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妧无法将那些话和她眼前这个低眉垂眼的少年联系到一起。但是,当她看到蜷缩在少年座位后的俞十一时,她恍然明白了一些事。
“我们少庄主请王姑娘来,为的是向王姑娘赔罪。”田大管家亲自将一个扁长的木盒捧到王妧面前,“这些是俞舟堂账本、各处货仓的钥匙、各处铺面的屋契地契和上上下下百余名管事的名册,请王姑娘笑纳。”
王妧看到少年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忍不住笑了。
“慕玉山庄待客周全至极,你们赔的是什么罪?”
田大管家微微愣住,随即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俞舟堂做事出了纰漏,差点连累王姑娘蒙受不白之冤。慕玉山庄难辞其咎,区区此心,望王姑娘万万不要推辞。”
王妧不再接话。
她看向首位坐立不安的少年。
“你,是下人们都在说的少庄主吗?”王妧问。
少年看了看田大管家,随后怯怯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王妧又问。
“田……恕!”少年将尾音说得极重。
田大管家似乎比少年还要紧张,只是习惯令他不敢轻易插嘴。
“田恕,田夫人是你的母亲吗?”王妧问完,见他仍旧在看田大管家的眼色,故意说,“看来,她不是你的母亲。”
田恕心里一着急,忙说:“是,她是!”
王妧知道,田恕的身份背后一定有很多隐情。她并不想问出那些令对方难堪的问题。
“我收下俞舟堂,你的地位就能稳固几分,你的母亲回到慕玉山庄的机会就更渺茫了,如此,你还要把俞舟堂当作赔礼送给我?”
田恕听后,如同受了当头一棒。
王妧暗自叹气。她看向田大管家。
田夫人昔日的心腹,如今已择了新主。
“替我向三爷问好。”王妧对田大管家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随后便离开了议事厅。
田恕吐出一口浊气。
没了这口气的支撑,他软软地倒在座位上。
田大管家心头生出几分不快,却什么也没说。
他揉着发胀额角。
王妧的警觉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件事一开始便碰了壁,叫他如何向鬼三爷交代?
“你不是说,她可以救夫人吗?”质问的话从田恕嘴里说出来,变得苍白无力。若非如此,他岂会来扮这个少庄主?
一想到田夫人震怒的模样,田恕的心更慌了。
俞十一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她望向田恕,眼里流露出渴望:她想回到容州,回俞舟堂去,即便那里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一想到这里,眼眶又红了。
田恕心一横,过去拉起她的手,便要离开。二人一同经历了不少恫吓和审问,颇有些惺惺相惜。
“等等。”田大管家叫住二人,他面朝田恕,缓缓跪了下去。
田恕又急又怕,脸涨得通红。他抢步上前,扑通跪下以后,还将脸贴在地上。
田大管家扶着他的双肩,不让田恕真的伏在地上。他用一种悲愤的声音说道:“少庄主,整个离岛的人都在注视着慕玉山庄,山庄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惹来风波。现在已经不是你想不想做少庄主的问题了。你看清楚了,只有我,只有我不会害你。”
田恕抬起头来,半张着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身体……”田大管家上下看了看田恕,“我会找最好的大夫为你检查,好大夫根本不会去容州,你离开那里是对的。山庄里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我这就去请他过来。少庄主,你一定要留在山庄里,守护好夫人的心血。夫人一定不希望她一手建成的山庄落在外人手里。”
“我……”田恕犹犹豫豫。
“十一,”田大管家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少庄主就不用说了,你一向也是个好孩子。”
俞十一低着头,不敢答话,也不敢看他一眼。
“夫人身陷囹圄,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如今海寇犯我离岛,慕玉山庄不能坐视不理。少庄主留在山庄主持大局,是为了夫人,为了山庄上下数百条人命,为了整个离岛的百姓。他身负重任,已经很不容易了,你难道还要给他添乱不成?”
俞十一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辩解:“不是,我没有要害少庄主……我没有要害她……我只是想我大哥了。”
田大管家忍耐着刺耳的哭声,扶起田恕,自己也从地上起身。
“好了,别哭了。”他身为大管家的威严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俞十一立时噤声了。
他的双耳重新得到清静。
感受到田恕向他投来的信赖的眼光,田大管家脸上渐渐变得温和。
他对田恕说:“只要你做好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你的母亲就不会有事。”
198 猎物()
黑暗渐渐笼罩了阔斧林。猛兽们昼伏夜出,开始一整夜的追逐和厮杀。
这里原本不该有人迹出现。
草丛里窸窸窣窣,一张猎网兜住了一只瘸腿的野兔。它上蹿下跳,都逃脱不了猎网的束缚,反而被缠得越来越紧。
猎人藏身在一棵榆树上,一对眼珠子又黑又亮,仿佛能够穿透夜色,捕捉到猎物的行踪。
他是幸运的。
几只老鸦从枝上惊起,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猎人一跃而下。
棉鞋踩在枯叶堆叠的地面上,引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响。
猎人收了网,蹑手蹑脚朝西边移动。
网中的野兔四肢僵直,像是受到惊吓而昏死过去。
西面一道黑色人影正朝着猎人的方向而来。人影走走停停,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辨认身旁经过的每一棵树上是否有人为的标记。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最终,隔着一根斜出的枝条,四目相对。
一人掉头便跑。
一人拔腿就追。
瘦小的人影行动灵活,往来时的路退回。
猎人的速度迅捷如豹,却被杂乱生长的草木阻挡,始终落后一步。
一条麻绳凌空飞出,套住猎人双脚。他狠狠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烂泥。
他想从地上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反绑了。
有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下巴,并用力往上抬起。
一束微弱的光突如其来,打在姜乐脸上。他皱了眉头,半眯着眼,看见一个比他还要强壮几分的男人的轮廓。对方手里还拿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会发光的珠子。
而他先前遇见的那人活像只瘦猴,干的应该是探路的活儿。
姜乐喝道:“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
他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寂静的林子里炸开了。
那只大手顺势捂住了姜乐的嘴。发光的珠子也被那人收入怀中。
林中无风,树叶却在沙沙地响。
有什么东西正向他们靠近。
姜乐还没来得及辨认清楚,便被人一拳打晕过去。
在这人迹罕至、野兽环伺的阔斧林,一个昏迷的人和一块鲜肉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瘦猴儿注意到猎人腰间的兜网有些动静,低头一查看,发现那原来是只半死不活的野兔子。
他解下兜网,交给身旁的伙伴,伸手指向树丛响动之处。
壮汉将那野兔连同网兜朝瘦猴手指的方向甩了出去。
野兔并未落地。
一阵粗重的鼻息声响起,随后便是撕咬和咀嚼的声音,让人听后不寒而栗。
壮汉做出一个前进的手势。
林间突然冒出十几道人影。他们一个个身形前屈,背着高出他们头顶的巨大包裹,脚步沉稳有力。
“大哥!你在哪儿!”
正前方的呼唤带着一股颤音。
“你再不出来,我可走啦!”
瘦猴儿转头和壮汉交换了一下眼神,比出按兵不动的手势。
寻人者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顿片刻,脚步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要逃离什么灾祸一样。
瘦猴儿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叫。
壮汉似乎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看身后众人,又被瘦猴儿催促。
最后,他下定决心,迈步去追那个可能会泄露他们行踪的人。
过了一会儿,瘦猴儿打算一个人去前方打探,被留下的众人却不同意。
出来觅食的野兽可不止不远处这一头。瘦猴儿走了,他们一不识路,二无防身武器,只能和刚才那个猎人一样变成野兽们的盘中餐。
瘦猴儿见有几人已经放下背囊,他一个人是走不了的,只得领着所有人一同前行。
一行人缓慢而又有序地移动着,不多时,遇到了一条狭长的坑道。
拐过一丛茂密的荆棘灌木,山壁陡然增高。
众人被山势压得直喘气,更要命的是,山路另一侧的坑道随着他们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深,连月光也照不到底。
第一次走这条山道的人已经腿肚子打颤,想眼一闭、心一横走下去,却又办不到,只能一步步忍受着堕坑身亡这种心念的折磨,一边印证着过来人的说法:走完这条路,命都去了一半。
瘦猴儿却不比这些身负背囊的人。他身形瘦小,不管是走路还是爬树都很灵活。
壮汉是一行人的护卫,他一去不归,瘦猴儿心里已经感觉到不妙。
要不是被其他人拖了后腿,瘦猴儿肯定要到前面去探个究竟。如今他进有顾虑,退又不甘心,实在煎熬。
正当他焦虑万分的时候,一颗碎石突然掉落在他脚边。
他顺着山壁往上望,顿时吓得心胆俱裂。
那一排身穿黑色铠甲的人影,正将闪着寒光的箭簇对准了山道上的人。
他的脑子瞬间便做了决定。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只铁凿,纵身一跃跳下深坑。
铁凿像他身上长出来的铁手,钉入山壁,减慢了他下坠的速度。
众人被瘦猴儿的举动惊呆了,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成排的羽箭已经刺穿了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咽喉。
从箭阵中侥幸存活的人有一些失足落入深坑。他们发出的惊恐的喊叫声引起了阵阵回响。
一身甲衣的赵玄出现在深坑尽头的山道旁。他神情冷傲,出声吩咐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他的目标,正是那逃跑的瘦猴儿。
他不去看一旁沉默不语的连琼,而是瞥了林鹿儿一眼。
容氏人马并未如他预料般的出现,原因要么是林鹿儿露了马脚,要么是容全老谋深算,看出这是一个陷阱。
无论原因是哪一个,他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算计到他头上的女人。
他已经分出一路人马去接应姜乐,只要他的目标出了深坑,就一定会落入他的手里。
林鹿儿面如死灰。
赵玄命她跟随出行,她不敢违抗。直到看见赵玄的随从们兵甲加身,她才后知后觉。赵玄一直在怀疑她,才会故意将出猎的消息告诉她,从而泄露给幕后主使她做事的人。
整整一天,她提心吊胆,既担心容溪出现,又担心容溪不出现。
刚才被赵玄看了一眼,她便控制不住,体似筛糠。
199 反间()
一阵湿润而腥臭的气息扑到姜乐脸上,他几乎是被熏醒的。
他缓缓睁开双眼。
昏暗中,一颗硕大的虎头正贴着他的脖颈嗅探。
姜乐后背汗毛竖起,身体同时绷紧。
大虎刚刚生吞了一只野兔,算是暂时安抚了饥肠,正要下嘴咬死姜乐,谁知姜乐竟然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姜乐侧身一躲,压着杂草滚了一圈,并挣脱了手脚的绳索。
大虎一咬不着,作势扑来。
姜乐做了多年猎人,深知大虎的秉性,心中早已料到这一扑。
他身形一闪,本想觑空闪到大虎背后,不幸被树枝勾缠,慢了一步。
利爪划开皮衣,在姜乐的后背留下数道带血的爪痕。
求生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万幸,那瘦猴儿和壮汉离开得匆忙,并未抢走姜乐所有打猎的工具。
虽然他腰间箭壶已空,带来的弓也不知遗落到什么地方,但是,他手里还留有一把削树枝的小刀。
右手横握小刀,姜乐闪身跳到大虎背后。
大虎似乎没有遇过这样难缠的猎物,左右扭头去看,却看不到半道人影。它长吼一声,按住前爪,虎尾扫过,卷起一地枯枝败叶。
姜乐一跃躲过。
大虎翻身又再扑来。
姜乐看准它落地时身形伏低的时机,一把揪住大虎后颈的皮肉。
大虎仍在挣扎,却被姜乐用尽全力死死按住。
只听见一声震天虎啸,姜乐手起刀落。
小刀已深深插入虎目之中。
四周树叶飒飒作响。树影之间还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弱人影。
这个人正是从深坑中逃脱的瘦猴儿。
他万万没想到撤退路线上还有这只拦路虎。
瘦猴儿眼睁睁看着大虎向他狂奔而来,脚下一动也动不了。
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顺着他的眉毛流到眼尾,从一脸的土灰中冲刷出豆子粗细的线条,暴露出他皮肤真实的颜色。
然而,大虎对瘦猴儿视若无睹,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瘦猴儿甚至还能听到大虎沉重的喘息声。他的腿已经软了,逃也逃不了多远。
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猎人的身影就像林中老树一样屹立不倒。
赵玄派来追击的人随后出现,将瘦猴儿拿下。他并未做出反抗的举动。
然而,专注于拼杀的姜乐根本没有注意到瘦猴儿的存在。
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他的指尖淌下,那是他手臂上的新伤。
他放过伤了他的大虎,因为他在下死手之前注意到了大虎下垂的腹部。
大虎被他磨去了大半的气力和兽性,最后抓伤了他的手臂,夺路而逃。
他久久没有说话,别人也只能根据他的伤势猜测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二人被带回了北面的营地。
阔斧林上空,有一片成群聚集的乌鸦正在嘎嘎乱叫。
营地中,赵玄眉头紧锁,循着叫声的方向望去。
他什么也看不到。
今夜的行动没有成功,实该归咎于一个人。
现在这个人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里,等待着属于她的惩罚。
林鹿儿仰头看着姜乐和一个瘦小的男人被带入营帐,她的目光和姜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到一处,彼此为对方的命运感到揪心。
只不过,林鹿儿更快清醒了。她连自己都顾不上,谈何顾及旁人?
二人结成的弱小的同盟还没经历过一次合作,便无疾而终。
不过,事情在姜乐看来却有不同。
与大虎的这一场相搏,好像给他的身体和心灵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一阵强烈的悸动令他几乎坐不住。
方才按着虎头的手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只是轻轻用力,便将身上的皮衣从中间撕开了。
他除下皮衣,将它搭在腿上,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皮衣可以说是他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可它先被虎爪抓破,又被他一撕,彻底变成了一件破烂。
他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是,事情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营帐另一边的瘦猴儿没有得到和姜乐一样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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