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打在他脸上如刀的冷风不知为何变得温和,凌乱不堪的马蹄声也在马匹一声嘶鸣过后停顿下来。
田鼠鼓起勇气,睁眼去看,却见方才那个拄杖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将车马逼停。
少年身在马背上,等马车停稳了,才翻下马来。
他顺了顺马脖子上的鬃毛,又拄着自己随身的那支竹拐,一言不发地掉头要走。
“请等一等!”田鼠本想高声叫住他,谁知出口的话虚弱无力,毫无作用。
田鼠只得滚下马车来,三步并作两步去追那个少年。
少年似乎因为腿脚不便利,很快被田鼠追上。他半眯着眼睛,回头看了田鼠一眼,颇有些浪荡不羁的游侠风范。
他的这一眼,叫田鼠认出来了。
“你是路老头的孙子?”田鼠又惊又喜,脱口而出。
少年撇嘴,白了他一眼,说:“我叫路婴,以我爷爷的岁数,当得你叫一声老伯。什么老头!一点礼貌都不懂,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
“是,是。”田鼠忙迭声认错。两人相差几岁,站在一起,反倒让人辨认不出谁长谁幼。
“你是西二营的人?”路婴挑着眉头,打量着不远处的马车。
田鼠点点头,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一事,忍不住发问:“你怎么认定你爷爷是到禁地里头去了?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条路去往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田鼠不禁想到,也许路婴仍然没有放弃闯入禁地的念头。
他低头看了看路婴的伤腿,神情流露出关切来。
谁知他一看不要紧,路婴腿上的伤处竟渗出不少血迹,将裤腿染红了一块。
“这……这下怎么办?”田鼠急中生智,拉着路婴上了马车,“哨所有营医,先去试一试。”
路婴并不拒绝。他救下田鼠,也是想图一个便利。
“我看你,人倒也不坏,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去屏岭,不是为了我爷爷,是为了……”路婴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伤腿,“射伤我的人,箭术实在太高明了,我一定要想办法见他一面。”
田鼠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想,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最终决定说实话,看在路婴刚才救了他的份上,“你受伤那天晚上,留在岗楼值守的只有一个人。”
原本的气愤和郁闷经这一插曲,田鼠全给忘到脑后了。他向来善于排遣这些情绪。除了那块压在他心底的石头,是他独力搬不动的。
“我和那个人还有一段渊源,不过,不说也罢。他箭术了得,西二营要组一个弓箭队,他已经榜上有名了。”田鼠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路婴却很是看不上。
“像你这样酸别人又有什么用?我这次去找人,就是要和他较量一番,我正愁我的箭术没法长进呢。”
田鼠并不想和他争辩,只得沉默着。
二人很快来到屏岭的宿所。
田鼠惊讶地发现,驻扎于屏岭的兵士竟全都是石总管的亲兵。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氛围中,田鼠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路婴无知无畏,当先从马车上下来,还和宿所西门守卫的兵士打了招呼。
“你们两个,将蔬食运到后厨,即刻离开,不得久留!”
惯例被威吓一通,田鼠才定下心,照规矩办事。
而路婴也被认作西二营的小卒,没有受到盘问,便被放进宿所。
田鼠不想多事,只是低声警告路婴:“你别乱跑。我估计,俞溢不在这儿,你得上别处去找他。”
路婴双眼朝四周转了几圈,宿所说大不大,守卫外松内紧,而最严密的当数北面的那一座三层小楼。他只是好奇地瞅了两眼,就被巡视的兵士呵斥了。
“你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吗?几间破屋子,值得重兵把守?这里离西二营那么近,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不能藏在西二营,反而要藏在这儿?”
他撇下田鼠,猫着身子往人多的地方去。
田鼠来不及拦住他,又急又气,生怕被路婴连累了。
“来人啊!”
田鼠顾不得许多,大声叫嚷起来。他没料到,这一计实实在在是下策。
当先引来的自然是前脚踏出侧门的路婴。两人对峙着还没开口,已被一圈明晃晃的兵甲包围了。
“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总管亲兵厉声喝问。
田鼠跌坐在地上,瞠目结舌。
一旁,路婴也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过,他尚且能够开口。
“他扭到脚了,你们能帮个忙,把米面搬到厨房里吗?”路婴说完又像泄了气一样,改口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着,路婴便要动手去搬马车上蔬果米面。刚才那一声呼喊的真相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几乎成功了。
“你的腿是怎么了?”路婴伸出的手被一把抓住。
裤腿处殷红的血迹突然变成危险的示警。面对七八个手持利器的兵士,路婴毫无反抗之力,只得束手就擒。
没有人理会田鼠的哭喊。他说自己是被胁迫至此,可是,谁会相信呢?
“将他们看管起来。走漏风声者,一律严惩不贷!”
为首的总管亲兵厉声呼喝。
141 路婴(十四)()
项景是石总管最信任的手下,也是这一队亲兵的领头人。
亲兵中有一个姓童的,行五,一个姓何的,行三。童五与何三,这两人对石璧忠心耿耿且行事稳妥,双双被项景请来商议一件要事。
三人在议事厅中坐定。
“总管此时人在西二营,脱不开身,但却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项景看着坐在下首的二人,语气沉重,目光中隐藏着一股不欲为人知的探究。
何三听说,当即表示,愿为总管和项景大哥分忧。童五迟了一步,讷讷询问总管出的难题是什么。
“要进入浊泽,必须服用鲎蝎部的圣丹。总管原本的计划里,是要花大价钱悄悄拿下这些圣丹。可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容氏供不出圣丹了。”
侧耳倾听的二人都变了脸色。
“难道他们已经……”何三惊道。
项景连忙摆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待他徐徐说明:“不,是容氏自己出的岔子。圣女初涉江湖,遭人暗算,摔断了一只手,你们说,她还怎么‘亲手’制作圣丹呢?”
这事唯一的蹊跷之处,大概只在于鲎蝎部首领没有将事情瞒下,反而闹得人尽皆知。
“这难题确实难解啊。”童五感慨道,“咱们总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
项景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童五才觉察到自己说错话了。
圣丹能保障进入浊泽的人尽可能不被瘴毒、虫毒所伤,却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够安然无恙。毕竟,浊泽里危机四伏,稍有差池,便会断送性命。
“冒险?哼!”何三提高声调,表示他的不赞同,“富贵险中求!不冒险,难道好处会从天上掉下来?亏得大哥愿意提携你!”
这话其实是在替项景出声。
童五自悔失言,又被平起平坐的何三斥责,脸上便挂不住了。
项景这才开口解围:“好了,一时说错不打紧。我也看得出你们对总管的一片忠心。话说回来,承你们叫我一声大哥,我怎么能不替兄弟着想?总管交代下来这个难题,就是希望我们竭尽所能,不声不响地解决掉。”
一股豪情在童五心头激荡,他肃然起立。
“该怎么做,大哥尽管吩咐,童五愿为大哥肝脑涂地。”
何三也不甘落后,站起来附和童五。
两人一番表态,令项景心下大喜。他嘴上责备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说了,要‘不声不响’,你们这不是让我难做吗?快快坐下。”
言语之间,项景待二人更显亲近。
何三归座时,眼里有光彩焕出,他已隐约猜到项景的用意。
“大哥,童五说的是。像我们,又蠢又笨,哪儿想得出什么好办法。大哥深受总管重用,这事该怎么做,还得请大哥费心,想一个万全之策。”
项景听了,哈哈一笑,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和蠢笨沾不上边。”
他说着看了童五一眼,果然看到童五作出受教的样子。
“你们想,总管为何要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去解决?”项景并不直接说出他的计划。
何三给出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却没有说到关键之处。
“总管的信任,弥足珍贵,不可用金钱来衡量。要说到值钱玩意儿,北楼那个女人,那才是值钱的主儿。”
何三听后,陷入沉思。童五却不明所以,不过这次他没有急着发问,只是说:“请大哥明示。”
项景说道:“燕国公府的人为了找到她,大概已经把梓县上下翻了个遍。谁也想不到,她被我们带到屏岭来了。你们说,要是这个时候有人递给他们一根救命稻草,他们会不会拼命抓住?”
“这……”童五迟疑了。如果项景打算违背总管的命令,泄露王妧的行踪,他是该听从还是不听从?
何三在一旁,接话接得十分干脆:“当然会拼命抓住。”
童五忍不住说:“可是,她的行踪若是泄露,总管的大计不就……”
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被何三抢白了。
“你又犯糊涂了!对他们来说是救命稻草,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
项景满意地看了何三一眼,侧身去和他说话。
“你倒说说,是怎么样的一句话?”
何三应了一声,回答说:“这一句话就是,让谁去做这件事。只要我们不亲自动手,谁也抓不住我们的尾巴。我们一句话,要什么,燕国公府就得给什么。我只担心,燕国公府在容州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否找来足够的圣丹。而且,如果向他们索要圣丹,他们会不会从圣丹的用途猜到些什么?”
项景听到最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何三有些慌了,话头一转,下了结论说:“所以,我们不能直接索要圣丹。”
项景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原本的计划就是以王妧为要挟,假手于燕国公府取得圣丹,但考虑得并不周全。要不是何三戳破,他还认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妙计呢。
他的思绪被何三一搅,此时也活跃起来。他已立下军状,无论如何,石总管要的这最后三百颗圣丹,一颗也不能少。
“没错。”项景终于缓缓开口,“果然人多好办事。找你们来商量,就是要把这条计策里的空子全都堵上,也不枉我在总管面前推举你们。”
二人听说,都起身称谢。
“小弟斗胆一问,容氏既然供不出圣丹,我们又要从何处得到?这么大的生意,很难做到‘不声不响’吧?”何三心里已经有了底,又不好一语道破、损伤项景的脸面,只得旁敲侧击。
项景自然知道获得圣丹的门路,只是这个问题原先并不在他的筹谋之内。
“鬼夜窟有它自己的暗盘,和它打一次交道,至少得脱一层皮。不过,好处也显而易见,那里的人,天生比别人少长一根舌头,不会乱说话。”
何三和童五面上皆露出忌惮而又好奇的神色。那个地方,他们只听说,却从未见识过。
“你们放心。它选择在容州落地生根,自然有它的道理。它不敢惹我们西二营,因为它惹不起。”项景说得笃定。
何三、童五也连连附和。
“直接和燕国公府的人接触,一不小心就会露了首尾。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以王妧的名义,和鬼夜窟做一个交易?就算是鬼扒皮,扒的也是燕国公府的皮。”何三献计道。
项景一听,当即抚掌称快:“妙!当真是妙计!”
总管本打算利用王妧之死离间容氏与靖南王府,结果却被王妧反咬一口,陷入杀她不得、放她不能的两难局面。
若此计成功,他才算是替总管出了一口恶气。
142 路婴(十五)()
田鼠挎着一个食盒,低着头走到柴房门口。徘徊许久,他才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
柴房里一切如常,除了那个倚身靠在柴堆上、精神萎靡的少年。
路婴被关在柴房里受冻一夜,滴水未进,一改昨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田鼠放下食盒,粗略查看,发现少年手腕处被绳索磨破了一大块皮肉。他不由得带着惋惜的口气说:“你再忍耐半天,我就来救你了。怎么把自己弄伤了呢?”
一边说着,田鼠一边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帮路婴解除束缚的绳索。
就在完全解开绳结的那一刻,他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对上了路婴锐利的目光。
路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他们把我当作探子,会轻易放了我?”他说话时声音低哑,显得气力不足,而精神却有转好的迹象。
田鼠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说出了上头透露的缘由:“我为了办差而来,是正当名目。因为你在路上救了我,我才把你带到宿所。惊马这种事,总不可能事先安排好吧?项佐事明察秋毫,他说了,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没有人会为难你。”
路婴露出一个冷笑,却不说话。他看着田鼠从食盒里取出水壶和一份干粮,发觉自己渴得更厉害了。
田鼠趁势将水壶递给路婴,但路婴不作理会。
“我没有骗你。”田鼠留神柴房门口的动静,开始劝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是暂时不能离开宿所,不止是你,我也一样。你看……”
他毫不避忌地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水,还吧嗒了几下。
路婴仍旧保持着他的耐力。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盯着田鼠身后的某处地方。
田鼠直到这时才确定,路婴言语之外的那股郁愤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你不是还想和俞溢学射箭吗?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喝点水,吃点东西吧。”田鼠说这话时带着十足的诚意,很是打动人。
路婴终于低下头。
他的脑子被一道冷酷无情的声音纠缠不休。
废物。
那是爷爷的声音。
路婴想赶走它。
爷爷对他一向慈爱。是小梅无能,爷爷才会责骂她。
路婴收回心神,有些鲁莽地抢过田鼠手里的食物和水,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无意中,他将目光落在手腕的伤口处。
记忆如梦似幻,只有这道伤口能够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一切。
有人潜入柴房告诉他,游戏还没有结束。线索就在宿所北楼的那个女人身上,他只有解开谜底,才能找到他的爷爷。可惜当时他太困了,竭尽全力也没能将人留下。
田鼠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声音将路婴拉回现实。
“你可千万不要再有闯入禁地的念头了,别太好奇,别刺探消息。宿所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耳目,要保住我们两个的小命,只有装聋作哑。等事情过去,就好了。”
两人正面对面坐在柴堆旁。
路婴先是胡乱点头应付,可当他听到“装聋作哑”这四个字时,吞咽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将含在嘴里的干粮细细咀嚼,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重新审视起田鼠来。
休息过后,少年路婴又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开始嚷着要取回他的竹杖。
田鼠无奈应下,又带着他去处理手腕处的伤口。两人互相搀扶并排走着,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你知道吗?我爷爷在和我玩一个游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