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妧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让她跟着进了花厅。
“坐下说话。”王妧指了下首一张椅子给她。
事情如果要从头说起,一夜也说不完,她只能长话短说了。
傅泓整理了一下思绪,娓娓道来。
她的母亲去世那年,她选择离开京城。燕国公府安排了一对姓程的夫妇照料她和其他几个少年男女的生活。等她长到十八岁,她独自一人来到南沼,遇到了石璧。
“起初,他对我颇为照顾,我也心怀感激,替他做了不少事。后来有一次,他应了鲎蝎部的征召去巡查浊泽,期间立了不小的功劳,还得到鲎蝎部首领的赏识。可奇怪的是,和他一起进入浊泽的人回来以后,全都相继害病死去,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还进了新设的西二营,从那以后,平步青云。”
傅泓回忆起往事,情感便不再受到理智的遏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死去的人里面,有一个是石璧最好的朋友。好友去世,石璧没有丝毫悲伤,我觉得奇怪,便私下去调查。很快,我就查到他被人收买、捏造文书掩盖其他人害病的真相。但那时我的行动也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为了保守他的秘密,打算除掉我,幸好程叔赶来,救我离开南沼。”
当年石璧仓促之间决定杀人灭口,而她仓皇失措只顾出逃,两个人都没有时间考虑清楚,导致他们反目的元凶到底是什么。
王妧见傅泓脸上始终带着为难的神色,便说:“我会让莫行川安排,送你离开容州……”
谁知她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傅泓急急打断了。
“不是,我不想离开容州。”傅泓飞快地想出一个理由,“我的容貌……我在外行走时,用的不是我现在这副装扮。只要我不主动承认,他绝对认不出我。”
她的脸上只用了薄薄的脂粉,除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五官并不十分出色。
傅泓见王妧听了她的话后露出不解,不知怎的,她的脸渐渐涨红。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轻笑道:“这也是我的本事之一,有些地方,我只有伪装成合适身份,才能混进去。比如明天要带庞翔去的地方,像我现在这样走进去,肯定会被剥皮拆骨。”
王妧神色微变:“那里竟然如此凶险?”
傅泓愣了愣,她没想到她的话又让王妧误会了。
“不是真正的剥皮拆骨,是洗劫。鬼夜窟里的人都炼了一双鬼眼,他们能够分辨出,谁是来给他们送金子的。而且,他们不杀人,也不多管鬼夜窟之外的闲事。”
王妧放心不少,说:“无论如何,你们务必小心行事。”
傅泓应是。她注意到王妧眼角已有倦色,不由得暗自责备自己不知分寸。
起身告退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所宅子的护卫布置得实在太隐蔽了,傅泓也不敢再勾留。
第二天一早,傅泓特地去见莫行川。
“都是你太紧张了,姑娘听说后,什么也没说。我都觉得是我自己多嘴了。”
莫行川没有给那个闯进厅中、打扰他用膳的人十分的好脸色。
他不言不语地用完,招呼仆从收拾妥当后,才坐下来和傅泓说话。
出奇的是,傅泓耐心十足,自顾说了不少话。
“石璧毕竟还没有真正动手,我们所做的防范都是多余的。但是,即便知道是多余的,我们也必须去做。谁也不能保证,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见莫行川终于理会她,傅泓一喜,询问道:“别人?都有谁?”
莫行川却不打算多说,他只提了“镇察司”一个,便住了口。
傅泓想起昨夜见到的情形,心里不是没有疑惑。
“咱们和镇察司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是说现在。”她最后又补充一句。
从前的关系,她很清楚。
莫行川问了她的看法,傅泓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反正我是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我娘亲做了一辈子的事业,我如果恨它,不就是恨我娘亲吗?但是,我娘为了它,死得那么早,我心里要是没有一点怨,也说不过去。”
莫行川听了这番话,也颇为感慨。他们的身世何其相似。
“其实,你好好想一想就能明白。”他说,“把镇察司当作朋友,太近,当作敌人,又太远。只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远不近。”
看时间差不多,莫行川便开始赶人了。
“想要趁虚而入的人多着呢,前天夜里跟踪姑娘到屏岭的神秘人物到现在还没查出来,你是不是太失职了?”
傅泓被他这么一说,脸上便挂不住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离开了。
莫行川得了清净,把今日要做的事务交代完毕,才出门去寻王妧。
与傅泓的任务相反,他们要做的,是打听浊泽里的那些特殊药草能否在药铺里找到。
他们还请了容溪的表哥、侯二相陪。
“屏岭那块地界,有谁不要命的敢进去啊?再说了,在梓县开药铺的人,都是从外头来,我们南沼人就信我们自己的土方子,外人懂得什么呢!”侯二如是说。
事实正如侯二所说。他们找到的两家药铺不是药材短缺,就是药材品质奇差,其中一家甚至连坐堂大夫都没有。
“州城倒是有一家不错的,不过,姑娘你要是敢进门问那些个药草,保管会被军督府的人找上门。那个禁地,没有人进去,怎么把药草弄出来呢?这已经够的上作奸犯科了,在我们容州是要吃牢饭的。”侯二所说,有些要吓唬王妧的意味。
“原来,容家在容州也不是一手遮天。”王妧虽然精神有些恹恹的,嘴上却不饶人。
134 路婴(七)()
侯二讪讪一笑。
容溪把人送来时,什么话也没有交代,他只得自己斟酌。
如今看来,这客人敢堂而皇之地打主人家的脸,狂妄得很,他当然得打起精神应付了。
“那禁地说到底也是容氏的禁地。如果王姑娘能请我们圣女出手,事情自然好办。”
这边,侯二挖空心思,试图扳回一些脸面,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有一个道人影正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王妧与莫行川相视一眼,她摆了摆手,让他退到一旁。
“小事一桩,就不必劳烦她了。我倒是听说,你们鲎蝎部有些奇特的玩意儿,就在部落的旧址里。我很感兴趣,不知道能否带我去开开眼?”
王妧所提到的部落旧址并非子虚乌有,只是比起禁地,那个地方更不可能随便让王妧涉足。
果然,侯二头顶有冷汗下来。他在心里暗自诽怨,容溪派来的那两个木头似的随从是不是对王妧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不知道王妧是怎么探听得这消息,又担心王妧好奇心起非要去“见识”。因此,他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到点上。
好在,他脑子灵光,想起一事,恰好能用来岔开话题。
“有一个地方,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你要的东西。”侯二压低了声音说,还小心地扫视了四周。随即他发现,王妧自己带着的那个护卫竟然不见了。
他被分散了心神,在王妧平静的目光中,木木然接着说道:“我可以找人打听,那个市集就是专门哄你们这些……欢迎你这样的主顾,很神秘,只有在特定日子才会向外人开放。”
话音刚落,两人几步之外的一个巷子口走出来一个少女,骂骂咧咧地打断了谈话。她的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牵制着她的人正是莫行川。
王妧像是一早预料到眼前的情形,她毫不理会一旁惊愕的侯二,走向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绿衣少女。
“你为何跟踪我?”王妧问。
少女白了她一眼,将下巴抬得老高。
王妧见状,也不多费唇舌,她对莫行川吩咐道:“带回去。”
这下,少女才慌了神。她开始大声喊叫,惹得街上稀少几个行人的注目。
王妧有些为难。
“只要你还想着跟踪,迟早会再次落在我们手里。”莫行川突然对着那少女说了一句。
少女却像是被他的威胁刺激到一般,她突然发作,用脑袋狠狠地向后一撞,将莫行川逼得倒退两步。随即,她整个人如同一条滑不沾手的小鱼,从莫行川手中溜走,孤注一掷地冲向呆愣着的侯二。
侯二为了避开她的撞击,将身子一斜,跌倒在王妧的去路上。
王妧却不见张皇,她认定了那少女逃窜的方向,很快追了上去。
莫行川尚未来得及提醒她小心埋伏,地上的侯二在这时拦住他说:“你不能走,王姑娘不见了,我上哪儿找她去?你不能走。”
容溪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看住王妧。
莫行川脸上霎时变得阴沉无比。他盯着侯二拉着他不放的手,说出一个个令人锥心的字眼:“如果刚才那个人让我家主子受到任何损害,我一定会把它们十倍报还在你身上。现在,放手。”
侯二心头一跳,颤颤地松开手。
但是,经过他这一搅和,事情突然变得无法控制。不仅王妧彻底失去踪迹,连容溪派来作为监视的随从也不见踪影。
惊惶的绿衣少女穿过一条条迂曲的小巷,还不时回过头确认是否已经摆脱了王妧。
可事实只让她感到失望。
在她身后,王妧虽然花费了一些时间记下自己走过的路,但仍没有落后太多。
最终,她满脸不悦地停下来,转身顺口一声喝骂。
没想到,情形陡然发生了变化。十数个蒙面人从巷子两头迅速包围了二人。
为首的蒙面人比划出进攻的手势,王妧手中的匕首已经出鞘。
对方众人赤手蒙面,竟将身份藏得严严实实。王妧见此蹊跷,下手却没有迟疑。
一番试探,疾风初起,骤雨已歇。
王妧胸口起伏,一面平复气息,一面沉着道:“我说,你们倒是把杀气藏得好一点。”
蒙面人首领目光阴毒。
“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方才他并没有动手,只在一旁注视着战局。
“只要你立即离开容州,顺便把我的人毫发无损地还回来,我们不会动你分毫。”
他恐吓般地说出目的,而且对实现它抱有十足的信心。
王妧听了,冷冷反问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我给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是吗?”王妧对上他那毒蛇的眼睛,“那你听好了,我不答应。”
空气似乎因为她的这句话而短暂凝滞。随后,一把不合宜的声音硬生生破开僵局。
“你们是来找她的吧?不关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一步……”绿衣女子原本躲在一旁的墙根下,此时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向巷子尽头。
上天好似听见了她内心的祈求,送来两个人作为回应。
容溪手下的两个随从循声找到这里,显然,他们比莫行川更熟识梓县的地形。
二人一见此情景,惊愕万分。其中一个面上由惊转怒,对着同伴耳语几句后,又开口大声骂道:“何方小贼,敢来招惹我鲎蝎部?”
蒙面人首领连眼皮也不抬,他伸出手,立即有手下人恭敬地奉上一把弯弓,装满了箭矢的箭筒也随之送到他手边。
最先变了脸色的人是刚刚喝骂了蒙面人的随从。簇新的箭头先是对准了他,随后又转向他身侧正要离开报信的同伴。
其次是王妧。
蒙面人首领握住弓身的手指正好搭在两个正正方方的小字上。
王妧也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对方先前不使用兵器的原因。
她已经没有机会开口。箭矢擦过她的发丝,飞射向数丈之外背身逃离战局的那随从的后心。
人体落地发出扑通一声响。逃得性命的另一随从和骇然失色的绿衣少女分别惊呼出声。
一根发丝恰好落在王妧的肩头。
“你竟敢……”
对方不再顾忌着要隐瞒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已了然于胸。
活命的随从因为气愤,声嘶力竭地喊道:“石璧!你敢公然违抗首领和圣女,鲎蝎部不会放过你的!”
“你到底还是不够聪明。”石璧面对着王妧,想用惋惜和嘲弄的语气来掩饰他的冷血,可他失败了。
他摩挲着角弓上冰凉的铜箍,其上镌刻着的正是“敕造”二字。
135 路婴(八)()
“看来,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在杀我之前,你总得告诉我,我活着留在容州,到底碍了你什么事?”王妧神态漫不在乎,在这种生死关头,让绿衣少女看得失了神。
石璧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她。
“想凭这些小伎俩拖延时间?”他冷笑一声,随即拉开了弓弦,“求我给你一个痛快吧。”
“你不愿意说?无妨,我猜得到一二。”王妧直面对着石璧。她从没见过石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对方一无所知。
也许是见王妧眼里连一丝恐惧也没有,也许是他一时心有所感,石璧按下了动手的念头,箭矢尖端也偏离了它的目标。
“你阻拦赤猊军入容州,容溪以为你不想让赤猊军插手西二营的军务。照这个道理,能把赤猊军引来容州的我,不至于该死。而你今天来,却让我想到一件事。赤猊军来容州的目的,不在于我,而在于浊泽里发生的异像。比起被人插手军务,你更怕赤猊军把手伸入浊泽。我若不明不白地死在容州……”
冷不防,弦上利箭接连发射,首先落在王妧原本站定的位置,其后又逼迫得王妧一步一步退了又退。
“我猜对了。”她看着一半钉入地面的箭镞,神情笃定。
石璧眼里露出野兽一般的悍戾之色:“猜对了,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王妧的目光由石璧身上移开,投向巷子之上那片狭长的天空,最后又落在小巷人家的院墙后凹凸相间的瓦陇。
“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的。”她伸出手,指向目光所到之处。
这时,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瓦片碎裂的声音。躲在屋顶暗中观察的人正夺路而逃。
石璧的两个手下当即追上去。
“杀了我之后,嫁祸给容溪也好,分散赤猊军的注意力也好,你都可以坐收渔利,只要,没有人知道是你动的手脚。”
然而最重要的一个前提已经被破坏了。
“但若实情败露,你所求的权势和地位都会离你而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如此,你还敢动手吗?”王妧冷冷地逼问,“你敢赌上你的身家前程,杀了我吗?”
蒙面的短巾之下,石璧嘴角抽动,面色铁青。他的心思被王妧说中了大半。他想不通,王妧初来乍到,到底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如果他的目的已经暴露,那么他需要的就不再是一个不会开口的死人,而是一个有分量的活着的筹码。
不及等待远去追踪的同伴归来,石璧便下令撤离。
“把她带走。”他吩咐道。
王妧暗自松了一口气。突然之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而在她面前,有人正按着瑟瑟发抖的绿衣少女,欲下杀手。
“住手。她欠我一样东西,你要替她还吗?”王妧出声喝止。
石璧听闻,摆手示意手下的亲兵退开。
绿衣少女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王妧,抓着她的袖口不放。
王妧最终没有甩开她。
………………………………
莫行川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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