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姓林,因林间一鹿与赵玄结缘,赵玄也不管她本名为何,只将她唤作鹿儿。
赵玄竟没有为难她,反而伸手将人拉入怀中。
林鹿儿紧张地缩着肩。她背对赵玄,看不到赵玄脸上的神色,这让她无所适从。
赵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驱病消灾的鲎蝎部圣丹,你都不认得,真真是个野人。”
林鹿儿一阵颤抖,极力忍住从赵玄怀中跳开的念头。
“公子会嫌弃鹿儿吗?”她回过头,仰着脸问赵玄。
赵玄却大笑起来。他捏着林鹿儿的下巴,说:“你真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
说完,他推开了林鹿儿,命她打开桌上的食盒。
“公子,菜放久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好不好?”她飞快地整理好凌乱的前襟,随口问了一句。
赵玄只是摆摆手,并不回答。
于是,她禁声照办。
一打开食盒,她便闻到一阵肉膻味。气味的来源是一盘看起来又干又硬的肉脯。
她想象不到,赵玄放着精细馔食不吃,竟然要吃这种粗陋之物。
但这事碍不到她。
她双手将瓷盘捧到赵玄跟前,看着赵玄从盘中捡起一块肉脯。
冷不防,她抬头对上了赵玄冰冷的眼神。
“吃下去。”赵玄命令道。
林鹿儿睁大了一双圆眼。
赵玄手中的肉脯已送到她唇边,她不应该拒绝,也拒绝不了,可是她心里的疑惑刚按下去又执着地冒起来:赵玄从未对她露出如此冷酷的神情,她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而不自知?
迟疑之间,她感觉到赵玄的不悦像一座山一样向她压来。
等她回过神,她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接过赵玄递来的那块肉脯。发热的手掌微微出汗,沾上肉脯后,形成一种无法甩脱的黏腻触感。她觉得自己的手再也洗不去那阵腥膻味了。
放入口中的肉脯经过她的咀嚼化出了肉香。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多谢公子。”
赵玄也笑了。
“你喜欢就好。吃吧,把它们全都吃了。”他说,“这可是上好的鹿肉脯。”
林鹿儿愣住了。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的小鹿。它还不到三岁,就被赵玄的马踩断一双后腿,命在旦夕。
她以为赵玄会治好它。就算治不好,它也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
但是,赵玄显然不这么认为。
胃里的肉脯像是活了过来,不甘地搅动着,伴随一股悲愤的力量,直冲上她的嗓眼。
她捂着嘴,起先只是低声呜咽,随后放声痛哭起来。
“公子,你对我太好了。”
这是她真正的心声。赵玄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忘了自己背负的使命,好到让她看不清楚藏在对方皮囊之下的恶鬼。
她心中有恨,也有悔。
赵玄看她仆倒在地、哭得伤心欲绝,只觉得好笑。
他很有耐心地等她哭尽兴了,又看她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将一盘肉脯全数吃下肚。
“去吧,”他最终说,“换上舞衣,我要看看你的林中舞练得怎么样了。”
他还不愿意放过她。
林鹿儿感觉到胃里垫满了沉甸甸的石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口鼻并用,然而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奋力挣扎几下,终于从地上起身。
“是。”她低头告退。
赵玄招来仆从,处理掉被泪水沾湿的地毯,没想到,那个令他厌烦的老太婆也来了。
丹荔园的庄院又嘈杂又寒酸,赵玄很看不上,便在园子东边另辟一处居所。
他对魏知春从来都是无话可说,而魏知春有事也只会使唤别人替她传话。
此时,夜已经深了。魏知春在这种时候来见他,实在是奇上加奇。
赵玄走出暖阁,去偏厅见魏知春。
当魏知春拄着她的寿星铜拐、颤巍巍地出现在赵玄面前时,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装模作样。
别看这老太婆一把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她打人时可丝毫不含糊。一根铜拐挥舞起来,竟有横扫千军之势。他也因此吃了不少亏。
魏知春落座后,开门见山说:“靖南王在你这个年纪,已因斩杀北漠王麾下第一猛将而声名远播。你怨恨皇帝将你困在南沼,却不想一想,你除了发泄怨恨还能做什么。”
赵玄面上露出轻蔑之色。发泄怨恨?在魏老太婆眼里,他竟是这样的蠢货?
“皇帝?不管他将我放回南沼的目的是什么,我迟早会让他后悔。”
魏知春问道:“就凭你今日所为?”
赵玄看她一眼,懒得回答。
魏知春不以为意,继续说:“百绍最近频繁动作,有些事,靖南王无暇顾及。你也该去经些风浪,别一啃到硬骨头就发蔫。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赵玄冷哼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等魏知春走后,他一个人去了书房,摈退闲人,凝神细看老人带来六州舆图,直到夜色阑珊。
林鹿儿换了一身单薄的舞衣,在萧索的花圃附近徘徊不前。轮值的护卫对此视若无睹。
天亮以后,她被人发现昏倒在花圃一侧的小径上。仆从将她抬回住所时,有一人恰巧经过,一下子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怒气冲冲地跑到赵玄的寝屋前,破口大骂。
这人正是湖州新昌乡间的猎户姜乐。
王妧原本留姜乐在霜塘的宅院养伤。不料她一离开湖州,赵玄便找上门来,逮着姜乐左右盘问。
那时,赵玄用三言两语激得一身是伤的姜乐随他来到容州。毕竟,王妧对赵玄的冷酷狠辣一无所知,姜乐怎能眼睁睁看着王妧受人蒙蔽?
“猪狗不如!”姜乐搬起院子里的一盆花,狠狠地摔在地上。
174 夜宴()
姜乐连赵玄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人架着、关到一间小屋子里。
因为那些污言秽语,他还挨了一顿揍。
赵玄听侍卫回报,并不十分理会。他换上练功的短装,去了护院们起居的厅堂。
一进门,他便被正中一个一丈见方的沙盘吸引了目光。沙盘上起伏的山丘、木制的水道和他看了半夜、记在脑中的舆图重叠在一起,他一时看入了神。
厅堂的角门旁,有个人也在看他。
那人年纪约摸三十,身材精瘦,五官平平无奇,皮肤干糙,十足是个乡野农夫。
他静静等待赵玄回神,方才上前两步,抱拳道:“末将葛束,请公子赐教。”
赵玄眉头一皱。
“魏知春在……”
话音未落,葛束已经朝他攻来。
双方皆是赤手空拳,胜负本来难以预料。谁想葛束一拳下来,赵玄抵挡不及、当时跌倒在地。
赵玄手臂受此痛击,连动弹都很吃力。
魏知春的告诫犹在他耳边。赤猊军之利,既能克敌,也能克己。他能否承受得了赤猊令的分量,还要看他的造化。
他是轻信了那老太婆的鬼话,才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造化?
他的脚,踩过汒水之泮的尸山血海;他的手,勒死过朝夕宫心怀鬼胎的蛆虫;他的眼耳口鼻,也从不懈怠,悄无声息地延伸到皇帝觉察不到的地方。
他能活生生地站在这片天地间,靠的仅仅只是老天的造化?
赵玄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随行的侍卫被人拦在门外,争持不下。赵玄勉力一摆手,止住纷争。
这一次,换作他先动了。
很可惜,疲弱的攻击如同隔靴搔痒,他的身手并不足以扭转局面。
对方出手快而准,招招压着他力道的极限,逼他使出全力还击。
一把匕首刚从他袖中掉出,立即被对方一脚踢落。这一脚,给他的手臂留下一块青紫。
一番较量下来,他被打得落花流水,周身不剩一块好皮肉。
血和着汗,沾污了他的领口和前襟。
而葛束衣裳整洁依旧,一丝破绽也无,从头到尾,虎视眈眈。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玄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厅堂中有第三个人存在。
那人长着一对浓眉,嘴唇宽厚。他对着赵玄一礼,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就带着葛束告退了。此人正是赤猊校尉连琼,赵玄认得他。
等二人离开厅堂,赵玄强撑着一口气走到门边。他制止了打算搀扶他的侍卫。
唯有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
从梓县去离岛首先要坐半日马车,再由平波港乘船出海。
岛上草木葱茏,飞鸟翔空,晨间薄雾濛濛,宛若仙境,日中碧波环绕,灿若明珠。
王妧一行登上离岛时,正当夕阳西下。她站在慕玉山庄的飞霞楼上,夕阳的余光将她的眉眼和衣裳染上橙红色。她身后广阔的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岛上最明亮的地方变成她脚下枕云台。夜宴将在这里开始,一场不见刀剑的交锋也将在这里开始。
艳光属于台中翩跹的舞伶和陪客,他们光彩照人,和整个枕云台一样金装玉裹。
翠玉锦屏、金丝地毯、琉璃明灯,还有四周不属于这个时节的各色花卉,都在昭示着主人家待客的诚心。
王妧隐隐感觉到诧异。她知道田夫人家资颇丰,却从未见过田夫人摆出如此豪奢的排场。
上座的主客除了郑氏和王妧,暂时只来了三位,还有两位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现身。
客人一位姓刘名芷,是安州都督韩爽的妻弟,一位姓吴名戴,是总督府吴录事的侄子。这二人神色漠然,只是静静地打量周遭珠光宝气的陈设。
还有一位年轻客人,是邱阳县伯郭澎的小儿子,他前几日出游落水,被田夫人所救,现留在慕玉山庄做客。
客人们稍等了一会儿,主人家终于露面了。
枕云台下,田夫人款款前来。她身材高挑,脸庞瘦削,云髻上的金翘和缀着宝石的红裙像烈火一样不可逼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和一众侍从。
客人纷纷离座,与主人互相见礼。
田夫人当先向郑氏问好,说:“当年匆匆一瞥,夫人的风姿令我心折。今日蒙夫人屈尊枉驾,如有不周之处,万望担待。”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被脂粉掩去,她看向郑氏的双眼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敬重,有好奇,甚至还有些微羡慕。
郑氏十分客气地向田夫人道谢。
刘芷和吴戴交换了一个眼色,分明感受到了田夫人的冷落。
众人一一就座。跟随田夫人而来的那个男子被人引至末座,他也是今晚的客人之一。
无人在意空缺的座位属于谁。宴席就这么开始了。
佳肴美酒,轻歌曼舞,斗转星移。
席间酒兴正浓,侍从来请田夫人示下,得到主人首肯后,又悄然退下。
随后,枕云台下有两名侍从一前一后、合力挑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食盒来到席中。
众人停下杯箸,看着食盒被打开,油脂的香气暗暗涌动。
这是今日清晨打来的一只橡山猪,它因喜食橡子而得名,佐上离岛特有的木茴籽和香叶,用梨木炭烤制半日,风味绝佳。
客人们哪有耐心听这些,他们早已被山猪口中衔着的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夺走了全部心神。
吴戴忍不住站起身,赞叹道:“我在郁州见过这样的珠子,一颗只有棋子大小,却价格不菲。”
田夫人只是笑了笑。
侍从取来一把干净的小刀,从斜侧一划。数不尽的金珠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几乎占满食盒底部。
“金猪、金珠,好!好彩头!”吴戴抚掌大笑。
刘芷也随之站起身来,对着田夫人颔首示意。
田夫人请众人将金猪分而食之。
恭维声不绝于耳。
田夫人今夜的第一个目的已然达到。她不经意扫了席间的空位一眼,暗中压下疑窦。
随着一阵曼妙的琴声,热烈的气氛渐渐平息下来。
田夫人将客人们东张西望、却遍寻不着琴声源头的情形看在眼里。
她对接下来的这出戏十分期待。
175 请求()
东边的帷幕后走出一个作离岛当地渔女打扮的明眸女子,嘴里唱着一曲码头小调。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揽月班班主秦湘湘。
她一边唱,一边偷偷地朝王妧眨了眨眼睛。
王妧借茶杯遮脸,挡去旁人探究的目光。
她头一偏,瞥见刘芷神情古怪,而田夫人似笑非笑、向末座那位客人举杯示意。
那客人脸上的两道剑眉生得英武,眼中却一点锋芒也不露,笑眯眯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一曲终了,席间又热闹起来。
田夫人向众人介绍了秦湘湘的身份,还将她请入席中作陪。
秦湘湘欣然应从。
她故意走到刘芷身旁,行了一礼。
“没想到,我能在慕玉山庄再遇刘公子,真是……”
刘芷不等她说完,便重重地咳了一声,引起了席间众人的注意。
“我……身体有些不适。”
田夫人作为主人家,当然不能放任不管。她命侍从引刘芷离席、妥帖照料。
秦湘湘也向主人家告罪,梳洗更衣。
田夫人点头应允。
宴席已经进行了一半。应酬之间,有的客人已经初显疲色。
田夫人请客人们移步枕云台前临时布置的校场。
三个七尺高的以红绸相连的箭靶子立在数丈之外。
主人家以方才席间的金珠作彩头,安排了一个射箭游戏助兴。
客人们个个面露喜色。吴戴争着去拿头彩,陪客们也不甘示弱,抢着展露身手。
田夫人看了王妧一眼,说道:“别想藏拙,我可知道你的箭术。”
她的话让王妧想到了俞溢。
随后,田夫人转身请郑氏去不远处的静室喝茶。游戏结果稍后自有人报与她知晓。
王妧耐着性子,看到吴戴连中三箭。人群中的惊呼声接连不绝。
“同样是军中出身,容州西二营的石璧石总管,箭术比他高明多了。”
王妧听到身旁有人大发议论,不由得扭头看去。
那位生着两道剑眉的客人朝王妧拱拱手,表明了身份。他正是陶然庄的东家,孟树坚。
“在下对王姑娘慕名已久,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王妧皱起眉头。
陶然庄和孟树坚这两个名字对她来说并非全然陌生。
赵玄对她说过,陶然庄的主人是一个胆量与手段兼具的人。这个人,曾收留白先生的手下、乐伶星罗,也曾被暗楼之人收买,成为陈舞暗杀赵玄的帮凶。
王妧又怎能等闲视之?
“孟树坚?我很好奇,端王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孟树坚的笑脸变得僵硬了。
正因为赵玄的为难,他才不得不请求周充帮忙。周充的建议,他也不得不听。
在送了田夫人一份大礼后,他终于得到一个正常结识王妧的机会。他不想搞砸了自己的买卖。
“唉,”他叹了一口气,“不出姑娘所料,因为上次的事,端王对我处处为难,我不得已躲去了百绍。”
他看见王妧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连忙说:“原本,我便想请姑娘为我说情,怎知一番犹豫,竟然撞见石璧打算对姑娘痛下杀手……”
那天在暗中窥伺的竟然是孟树坚的人!
王妧心头震惊,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在她愣神的时候,有人将游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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