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车门开在车顶上。
想要前往鬼夜窟的客人都必须由一辆这样的马车送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王妧对它们望而却步。
密闭的马车里,一丝光亮也没有,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而,形势所逼,王妧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她踏入马车的一瞬间,发觉车里的并不如她想象的狭窄。可是很快,她就无暇顾及这些了。
项景盯着王妧和俞十一分别进了一辆马车,车门被仆役关上后,才有所行动。
黑暗中,王妧目不能视物,唯有伸手就能抓到的油壁让她镇定几分。
毫无征兆的,一簇火折子在她面前被点亮了。
王妧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耳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是六安。
王妧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额角已有汗渗出,狼狈不堪。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可是六安没有回答,他说道:“我们先去办一件事。”
王妧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相信了他。
“其他人怎么办?”
“他们会好好睡一觉,没有人会发觉你离开过。”
说着,六安熄灭了火折子。
王妧又陷入遑迫之中。
前行的马车让人觉察不到颠簸,王妧也无法估计时间到底过去多久。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等王妧从车中探身出来,才发现马车已经不是原来的马车了。车身搭架上横木和长杆,变作一乘轿子。
不容王妧细想,抬轿四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四散离去。
“你要做什么?”王妧问时,六安已点了一支松明火把。
她举目四望,火光照耀得到的地方足以让她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沼人口口相传的凶地,浊泽,距二人只有咫尺之遥。
“下令杀死王姗的人,就在里面。”六安伸手指向幽暗深邃的枯木林,“你的仇人就在这片林子里,里面有沼泽,有迷瘴,有各种各样的毒虫毒蛇。错过这次机会,你也许再也抓不住他了。”
“你没有依照我的计划行事。”她将复仇的地点选在离岛,而不是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事急从权。”
这就是他的解释。
王妧转身朝向枯木林。
“我不该让你潜伏到红姬身边的,对不对?”她问完,并不等六安回答,便往枯木林迈出一步。
六安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妧每迈出一步,决心便增加一分。
林子里的瘴气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四处游荡。两人除了要避开瘴气,还要注意脚下的土地。湿润的土地与积塞的泥潭并没有明显的界限。
六安寻了一根茶杯口粗细的树枝,作为探路的工具。王妧也有样学样。
“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为什么要下令杀死王姗?
“他很快就会死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
这样无缘无故的笃定,无法让王妧信服。
她正要开口,却见六安手中的松明火把被一阵东风吹得摇晃不止。随之而来的,是滚滚如波涛的瘴气。
“往南走。”六安语速极快,脚下也没有丝毫停留。他认准了方向,朝南面深入浊泽。
王妧落后他一步,将全副心神贯注于眼前唯一的光亮。等到东风住歇,两个人的脚步才又慢了下来。
发觉身后的瘴气正在一点点退去,王妧才松了一口气。可她的这口气没有松到底。
王妧立住脚,心底浮起一种被人窥视的直觉。可她没有转过身去确认,反而加快脚步追上六安。
改向的瘴气原本浓厚得令人无法一眼看穿,如今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尾巴”。
瘴气稀薄之处,影影绰绰,好像有人藏身其中。
王妧想起了容溪说过的有关厌鬼的传说。
“形体似人非人,身披瘴厉之气,行走过处,草木皆凋零。”
身处在这样一个枯木林,不安会像寒意一样从脚底渗入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等到头脑被恐惧完全占据,就彻底没救了。
“六安。”她忍不住唤道。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传出很远,还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异样。
六安转过身来。他不笑的时候,双眼流露出来的情绪才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王妧突然释然了。
“多谢你信守承诺。”这话,如果她这个时候不说,恐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说完以后,她仿佛卸下心头大石。心中安适,一切惶恐也烟消云散。这时她才注意到六安变得瘦削的双颊和肩膀。六安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等我报完仇,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她说。
就算是,六安要杀了她去向红姬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人邀功。
148 路婴(二十一)()
“大长老,你约我来这里,所为何事?”
寂静而又昏暗的林间,有两道人影相对站立着。首先出声的那人声音阴柔,语气还有些不忿。
另一人身形矮小,他说话时语调低抑,显得十分苍老。
“红叶,你可记得,暗楼祖位创业的初衷?”他不答反问。
感受到老者的轻视,红叶却只得隐忍不发。
“四位祖爷生逢乱世,命途多舛,他们创立暗楼,一开始只是为了证明天道无亲。就算是蝼蚁,也能拥有扭转乾坤之力。”
“没错。”大长老点着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然而,红叶的疑惑,大长老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不由得追问:“我们今天到这里来,难道和四位祖爷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暗楼的人,一直相信天道的存在。青简所书,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天道,公正无私。以至于,我们所有人都很少去想一个问题,天命到底可不可以改变。四位祖爷,到底是天命所归,还是逆天改命、成就了这百年基业?”
红叶沉默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能意识到,自己和大长老的差距并不仅仅只是在名位上。
“青简预兆,我会死在容州,是不是真的?”这是白先生千方百计想让他知道的一件事,目的显然是要将他引到容州来。
他明知山有虎。
“是真的。这也是我找你来的目的。”大长老终于承认道。
“看我死在青简的预兆之下?”红叶心底涌上一股怒气。
谁知,大长老仍保持着一种十分平静的态度。
“不。”大长老说,“我做了一个试验。路婴那个孩子是我一手养大的,青简预兆了他的死期,就在三天前。可是,他现在还活蹦乱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红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震惊,不敢置信。
大长老径自说下去:“这意味着,有人改变了天命,让他活下去。而且我还发现了,改变天命的那个人,正好想杀死你。”
红叶倒退两步。在这危机重重的枯木林中,每一道树影都在朝他张牙舞爪。他没有生出丝毫反抗的心思。他只想逃。
可是,大长老和外人联手设了这个陷阱,他能逃得了吗?
大长老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黑暗,直直钉在红叶脸上。
“上天到底公不公正?到底是不是不偏不倚?那些受到上天眷顾的幸运之人又该怎么说?凡人如你我,到底能不能改变天命?”大长老接连发问,而这些问题却无须红叶作答,“以你的实力,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杀死你。我只想看看,她杀了你之后,我能不能替你改命。”
他说完,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在红叶愣神之际,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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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王妧终于确定,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大活人。
路婴从一棵枯树后现出身形来。他穿一身黑色夜行衣,除了面庞,全身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
“我可没有故意跟踪你们,我是来找我爷爷的。可是,我害怕,只能跟着你们喽。”
今天夜里,王妧一离开,宿所的监管几乎都撤下了。他想趁着这个机会进浊泽探一探,孰料会撞见二人。
“你爷爷到底是什么人?”王妧忍不住问,问完她又改变了想法,“如果你死在那一箭之下,你可会后悔?”
路婴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后悔?他才没那么不中用。
他的反应在王妧的预料之内。
六安同样注视着路婴,他在路婴身上察觉到了熟悉的气质。
“别再跟着我们。”王妧不再和路婴啰嗦,她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在这么重要的夜晚,她不想出任何意外。
路婴恍若未闻。王妧走一步,他跟一步,就像故意要惹怒王妧一样。
林间冷风从王妧面上拂过。
滚滚瘴气从侧面侵袭而来,王妧却停下脚步。六安在前,等他注意到王妧没有跟上时,转身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王妧背对着他,与路婴对峙。路婴若想越过她,二人之间势必会发生缠斗。然而,越来越近的瘴气已有泰山压顶之势,一旦被它包围,两人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六安心神大乱。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路婴愤愤折返,王妧也借着来势汹汹的瘴气阻隔了对方的跟踪。
“走吧。”王妧强装镇定,仿佛刚才冲动的冒险不曾发生过。
六安原想说些什么,见此情形,却没有开口。
自从和大长老达成协议,他已经失去了开口的资格。
在这片凶地的某处地方,大长老正等着他,履行对他的承诺。
寻找目的地的过程十分漫长,迷雾遮挡了月光,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瘴气一次又一次对二人穷追不舍,却始终无法得逞。
直到王妧发觉自己气力变得有些不济时,二人已经进入到浊泽深处了。
王妧好几次失去方向,而六安却有一套办法。
脚下的红蕨喜湿,喜阴,连绵而生,但他们每走一段路,便能遇到一块光秃秃的地面。它们显然是最近才被人清理掉、作为指示的。
这时,走在前面的六安突然停下来。王妧随着他的动作,侧耳倾听,发现了一阵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逼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们前行的方向。
异样的巧合不足以说服王妧,她突然之间预感到了什么。
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朝他们奔来。王妧因自己心中的念头怔住了,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六安看清了。
“就是他,下令杀死你和王姗。”
十步之外,红叶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他一眼认出王妧的身份,只是震惊于大长老所说的改变天命之人竟然是王妧。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无视那里越来越强烈的灼痛。大长老心狠手辣,阴险至极,逼他服下毒丸,只是为了验证一个妄想!他怎么甘心?
他绝对不会因此坐以待毙!
“就是你们两个来求死么?”
红叶阴柔的声音在王妧听来如雷音震耳。
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对这样近乎懦弱的表现,红叶嗤之以鼻。
“为什么……”她的声音轻且颤抖。
他哪有那么时间去为王妧解惑。
王姗该死的原因,实在是太多了。
149 路婴(二十二)()
突然刮起的狂风是不详的预兆。
滚滚瘴气比前几次来势更猛,范围更广。
红叶一心想逃出浊泽。体内的剧毒已经开始发作,慢慢蚕食他的生命,他必须尽快解决掉挡路的两个麻烦。
他没想到,率先对他出手的竟然是那个叛徒。
六安直击红叶胸前破绽之处,迫使红叶避让。再加上王妧,二人合力,势如破竹。
红叶只觉得呼吸窒碍。在他左右,瘴气有如爪牙,勾勒出他的身形,继而一点点收紧。
他屏住呼吸,倒退两步,将身形藏匿在瘴气之中,以退为进。
视线受到遮挡是他的弱势,更是对方的弱势。他这么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已经听不到二人发出的任何声响,四周的沉寂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护盾。
认准一个方向,红叶小心翼翼地前行。胸口的痛楚刺激着他,催促他加快速度。
陡然间,他感到一阵晕眩,袖口似乎被枯枝勾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心思理会。紧走几步,第二次晕眩又向他袭来。
他不得不立住脚步。这一停,他才觉察到不对劲。
攀上他手臂的“枯枝”为什么能对他做出拉扯的动作?而且,拉扯的力道越来越大,大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偏倒向一旁。
他扭头看去,一只枯瘦、灰暗、遍布黑斑的手握住了他的肩头,他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一握抽走,他甚至无力转身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
瘴气不再是白蒙蒙的一片。一股黑气弥漫在他四周,毫无悬念地染上他的衣角。
祸不单行。一阵剧痛在他的胸腹位置窜走,他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他目力所及之处,模糊不堪。
那个黑色的向他逼近的人影浑身散发着恶臭,很快,他连那股恶臭也闻不到了。
奇怪的是,他的双耳反而变得异常灵敏。
他听到一阵阵绵长的吐息,想象中有一双脚缓慢地交替落在堆叠的枯叶上。
那东西距他咫尺之遥。
尖利的枯枝一般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脖颈,陷进他的皮肉中。
红叶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慌。气血翻涌不平,万籁俱寂中,擂鼓般的心跳声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令他几欲迷失,几欲癫狂。
这时候,两道轻重不同的脚步声横空出现,打乱了他心跳的节奏,也将他从无边的惊恐中解救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它们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红叶此时很想大笑。他死了,身边的那个鬼东西也会让二人给他陪葬的。
锥心之痛总在他想昏死过去之时袭来,强行让他保持清醒。反反复复,成为对他的一种折磨。
曾经非常靠近的吐息声正在离他而去,他甚至没有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劫远远没有结束。
瘴气好像拥有了生命,懂得听从某种指示。
王妧的目光顺着退却的瘴气,越过红叶僵硬的身体,落在一个人形的黑影上。
她惊得目瞪口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系统突如其来的任务。
“捕获一只厌鬼。”
浊泽里真的有厌鬼存在。
“你要干什么?”
被六安拉住时,王妧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道黑影走了两步。
她最后朝着厌鬼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过身向六安走去。
六安低下身子,在红叶身上翻检着什么。
“他死了。”六安说。
王妧看到红叶嘴角流出的黑色血渍,心中生疑:“他中毒了?”
六安点点头。
“你做的?”
六安又摇头。
“你每次有事瞒着我,就只会点头和摇头。”王妧发现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只是解开了一个心结后,她忍不住想找人说话。
“让我猜一猜,你要回到暗楼,对不对?暗楼里有人在帮你,不然,我们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他。”王妧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最后别了脸,说,“我原以为,你会杀了我,去向红姬邀功。但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