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指挥使大人行此大礼,本王见了很是欣慰,起来吧。”赵玄的声音如同刀锋,割裂了台阶上与台阶下的谐和。
受此羞辱,周充面上依旧沉稳。他站起身,说:“王爷出门亲迎,实在是抬举下官了。”
“本王对将死之人,都会以礼相待。”赵玄冷冷说道。在他身后,侍卫们的腰间已有刀光闪现。
“上次受王爷如此礼遇的时候,下官还在想,这等福气是几世修来的,谁知竟是下官想岔了。王爷多礼,是想以勤补拙。”
周充话中暗带嘲讽,赵玄怎么会听不懂。
“我既然敢来,王爷还怕请我进去喝一杯热茶吗?”可周充并不打算再和赵玄机锋相对,他今日来另有目的。
赵玄被此话一噎,舌头打结,气闷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等你进得来这个门再说。”
周充脸上浮出一个冷笑。
林启却有些慌了。他伸出空空如也两只手,急得唤了周充一声“大人”。二人的武器方才已被人收走。
周充看着那群拔刀的侍卫们,头也不回地对林启说:“没有兵器,可以向他们借。脑袋没了,可就借不了了。”
林启脸上青白一阵。
大人真的很爱吓唬他。
138 路婴(十一)()
“可恶。”
话音一落,赵玄的手随之狠狠地拍在茶几上。他站起身,仍旧气不过,瞪着坐在上首的老妇人,喝骂道:“别人在你的地盘上撒野,你这也能容忍?果然是穷乡僻壤养出来的,没骨头的东西!”
那老妇人惋惜地看了一眼受到一记重击的茶几,握着手中的寿星铜拐重重地点了一下地面,同时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自己做事不带脑子,伸长了脸去给人家打,还好意思向我发脾气?看不清彼此优劣长短,输急眼了就上蹿下跳,你身上哪里有半点将帅之风?”老妇人绷了脸,不甘示弱,“还有,丹荔园的东西轮不到你来糟蹋。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辛苦劳作换来的,你没有资格嫌弃!”
这番话当即令赵玄心生不悦。
“魏老太婆!你不想知道你孙女的下落了,是不是?”赵玄想到,连日来丹荔园上下对他总是不咸不淡,他心头那股不平之气更甚,“我告诉你,我马上让人杀了她,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魏婆婆不怒反笑,道:“你请便。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婆我管不了。更何况,那孩子没在我跟前尽过一天孝,难道我还指望她来给我送终?”
赵玄再次被噎得无话可说。
魏婆婆却连最后的情面也不留,态度越发强硬蛮横:“看在赤猊令的份上,我不赶你走,但你也别妄想我们会替你冲锋陷阵。这园子少一个人,都不行!”
赵玄怒目圆睁,却见魏婆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而后,她脸上神情如天际风云,瞬息骤变,令人捉摸不透。
再看到魏婆婆安如磐石的坐姿,他莫名想起王妧。
王妧也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能扰乱他的心绪。可是,他对魏老太婆却不如对王妧那般耐心。
“这几日,你三番四次惹怒我,对我的脾性当真是十分了解。”赵玄一字一顿,咬牙说,“你是在试探,我的心病什么时候会发作。”
魏婆婆并不否认,眼角的褶皱随着她抬眼的动作而变得更加明显,嘴边两道纵纹如刀刻成,看上去令人敬畏。
她张开干瘪的嘴唇,正准备说些什么,谁知被外边传来的动静打断了。
“我陪你会一会这位镇察司的指挥使。”魏婆婆改口说,容不得赵玄拒绝。
打头踏入厅中的周充已换了一身洁净衣袍,他身后的引路仆从向厅中的魏婆婆揖礼后又退下。
周充向魏婆婆执礼甚恭,却对赵玄视而不见。
“小子,你很有眼色,不像这个蠢货。换做他是你,恐怕此时已经血溅丹荔园了。”
魏婆婆将手扶着铜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赵玄听她如此贬低自己,却没有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魏婆婆一片苦心,晚辈怎么敢辜负?”周充想到御赐牌匾后藏着的那一排连弩。他和林启当时若有一丝杀人闯园的念头,肯定会被射成筛子。
接着,他又从容说道:“还要多谢婆婆赠衣,否则,晚辈衣衫不整前来拜见,就更失礼了。”
魏婆婆突然笑了。周充全身上下,已经连一个秘密都没有了。
“好。我虽然不看重那些虚礼,但也喜欢识礼的孩子。你说实话,你今天是为何事而来?”魏婆婆越过赵玄,谈话之间已将他抛在身后。
周充为这番话几乎失神,准备将心底事和盘托出。
好在,厅中仍有第三人。正是赵玄提醒了他,他才霎时间收回心神。
“前阵子,有一个人得罪了王爷,他整日惶恐不安,便想到请我来做个说客,解了这个冤家。”
原来准备好的说辞被周充弃置不用。他要应付的对象,变成了眼前精明强势的老妇人。
魏婆婆又笑了笑。
“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她咄了赵玄一声,“你,过来。好好和周充小子了结了,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结怨,当心自个儿变成一个小肚鸡肠的小人,还不自知。”
魏婆婆像一个严厉得近乎苛刻的长辈,教训着赵玄。她没有替赵玄出头,而是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个麻烦。
赵玄只当她满口胡言。周充这几句话能糊弄得了魏婆婆,却糊弄不了他。
“我倒要看看,谁的胆子这么大,不夹起尾巴做人,还敢来我面前招摇?”
赵玄傲慢地朝周充抬起下巴。
“此人姓孟,王爷还在他的一个庄子里大闹过一场。”周充解释说。
赵玄一下子就想起了害怕被追究责任而逃窜得无影无踪的孟树坚。孟树坚到底在谋害靖南王一事中掺和了多少,以至于心虚出逃!
“是他。”赵玄咬牙说了两个字,强压下心头的愤懑,“他岂止得罪了我,他胆子大得要翻天了!”
周充不动声色,说:“他愿意用一个消息来弥补他的过失,只求王爷宽宏大量,原谅他这一次。”
“他认为,他的罪过是一个消息能抵得过的吗?”赵玄勃然大怒,向周充出手。
周充包庇一个对靖南王有加害之心的人,其企图不言而喻。
然而,事态急转。
魏婆婆的铜拐毫无预兆地落在赵玄伸出的拳脚上。
赵玄吃痛,整个人蜷作一团。
三人似乎抱了十分的默契,各怀心事,缄口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赵玄才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体,接着方才的谈话,问了周充一句:“什么消息?”
“容州军督府西二营的石璧、石总管,暗中抓走了靖南王府的贵客、王妧姑娘,为的是阻止赤猊军进入鲎蝎部的禁地、浊泽。他的目的正好与鲎蝎部圣女的目的完全相反。”
周充所说,包含了太多不可明言的弦外之音。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在揭露另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的秘密。
“与其说浊泽是鲎蝎部的禁地,不如说它是石璧的福地。每个飞黄腾达的机会,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赵玄听了这话,不由得发笑。
“他要飞黄腾达,你也要飞黄腾达,既然大家都想要,你们去争,关我什么事?这么好的机会,你会白白放过?别忘了,你这只手,太脏了,没资格碰赤猊令!”赵玄大声咆哮完,看向魏婆婆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晦涩。
139 路婴(十二)()
周充顺着赵玄的目光,对上了魏婆婆浑浊的老眼。
他坦然无畏。
“王爷说笑了。”周充仍将脸朝着魏婆婆,“下官食朝廷俸禄,为皇上分忧,规行矩步,从不擅离职守、越俎代庖。送王爷来南沼,也是皇上深思熟虑过后定下的旨意。身负皇恩,怎能做出悖逆之事?”
魏婆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铁青,以铜拐拦住赵玄,不令他开口。
“接着说。”她见周充停顿下来,又出声提醒。
周充侧脸去看赵玄,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凌厉。
“王爷也该感念皇上的恩典,别让皇上操心。”
赵玄不由得沉了脸,冷笑道:“皇上为我这个弟弟操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时,魏婆婆却突然发起脾气来。
“吵闹不休,成何体统。”她将寿星铜拐往地面上一顿,表情严肃得可怕。
“该谈一谈正事了。”
这一谈,直谈到日头西斜。
周充像是打完了一场恶仗,神倦体乏。
林启反倒神采奕奕。他在茶房混了半天,和几个不当值的护院结成了茶友。一见到周充,他忙迎上前来。
“大人,我们的东西我都要回来了。”林启扭过身子,让周充看见他身后背着的包裹。
其中还多了两包点心和干果。丹荔园的待客之道,热情得令林启几乎招架不住。
“你这呆子,底都被人摸透了,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周充数落他时,语气不甚严厉。林启也乖觉,一边随着周充往园子外走,一边说:“大人你和镇察司的事我自然不敢乱说,不过,他们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事。”
周充觑他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们想知道的是,镇察司和端王的恩怨。”
林启惊奇地叫出声来:“大人,你怎么知道!”
周充哪里会慢慢解释给他听。
直到出了丹荔园,周充才突然开口。
他心头似有十分感慨,不吐不快:“本想,靖南王出事,留着端王也没用了。谁知道老天如此厚待他,叫他遇上的全是能够庇护他的人,连……”
林启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何在最后住口不说,但也能觉察到话中萦绕着的一股郁闷之意。他只得想些话来宽他家大人的心。
“大人,这次能把谢希救回来,全靠大人。虽然在皇上那儿,无功无过,但是在我们镇察司,这可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林启说得意气风发,想以此来鼓舞周充。
“靖南王出事,南沼必将大乱。我们身在南沼,怎么能混个无功无过?”周充反问道。
以十年为期,赤猊军会看好皇上的疯狗。这就是他和魏婆婆定下的十年之约。
赵玄终究是太天真了,赤猊令给了他号令天下的错觉。在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之前,魏知春能否帮他保管好赤猊令?
一切都还没定局。
话说完时,低落的氛围已一扫而空。
林启也高兴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大人,你今天怎么会带着那把麒麟纹匕首?”林启当然知道包裹里的那把匕首属于谁,可是,他提起这件事却是因为别的缘故,“他们肯定没想到,大人留了一手。可恨,那个魏婆婆太精明,非要大人洗漱一番才让见面。禁宫里出来的人物,还真是不能小瞧。”
周充却没有接他的话。
借来的这把杀人刀,用不上,也就罢了。
“回去后,你把那两个在王妧住所外头盯梢的人送到丹荔园来。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那两个是石璧的人,正好可以给赵玄一个向石璧发难的机会。
至于这个机会是好是坏,就看魏知春的手段和赵玄的运气了。
靖南王中毒一事,王妧的查探已经比赵玄快了不止一步,赵玄脑子不清楚,就只能被人牵着走。
如今她跳入石璧的圈套,赵玄又奈她何?
林启得了吩咐,应了一声是。
这时候,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林启仔细辨认。
“是那个小家伙!还留在路口等我们呢。”
那孩子也看到二人,用力地挥了挥他的手,随即从路边的大石头上跳下来,跑向二人。
“哥哥,”那孩子气息不匀,大口喘着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你们没事!”
林启摸了摸他的头,问:“你把妹妹送回家,又特地来这里守着,是在等我们吗?”
那孩子点点头。
一双大大的眼睛,秋水无尘。
林启心喜,解下包裹,拿了些点心和干果子送给他。他却将手收回身后,有点腼腆,摇了摇头不敢接受。
“难得。”周充看着那孩子的眼睛,暗自叹了一口气,从林启的包裹里拿回了麒麟纹匕首,随后将它收回自己的衣兜。
小孩用好奇的目光看了看周充。
“哥哥的衣服怎么换了?”
童言稚语,百无禁忌。
林启听后,不想用谎话来敷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也以为周充不会理会这个无知稚童,谁知,周充竟开口了。
“你开蒙了吗?”
小孩摇头作答。
“你想去学堂,跟着老师读书认字吗?”
小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看上去有些害怕。
这时,林启插话了。
“大人,你这是……”
周充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他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王妧质问的眼神。
为什么他能心安理得地借她的手去杀人?
一旁的林启虽不知何事触动了大人,但却十分清楚,事情怪不到那孩子头上。又见那孩子不知所措的可怜模样,林启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让小孩赶紧回家去。
………………………………
小小的斗室里,六安一言不发地坐在木板床上,对着床边小几上的油灯出神。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身影映在墙上,显得瘦削不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铁门发出一阵声响。
门从外面打开后,寒冬的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进斗室。六安惊惶地扭过头来,瑟缩着躲避到墙角。
红姬带着满足的笑意,走到他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六安邋遢的面容上,两道指甲抓痕显得十分碍眼。
“我会给你用最好的药膏,不会留什么疤的。”红姬说着,要去拉他的手。
六安躲开了。
红姬有些失望,却仍做了让步。她退开两步,打算先行离开。
然而,六安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姐姐,我饿了。”
听在红姬耳中,他依顺的语气一如从前二人相依为命时。
140 路婴(十三)()
田鼠得了一件轻巧的差事,但他并不高兴。
他这几日神思不属,谁都看得出来。偏偏他嘴严,关于扰乱他心神的那件事,他一个字也没有泄露。
屏岭增设的哨岗陆续安排了人手来值守。这里的差事本来也轮不到田鼠头上,然而有人在副管那里多嘴一句,田鼠的差事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就是看我好欺负!”
原本安排和他一起给哨岗宿所送蔬食的同伴称病躲懒,他无可奈何,还得忍气吞声,帮忙遮掩。
田鼠越想心头越气,手里一鞭子狠狠地抽在拉车的马匹屁股上。
谁知马儿一吃痛,横冲直撞。田鼠个子小,力气也不大,根本驾驭不了失控的车马。
他大惊失色,慌手慌脚,几乎被横力甩到车辕上。
呼救声响遍林野,惊起一群寒鸦。
而路中间那个笃笃前行的拄杖少年却像没听到一般。
田鼠急得都快哭了。撞人、毁车,误差事、摔断腿,一连串的后果,他想都不敢去想,只能紧紧闭上双眼,认命罢了。
扑打在他脸上如刀的冷风不知为何变得温和,凌乱不堪的马蹄声也在马匹一声嘶鸣过后停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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