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妧惊得几乎坐不住。她按着扶手,倾身向前。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坐直了身子,神态凝重。
“你要找的人为什么是我?”
她的疑惑很多,但这是唯一一个和她有关联的问题。
“因为你会相信我。相信我回到南沼不是出于私心,不是对王爷的背叛,而是我做出来的一个正确的选择。”黎焜想起她说的花木逢春、吐出新芽的话,不免露出一个微笑,“还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帮我回到南沼。”
王妧觉得黎焜一定是疯了。
她为什么要帮他回南沼赴死?
“路就那里,你愿意走就去走,何须我帮?”她说。
“王爷不用等到我出现在他面前才做出论断,我回南沼的念头产生之时,他已经有了处决。”黎焜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只蝼蚁的生死,“要杀我的人现在就在滁州,只要踏出南城门一步,我就会命丧当场。”
他顿了顿,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一口气将他该说的话全部完。
“王爷的病体并未痊愈,而且这么多年来,王爷大权在握,早已不把任何威胁放在眼里。这一场阴谋,从段绮失踪,陈舞叛逆,丁美崭露头角,到王爷中毒,利用端王调离赤猊军、离间王爷和我,每一步走得又稳又准。你觉得,有这种心胸的人,谋算的又是什么呢?”
第159章 陷阱()
“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来蹚这浑水。”武仲对着自己冰冷的双手呵气。
滁州城外的这家旅舍,离南城门恰好有一日的路程。南下的旅客多数会在这里留宿一夜,以消除旅途的风霜。
躲在阁楼等了半夜的武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向来不擅长做这种需要耐性的事。
为了避人耳目,阁楼上没有点灯,只留一个熄了一半的炭盆。夜风从天窗灌进来,冷飕飕的,绝对谈不上舒适。
坐在炭盆旁闭目养神的王妧一身黑衣,同样也是劲装打扮。她眼皮都不抬,回了一句“没错”,就闭口不言了。
“哼,你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凭黎焜三言两语,你就信了他?来杀他的,也许会是一伙臭名昭着的暴徒,那种人从不单打独斗,你一个人敌得过他们吗?”他压低了声音,避免吵醒楼下熟睡的人。
王妧终于睁开双眼。
她的情绪远比武仲平静。
“他很了解靖南王。他说杀手独来独往、身手并不高明,这话不是他胡诌来的。他虽然文弱,但头脑清醒,身份又特殊,靖南王不会大张旗鼓地杀人灭口,除非靖南王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一个下三流的杀手无声无息地杀掉一个过路的旅人,才是靖南王的计划。所以,你就别再瞎猜了。”
武仲看王妧说得笃定,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他只能说:“那你也不必亲自来,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王妧想起今天清早出门之前,武仲数次强调他和莫行川的约定,好像不带上他就是要害他失信于人。她终究没有直说武仲缺乏耐心,让他来此守株待兔,最后只会变成打草惊蛇。
她说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说我疯了,其实一开始,我也以为黎焜疯了。他原本可以选一条对他自己更好的路。看着靖南王受挫,甚至,看着靖南王……总之,他可以等,等到某个需要他的时机,再挺身而出。这才是符合他谋士身份的选择。”王妧不看武仲,也知道对方在听,“但是我看错了。黎焜不是重利之人,这一点,恐怕靖南王也没有完全看清楚。替他除掉一个障碍,也算是我的赔礼吧。”
武仲听得唏嘘起来。
“回得去也是一死啊。到了南沼,还不是靖南王说了算。”
王妧却摇了摇头:“他是靖南王麾下第一人。南沼虽说是在靖南王治下,但是靖南王不一定比黎焜更熟悉那片土地。只要黎焜身在南沼,他一定有办法在靖南王处死他之前做到他想做的事。”
武仲撇嘴说:“那也不值得。”
王妧见他仍是不通,本想住口,却想到武仲不辞辛苦护送她来滁州,现在又陪她在这里吹风受冻。
她酝酿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有一天,我怀疑你会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把你赶走,你会怎么样?”
“什么?”武仲的质疑声饱含怒意。
恰好有一阵大风吹开了临着乡道的木窗。
哐啷一声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王妧连忙示意武仲噤声。
二人面面相觑。直到四下里重新变得安静,王妧才悄声补充说:“你生气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判断,也许这个错误会害死我们身边所有人,到那时,你会不会违抗我?”
武仲脸色一肃。他总算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王妧松了口气。
“对黎焜来说,值得他冒死回到靖南王身边的理由,也在靖南王身上。靖南王值得他降心相从,并不仅仅因为靖南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志向。为了靖南王一个人或许不值得,但如果是为了南沼的安定,那就没有什么不值得。”
这时候的武仲还不知道,王妧的这番话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用往日的眼光看待他效命的这个人了。
“我看你还是有些聪明的。不过,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张伯?”武仲有一说一。
张伯?
总将她看作小孩子的张伯,总认为她做的事都是胡闹的张伯。
王妧蹙着眉头。
“你是不是忘了,燕国公府的仇家是谁,他还瞒着我们,凭什么我们事事都要告诉他?”王妧的不满溢于言表,她站起身,“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知道吗?他肯定准备好了一百个理由来说服我,我为什么要送上门去听他啰嗦?”
武仲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激起王妧这么大的不平。他只好不再多言,取了炭夹去添炭。
王妧却觉得炭盆太燥,往那被风吹开的窗户走去,想要透一透气。
面南的窗外,风并不大。
夜色中潜藏的异样转瞬间激起她的防备之心,与此同时,一股蛮力将她推倒在地。
耳中听到一声钝响,她很快反应过来。
转过头,王妧看到仆倒在一侧的武仲和立在三步之外的一枝羽箭,箭镞没入阁楼的木质地板,杆身的震动微弱得几乎无法分辨。奇怪的是,箭上竟然绑着一截布条。
射箭之人,手法利落,但这枝箭却不是冲着她来的。
王妧定下心,手脚并用往前挪动几步。她解下缠绕在箭上的那截绢布后,展开一看,只见其上草草写着四个字。
借命十日。
她默念一遍,又将它递给武仲:“你看,这很像是张伯的笔迹。”说完,她已陷入沉思。
阁楼下突然传来响动。
“王姑娘?”
原来是黎焜被吵醒了。他倒是心宽。
武仲瞥了布条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始终没有放松警惕,返身关了木窗,将出神的王妧领到炭盆旁的椅子上。
黎焜得不到应答,径自上了阁楼。
武仲冲他嘘了一声,王妧却在这时开口了。
“借命,张伯拿什么和对方借……”
黎焜看到了她手里的布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妧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张伯向那个杀手借了十天时间,勉强够你回到南沼。”但是,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决定回到城中,探明情况,再作打算。
黎焜却有不同的看法。
“王姑娘,我相信张伯是看在你的份上帮了我这个大忙。这十天,我一天都不敢浪费。”
回城的话,一去一返就要用上两天时间。
王妧说道:“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黎焜笑了笑。
“王姑娘,我是个将死之人了。我唯一所求,只有‘尽心’二字。你们出手帮我,我的心中只有感激。但是,我不能让你们牵涉更深了。”
王妧看到他眼里的愧疚,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第160章 借命()
天蒙蒙亮。
黎焜牵着一匹马,静悄悄地离开了留宿的旅舍。
他走得并不急。清晨的露水很快沾湿了帽檐和披风的下摆。
还没走出几里,这一人一马就遇到一个歇脚的茶棚。
茶棚是临时搭就,棚里却意外的温暖舒适。暖炉里烧着乌金炭,靖南王府供给王妃使用的也是这一种。
黎焜似乎见怪不怪。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凑近那炉子暖手。
“你来了。”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黎焜抬眼看去,印象中的那张病恹恹的脸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苍白而清瘦的青年男子身上去了三分病气,变得越发俊逸。上扬的眼角让他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同时也让人觉得他难以亲近。
“三爷。”黎焜对他行了一礼。
对方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如你所料,她没有捆了你去见靖南王。但是,这不能成为我饶你一命的理由。”
黎焜面上坦然无畏。他深知对方在多年的囚徒生涯中积攒了无边的怨念,但到底没有彻底失去心智。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三爷一直有一个心愿,但是没有人看好它。如今,那个心愿依然存在吗?”
黎焜的恭敬,青年十分受用。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交谈也就变得简洁很多。
“我为它,十年不得自由。要想放下,不容易呢。”青年说着感慨的话,神情却冷淡至极。
“靖南王属意赵玄成为南沼之主,我却认为,赵玄单凭那点能耐,终究难成气候。不过,”黎焜停顿在这里,注视着对方,“如果再加上三爷的分量,便足以扭转乾坤。”
“要我替靖南王出力么?”青年冷笑道。
“不。到时候,南沼真正的主人会是三爷你。靖南王命不久矣,赤猊军在赵玄手里发挥不出三成的力量。没有任何人和势力能够威胁到你,南沼才能够获得长久的太平。这也是我的心愿。”黎焜将自己摆上台面,向对方表明自己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看来,你是真的打算背叛靖南王了。”
黎焜摇了摇头,神情平静如水:“是靖南王先做了选择。”
青年无声地笑了。
他招来侍女焚香温酒,二者的香气足以醉倒任何过路的旅人。
………………………………
滁州城,南城门。
落日的余晖将一个女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王妧远远看到她的二婶郑氏身着布袍,站在一队轻装车马前,指挥若定。
见王妧走近,郑氏不由分说,将她拉上其中一辆马车,随即扬声吩咐启程。
车上铺着狐皮褥,既柔软又暖和。
温柔的笑脸没有起到安抚王妧的作用,反而加重了王妧的不安。她坐直了身子,把僵硬的双手放在膝头,故作镇定地叫了一声:“二婶。”
郑氏因她这一声称呼而换上一脸忧容。
“你不能回城,我是来送你去南沼的。”
事事周全的郑氏竟然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二叔也让我回南沼。你们既然决定将原因瞒着我,就不该期望我会遵照你们的要求行事。”王妧不甘示弱地看着她。
“即便我们是为了你好?”郑氏若有所思。
王妧点了点头。
马车均匀地向前行驶,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到颠簸。
郑氏不再说话,而是伸手掀开角落里的一块棉布。棉布之下是一个旧藤箧,里头隐隐传出微弱的抓挠声。
藤箧刚打开一条缝,即有一团白影一跃而出,扑向王妧。
小白猫圆滚滚的身体挂在王妧肩头,不到一会儿就滑落在褥子上。
王妧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所谓“借命”,张伯真的能毫不费力地借到黎焜十日的性命吗?
小白猫乖顺地任由郑氏将它抓住并抱在怀里,还轻轻叫了两声,似乎在讨郑氏的好。
郑氏也像是听懂了它的话,从车门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碟子点心,送到小白猫面前。
一人一猫,如同朋友般亲近。
“张伯把它交给我,他说,你们一直形影不离。”郑氏说。
王妧心中思绪万千,却仍不答话。
郑氏叹了口气,斟酌再三,终于说道:“张伯受伤了。有人闯进他家里,刺伤了他。你二叔已经找了大夫为他医治,也会尽全力将凶徒捉拿归案。”
王妧听后,突然失去了耐心。
“停车!”
她刚一起身,就被郑氏死死拉住。
“张伯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不适宜奔波跋涉。你现在回去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让别人担心你。”郑氏这样劝她。
王妧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度。
“到底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们才瞒着我,还是因为你们瞒着我,我才什么都做不了?”她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小白猫整天在外头晃荡,比起我,它更喜欢和张伯待在一起。张伯怎么会说小白猫和我形影不离?”
郑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窘迫。
“你们还瞒着阿娴,让阿娴误会我娘亲是个不顾骨肉亲情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三叔出走的真正原因?二婶,请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你们到底是为了谁好?”
马车已经停下。马蹄踏地,嘚嘚作响。
郑氏的脸色也由温和变得凌厉起来。
“没错,张伯没有说过你和这只猫形影不离的话。他现在仍然昏迷不醒,但他是在代你受过。”郑氏放开了王妧,神态中透着一股王妧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威严,“有人用一把花剪刺伤他,留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等死。对方之所以不直接杀了张伯,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冲着张伯来的。他伤害张伯是为了威吓你,为了宣告你即将死在他的手下。”
王妧将信将疑。但是她用剩余的理智告诉自己,到了这个地步,郑氏无谓再欺瞒她。
“这就是二叔要我离开滁州的理由?”王妧问。
郑氏承认了。
“那个人对燕国公府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王妧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虽然她觉得刺伤张伯的人和燕国公府的仇人并没有什么关联。
第161章 相逢()
“既然没法讲道理,那就比拳头好了。”武仲说得一本正经。
王妧皱了皱眉头,但不是因为她觉得武仲的建议很荒谬。
“拳头不行。不过,你这话还算有些可取之处。”不见到张伯,她始终无法安心离开滁州。
武仲嘿嘿笑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在宿营的平地附近绕了一圈,始终没有离开过众人的视野。
背风处,干枯的树枝烧得噼啪作响。一个护卫手脚麻利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土灶,并在灶上架了一口锅。
锅里煮着一些肉干和清水,看上去十分寡淡。这一锅汤更多的是为了驱寒,而不是为了充饥。
和精力充沛的郑氏等人不同的是,王妧和武仲一夜没合眼,又在路上奔走了一日,这样的热汤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啧啧。”武仲咂了咂嘴,摇头说,“我还记得刚到湖州那会儿,头一天晚上就住在罗老七的客店,他家厨娘煮的肉汤真是绝了。”
王妧也想起了武仲所说的罗家肉汤。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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