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猜一猜,你要回到暗楼,对不对?暗楼里有人在帮你,不然,我们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他。”王妧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最后别了脸,说,“我原以为,你会杀了我,去向红姬邀功。但是,我错了。”
六安皱着眉看她,仍不说话。
“就算杀了我,猜忌你的人仍然不会打消疑虑。不过,如果我活着,我还能帮到你。”王妧回望着他,火把的光芒映在她略显疲惫的眼睛里。
六安站起身来,目光低垂。沉思片刻,他走到王妧面前,说话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泄露出一丝颤抖:“你认为,我是为了获得你和你身后势力的支持,才带你来找你的仇人?”
王妧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也会帮你……”
她话还没说完,六安突然将手里的火把扔到地上。火把在湿润的泥地里滚了两圈,很快就熄灭了。
黑暗迅速笼罩了他们。
王妧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她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她和整个世界隔绝了一样。
“那么,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抱着你?”六安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王妧脑子里一片空白,继而,恼怒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她推开六安。
黑暗将六安脸上的笑意藏起。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惹恼你?”这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王妧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气息不平:“我一直很信任你。”
“是啊,我辜负了,但是我不后悔。”
…………………………
路婴低下头,恭敬地对着面前的老者。
他找到他的爷爷了。
不,准确地说,是他的爷爷找到他了。
“先前没有将计划告诉你,你能够随机应变,我很满意。”大长老的声音苍老之中透着一股慈爱。这个从小在他跟前长大的少年拥有最优秀的潜质,以及旁人无法比拟的幸运。
逆天改命,死里逃生,将来很可能还会助成暗楼的大计。
“爷爷,我还是不明白,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路婴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但愿爷爷不会嫌他笨。
“不惜代价,留在她身边,取得她的信任。”大长老直截说道。光是这一点,也要花费不小的心力和时间。
“那个六安也是我们的人?我可以相信他吗?”也许这次见面过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爷爷了,他必须弄清楚每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对他有另外的安排。你记住了,从今天开始,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爷爷……”路婴突然唤了大长老一声。
大长老低声笑了笑:“当然,你要永远相信爷爷,毫无疑问地听爷爷的话。”
150 路婴(二十三)()
被遗弃在枯木林里的尸体很快就引来一群乌鸦。
戛戛的鸣叫声,十分渗人。
“找到了。”
人声惊动了飞鸟。群鸦乱舞。
红叶的尸首被一个黑衣人托起,带离浊泽。紧随其后的还有黑衣人的一个同伴。
拂晓时分,两道黑影潜入梓县东面的一个小村落。村尾一户人家养着的看门狗在院子里吠了两声,随即被人安抚住了。
小村屋里住着一个异乡客人,是个脾气古怪的江湖游医。他进山采药,不慎摔断了腿,万幸被砍柴的村民救下。
留在村子里养伤的游医论理应该感激村民们的救命之恩,可事实恰恰相反,他待人的态度异常冷漠,常常拄着竹拐走到村尾的枯井亭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黄狗追着黑影进了屋,发出呜呜声。睡床上的人即刻惊醒。一阵破空声响起,细密的粉尘扑向来者的面门,三根银针紧随其后。
黑衣人受到突袭,饶是他反应不慢,仍然被银针射中手臂,不过瞬息间便倒地不起。
抚掌声从门外传进来。
“黄执事,别来无恙。”
大长老并不进入屋子,黄三针也不从屋子里出来。
听到那个声音,黄三针的面色变得极为苍白。然而,他手下有条不紊地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布包。他手上一抖,数十根银针依次排列。
他喃喃自语:“你们不应该逼我。”
屋门被打开,他的脸隐藏在黑蒙蒙的阴影中,只露出两只穿着草鞋的脚和一支竹杖。
“你叫错了,我早已不再是暗楼的人。”黄三针平静地说。
大长老无声地笑了。
“你想斩断过去,首先就该放下一身毒术,遁迹潜行,而不是随心所欲地施展它。”大长老说。
黄三针坏了红姬的任务,他可以不计较,只要黄三针不再妄想和暗楼撇清关系。
“不过,”大长老话锋一转,“一身本事无处施展,未免也太可惜了。”
“你们引我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黄三针打断大长老的话。这个村子里的人,是生是死,他根本不在乎。大长老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忆起当年的那件事。
大长老呵呵一笑。
“我要你帮我救两个人,他们就在你屋子里。你欠我的,该还了。”
大长老的话引来一阵长长的叹息。
黄三针当然不会忘记。当他的仇家找到九仞山,他的小徒弟被村民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她临死前说,不要怨恨,也不要伤害任何人。
他答应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是大长老代他出手,免他为难,免他食言。
“规矩是我立下的,我欠你一百七十七条人命,你随时可以拿回去。”
“多谢。”大长老朝他颔首。红叶中的毒是黄三针亲手做的“醉生梦死”。假死药发作时,和真正的中毒身亡没什么两样,解除症状时,却需要一种特殊的针法配合。至于被黄三针当作偷袭者制服的路婴,如果大长老不开口,下场很可能是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大长老准备离去,黄三针却突然叫住他。
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被黄三针脱口问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杀了王姗?她本可以成为暗楼最好的一颗棋子。”他不认为自己出卖了王姗,他只是隐瞒了他的一段过去。
大长老面不改色,语气平和:“暗楼要杀一个人,你难道猜不出原因?”
“青简。”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没错,当时青简预示,王姗必须死。”大长老承认道。
黄三针的语速变得急促起来。他接过话:“但是,你命红叶出手,让王妧以为想要杀死王姗的人是红叶。她来找红叶报仇,你又安排红叶假死,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你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他后知后觉,过了这么多年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他的仇家知道他在九仞山?为什么王姗能及时出现,劝他带着小徒弟离开?为什么村民们能齐心合力,想到用替死的办法解开村子的死局?
“我并没有你想象之中那么阴险。王姗确实很不错,燕国公府正需要她这样的继承人。但是,燕国公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私心吗?他放任王姗和暗楼接触,未必不是将暗楼当作磨练王姗的砥石。当王姗和王妧同时对上暗楼,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在暗中比较,究竟谁更适合继承燕国公府?”
黄三针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许久,他才平复了情绪,说:“没有人比你更擅长操控人心。”
大长老干笑一声。他听到黄三针继续说道。
“屋里偷袭我的那个孩子,我没有对他下杀手。你可以不用算上他。”
大长老听后,感慨似的说:“那个女孩的死,让你的心变得更柔软了。”
黄三针没有否认。
“如果不是这样,他已经毙命了,就算你让我救他,也是回天乏术。”说完,他的态度又变得冷漠起来。
他嘭地关上门。大长老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色渐渐亮了。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昏暗的屋子里。
黄三针挪动身体,回到床前。他在窗外早起的鸟叫声中,分辨出一道急促不平的呼吸。
“你全都听见了?”他问。
路婴咬着唇,极力不发出声响。
“我用不着离间你们,我用毒术就能你们吃到实实在在的苦头。只是,”黄三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有一个小徒弟,她死的时候才十三岁,比你还小。谁会想到,用一个小姑娘的命来扰乱别人的心神呢?大长老不仅想到了,而且,他还做到了。”
黄三针看到倒地的人影坐了起来。
大黄狗舔了舔路婴脸上的泪,然后趴在他身旁,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路婴闭着眼睛,想起了小梅的脸。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练功,一起吃饭,甚至许诺将来要互相扶持,一起去北地看雪。
他从来没有见过雪,将来也不可能和小梅一起去看了。
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像小针一样,一下下刺在黄三针心头。大长老说得不错,他的心变软了,现在,他能感受到路婴的痛,哪怕他能感受到的不及对方痛楚的十分之一。
黄三针勉强咧了咧嘴。
最擅长操控人心的大长老,真是个笑话。
…………………………
有东西压着她的脸。
王妧睁开眼睛,看清了吵醒她的东西是什么。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以及爪子的归属,小白猫。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路婴的任务竟然完成了?
看到自己被延长的寿数,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回想起昨夜的经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
“浊泽里真的有厌鬼。”
小白猫叫了一声,被王妧抓住两只前爪。
“不过,”王妧说,“我答应二婶回滁州过年,厌鬼的事可以过了年再说。”
小白猫摇了摇尾巴,猛地一蹿,跳到窗外去了。
王妧也听到了门外的响动。她起身披上披风,打开门走了出去。
只见到庭院中济济一堂,莫行川等人面色有异,却都极力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
庞翔努力从人群最后挤到前面来,武仲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莫行川也不阻止他,只当做看不见。
“武仲,你又欺负人?”
听见王妧发话,武仲收敛了一些,自辩说:“他有病,乱说话。”
王妧示意他放开庞翔。
“如果我要抓住一只厌鬼,需要做什么准备?”
众人侧目。唯有庞翔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采。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纸包,说:“进出浊泽,我们都用这些药草沐浴,是古叔家里传下来的方子。”
王妧点点头。
武仲目瞪口呆,去看莫行川。莫行川却已经接过庞翔手里的药包,转手交给傅泓查看了。
“武仲,我不在的时候,你把俞舟堂的人打了?”王妧故意说。
“哪有?”武仲心虚地应了一声。他只是把人绑在后院,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对方。
“那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见田夫人?”王妧压低了声音说,“听说俞舟堂的那位大管家很厉害,我怕我招架不住。”
其实,其他人并非听不见她的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武仲开始,一个个笑出声来。
多日的阴云随风流散,院子上空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蓝天。
一只失群雁奋力飞过他们的头顶,在它前方不远处,是排成一行的雁群。
(完)
151 除夕()
腊月二十九。
滁州城结彩张灯,映着每一张洋溢着喜气的脸。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应节食物的香气,爆竹在街头巷尾噼啪作响。
夜风吹起了过路一辆马车的车帘,驾车的人打了个哆嗦,将马车拐进鸣玉街。
轱辘轱辘。
路面平坦,马车走得也快,转眼便来到王家宅邸门外。
王妧下了马车,看到武仲有些鬼祟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武仲讪讪笑了笑。
“老习惯,老习惯。”他辩道。
“这里可不比慕玉山庄,你要是敢在这里乱来,我可不能保你全身而退。”
武仲老老实实地收下这番警告。回想起自己在慕玉山庄的胡作非为和山庄大管家咬牙切齿的誓言,他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咕哝着:“那里根本连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王妧不再理会他,王家的仆从已经迎到门口了。
领头的仆从走近前,循例问候,随即引王妧入门。
郑氏此时正在东花厅查对一些供祖器物,琐事繁杂,似乎掏空了她的精力。她坐在灯下,神情恍惚,连丫环奉上的茶都忘了接。
“夫人。”底下的管事唤了她一声。
郑氏回过神来,接了茶,顺口便问:“老夫人还在佛堂?”
管事应是。
郑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老夫人还在佛堂,那么王政也还在佛堂。王娴姐弟三人,此时也还守在佛堂外。
每当这个时候,郑氏总觉得自己受到全家人的排挤,偏偏王政在这件事情上不给她留半分商量的余地。
郑氏闭上眼,将不快的情绪压到心底。
多想无益。
“行了,除了各处当值的,其余人领了赏都回去吧。等大小姐一到……”
郑氏话还没说完,已有仆从来报,本该来见郑氏的王妧在半道上被王娴请走了。
茶杯嘭地碰上郑氏手边的茶几,吓了厅中众人一跳。
郑氏只是摆了摆手。管事们不敢多嘴,鱼贯而出。
然而,离了东花厅,细小的议论声慢慢变得沸腾起来。
“年后,老夫人就要带着三小姐和四小姐去京城了。你想,两位小姐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夫人左右,这一下子要去到京城那么远,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夫人能不伤心吗?”
另外有人接话说:“夫人就算不情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能拗得过老夫人?”
“咳!这些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我问你,这一去京城,不得挑人跟着去伺候?这样的好差事,别人都争破头了,你怎么不声不响的?”
说话声在这时消停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叹气说:“去了京城,肯定要按国公府的规矩行事。前儿有人把国公爷过继嗣子的事拿出来嚼舌,传到夫人耳朵里,那厮挨了一顿好打,被撵到庄子上去,这要换作是在京城,没有几条命哪里够折腾?反正我和我家那口子商量好了,除非夫人指定要我们跟了去,不然……”
几声干笑过后,议论的人便散开了。
一撮细尘从屋顶洒落。
西风乍起,细尘还没落到地面,就被一团白色的残影卷走了。
“姐姐不要见怪。有些话,我必须现在就说。”
王娴领着王妧往东面的花园去,那里十分靠近老夫人的居处。
“我不明白,姐姐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嗣子在京城做的那些荒唐事,姐姐竟一点也不理会吗?”
仆从早已被遣走,王娴说话也毫无顾虑。在这个寂静的花园,唯有纹丝不动的树影和她们作伴。
王妧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她确实已经写过信,向二叔王政说明她在南沼的行迹。她这次回到滁州过年,除了兑现当初对郑氏的承诺,还有当面向王政夫妇认错的意思。
无论如何,是她伪造了回京的假象。
“京城的事,自有我父亲操心。他既然选了四哥做嗣子,自然会好好管教。”王妧做出了和王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