?是谁将她唾弃的烂泥肆意涂抹在慕玉山庄的门楣之上?
她决不会轻饶做出这件事人,也决不会任由卑鄙恶臭的污垢败坏慕玉山庄的名声!
……………………
田恕打了一个喷嚏。
他看着日头越升越高,额头却冒出了冷汗。
田大管家刚才对他说,王妧去县衙大牢见田夫人。这岛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慕玉山庄的眼睛。
可他依然寝食难安。
今日由田大管家做主,设宴邀请刘芷。眼下日已过午,刘芷却迟迟不现身。
恰好有仆人来回报,湖州来的春衫料子成色不好,必须请田大管家去过目。
田恕心里很不愿意放田大管家离开,无奈他连出声阻拦的勇气都没有。
宴客厅里虽有执壶侍儿、献艺伶人,还有几个擅长于逗趣取乐的陪客,田恕却高兴不起来。
他从眼角瞥见四周满面红光的男女正时不时窃窃私语,他不敢抬头,还必须忍受别人投来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一样,连喘气都艰难。
脑后一阵凉风吹过,田恕突然想起他在浊泽度过的那个夜晚。
他眼前的轻纱幔帐变成一只巨大的飞鸟,盘旋着向他靠近,居高临下压迫着他胸腔里仅剩的空气。
“公子。”
有个圆脸侍女唤了他一声。
田恕猛地回过神来,气喘吁吁。他随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冷汗。
想来,他又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什么事?”他别了脸,不去看侍女脸上的神情。
“刘公子的人传话来,说刘公子宿醉未醒,无法前来赴宴。”侍女说完,抿着嘴看了田恕一眼。
田恕先是松了一口气。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斜眼瞥见侍女眼里的鄙薄。
原本,他只有些微气恼。可当他看到侍女急急垂下的脑袋,无名火气迅速压倒他心头惴惴不安的情绪。
他脸色一沉,一脚踹在侍女心口处。
从小到大,他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非难,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的母亲对他毫不在乎,将他丢弃到俞舟堂,任他自生自灭。
那些养在百禽园的画眉和鹦鹉,田夫人闲暇时还会召它们来逗弄一番。
他怎么会没有自知之明?
他在田夫人心里,比家养的牲畜都不如。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是慕玉山庄堂堂正正的少庄主。从前瞧不起他的管事仆从,无论是甘愿还是不甘愿,全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主子。
他的一句话,能让人一朝平步青云,也能让人从此一蹶不振。他何须害怕一个没眼色的卑贱侍女?
那侍女受了一脚,当即摔倒在地。
这番动静引起厅中众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交谈和耍闹,向二人看来。
侍女跪地求饶。
田恕却不打算放过她。
“贱婢,”他一脸厌恶,“谁准许你来通报刘芷的话?”
侍女心思转动,战战兢兢道:“奴婢有私心,请少庄主责罚。”
田恕向四周扫视一眼。
有人从座中起身,低头立着。其他人也跟随做出相同的举动。
“你到底安了什么心?”田恕质问。
侍女道:“刘公子没有把少庄主放在眼里,对少庄主呼来喝去,奴婢实在看不过去,这才失了分寸。”
田恕听了她的回答,懵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贱婢嘴里能说出这样忠心的话。
也许,她是想借此免去罪责?
“刘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自然会对付他。你冒冒失失、冲撞主子,该受的惩罚,你一样都逃不了!”田恕恶狠狠地说。
哪料那侍女不住磕头,口中说道:“奴婢认罚。天大地大,少庄主和整个山庄的颜面最大。做奴婢的只盼少庄主重振山庄的威望,奴婢就算是万死也不敢推辞。”
田恕一鼓作气,召人带侍女下去领罚。
顺服的众人同样鼓舞了他。
他站起身来,面对着一席人,说:“对慕玉山庄不敬的人,我决不容忍。”
这句话,他说得语气坚决,声调铿锵。一身风采当真和田夫人有几分相似。
“对,决不容忍!”众人随声附和。
田恕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他感受到群情激昂,而他自己正主宰着这一切。
“我们去找刘芷!找刘芷算账!”
“对!少庄主请他,他竟然叫少庄主白等这么久!”
有人提出田恕预料之外的建议,且很快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众人簇拥着他,声声句句在为他打抱不平。
田恕虽然感到了一丝为难,但更多还是得意。
田大管家告诉过他:刘芷这人外强中干,若不是仗着韩都督这个姐夫,刘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
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田恕若是对刘芷的爽约无动于衷,将来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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