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他问对了。
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懊恼。
“我只是……尽人事而已。”
她退开几步,低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得罪”,随即跳到楼层中间那道狭窄而老旧的台阶上。
木头做的台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俞溢几乎怀疑那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
在他发愣的同时,那件黑色披风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夜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啸不已,其中还夹杂着一阵高高低低的呼喝。
俞溢在岗楼上居高临下。
西二营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在手下众人四散开后,领头的男子抬头凝视着俞溢所在的岗楼。
他发现了俞溢,俞溢也认出了对方。
鲎蝎部圣女的随从,跑到屏岭来做什么?
俞溢肚子里的疑惑又增添了一个。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件眼熟的黑色披风。
披风下的人步伐不紧不慢,从岗楼底部的阴影里走出来。
有随从随即把火把对准来人。
王妧摘下风帽,看了火光之中领头那人一眼。
萧芜愣了愣,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惊异压下。王妧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他不敢大意,紧紧盯着王妧脸上的神色,想从中发现些什么端倪。
王妧竟也毫不掩饰,面露不满。
萧芜这才注意到不妥,低头暗骂一声,翻身下马。
他走上前几步,正要说话,却被王妧占了先。
“好好搜,那个人肯定就在这附近。”
她一开口,又是一番颐指气使的差遣,好像他萧芜理所应当听从她的吩咐。
萧芜暂作忍耐,不卑不亢地说:“小姐让我们来找王姑娘。王姑娘既然没事,那是再好不过了。请吧。”
只要他不搭理王妧的要求,她也无可奈何。早一点让她明白,到了容州,没有人会纵着她无理取闹,他才更省事。
这下,换作王妧盯着他看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忿然作色。
“果然如此。你到底在替谁办事?”她厉声质问道,“我说了那个人就在附近,你一点也不意外。那个人是谁,想做什么,会不会对我不利,这些问题你不问,想来你早就知道了。说,你是不是勾结了什么人,把我引到这里,想要加害我?”
萧芜一时哑口无言。他根本没有仔细听清楚王妧要他去做的事,他只想让她闭嘴、跟他回去见容溪。
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王妧一顿胡思乱想得出的结论竟和事实相差无几。
王妧戒备地退后了几步。她冷哼一声:“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这种情形,他还能拦着王妧吗?
萧芜几欲吐血。他怎么会落到和他的预想截然相反的田地?
就在他失神之际,那只被他诅咒了一路的白猫突然从斜刺里蹿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该死的……”他咒骂出声。
另一边,王妧却喜不自胜。
“你找到了,对不对?快带我去。”
萧芜不由得露出几分迷茫。
真有人把她引来此处?
他并不清楚长老红姬的全盘计划,可他也不能对王妧的动作放任不管。
王妧跟着白猫向东面去了,萧芜也只能跟上。
王妧的身影始终在他前方不远处,月色正好,树影疏朗,即便没有火光照明,萧芜也不至于把人跟丢了。
最终,王妧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来。云翳投下的阴影把她前行的道路拦腰截断。
在她的身侧,有一道车辙被泥泞的湿地保存下来,清晰可辨。
萧芜也不再怀疑,这道车辙足以证明王妧所言非虚。
其后追来的随从带来一个消息,他们在岗楼值守兵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木匠的孙子。那孩子试图趁着夜色潜入浊泽,被值守兵士发现。他腿部受了箭伤,所以暂时无法被带回西二营。
“那孩子就是路婴?”
随从知道王妧也听说了西二营木匠逃跑的事,便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王妧回首望向岗楼的方向。也许只有那个值守的兵士能猜到她是为路婴而来。
至于车辙的主人和她到底哪个先来哪个后到,只有当事的二人才知道了。
129 路婴(二)()
“属下无能。”
萧芜半跪在长老红姬身后,把王妧对他起了疑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小的酒馆后院堆满了杂物,二层阁楼才是住人的地方。
红姬就在二楼临街的窗边往外望。天空稍放晴了,云层后露出一角碧蓝色。她从前喜爱的一条裙子也是这样的颜色。
“你做得很好。”她平静地说,“我让你把王妧引到容州,你做到了,这很好。”
萧芜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今天来见红姬的目的不止一个。
“多谢长老。”萧芜依然低着头,“但是,属下担心,王妧对属下的戒心会妨碍到长老的计划,还请长老明示。”
红姬终于回过头来,原本舒缓的心情再次变得凝重。
她也想要大长老的明示,可是,她却不能像萧芜这样直白地问出来。红叶也许知道,可她那天顶撞了他,去问他等于去向他认错。
红叶会乐意看到她去认错吗?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长老就该有长老的样子。
红姬看了萧芜一眼。不知怎的,她突然明白了红叶叮嘱她的话里蕴含的深意。
在萧芜眼里,她看到了她自己。
她身上穿的长袍是暗楼特制的长老制式,用的是越州的金蚕锦,柔韧润泽,更难得的,是隐藏在繁复针线之下的各类轻巧的暗器和具有奇效的毒药。
这便是萧芜眼里的她,尊贵,强横,无所不能。
“你放心。”红姬突然笑了,这一次,她是真的想笑。
“从王妧踏入容州的那一天,她就已经踏入我设好的死局里了。说不定,她被这潭烂泥臭水溺毙之前,还认不清这个事实呢。”
无论是大长老也好,红叶也好,他们知道她想取走王妧的性命,可他们从没说过一句不赞同。
大长老甚至还给了她一颗“定心丸”:红芙在容州的经营今后都会交给她来打理。
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萧芜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甚至于,当他回到西二营,得知王妧已经离开,他也没有作出特别大的反应。
红姬独自一个人在阁楼上又站了一会,才踱步下楼去。
在杂物堆中,一条窄路被她清理出来,连通到一个上了锁的木门。
打开木门后,她进入一个积满灰尘的空屋子,没走几步,又被一道铁门挡住了去路。
这道铁门的钥匙是和它处于同一面墙上的一个不起眼的陶土小灯台。红姬将这个灯台向右扭转。啌咚一声轻响,铁门已经开了一条门缝。
门后是一间狭小的黑屋子,唯一的光亮来自东墙上的一道小窗,红姬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种昏暗。
墙角铺设了一张四角的木板床,床上有一道仰卧着的人影。那人浑身僵硬呆滞、似醒非醒,似乎对屋子里多出来的人一无所知。
红姬慢慢走向木床,又在床头坐下。她凝视着床上男人的脸,分辨出脸的轮廓,随后底下身子,在靠近那人耳朵的位置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背叛王妧,王妧要杀你。”
这句话被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到了最后,因果颠倒,真伪混淆,连她自己都笃信不疑了。
“你是谁?”她贴上对方的耳朵,轻轻地问。接着,她听到男人喉咙间发出含糊的声响。
当红姬听清他口中吐出来的字眼时,她再一次失望了。
但是,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大发雷霆,甚至惩罚他。她只是喂了他一些清水和几枚丸药。
屋子里的黑暗给了她充足的保护,让她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怨毒的目光。
她用暗楼长老的身份提醒自己,要有耐性。
…………………………
天气只有半天回暖。到了傍晚,风又起来了。
梓县是距离容州西二营最近的县城,还算兴盛。
王妧来到梓县落脚的过程并没有遇到困难。
她刚到达西二营便被身份成谜的人盯上,还遭人调虎离山。若她出了差池,容溪定难辞其咎。
容溪不敢让王妧冒险留在西二营,也不敢任凭王妧离去。折中的办法便是让王妧前往梓县,那里也是容氏族人聚居之处。
“我现在还没听到任何风声,赤猊军自汒水一役以后,越发神出鬼没。上次,有人闯入靖南王府偷盗,王爷都没有动用赤猊军。”容溪始终忧心忡忡,特别是看到石璧对王妧抱有敌意,她更是焦虑不已。
王妧却没有十分担心。
容溪替她安排了几个随从,名义上是保证她的安全。
一行人到了梓县后,王妧以客人的身份住进了容溪名下的一所宅子,还见到容溪的表哥,侯二。
随从之中只留下二人听候王妧差遣。待一切安顿完毕后,王妧才得以脱身出门。
她来到约定好的客店门口,见到了莫行川和身为探子的傅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
“庞翔是苏老板派来的。”莫行川引着几人进了客店的偏厅,先解释了一句。这间客店已被他们买下,虽简陋了些,但胜在平淡无奇。店主人的易换也只是寻常事。
王妧却因为“苏老板”这三个字眉头一皱。
“我的事,不用她插手。”
看到王妧摆出的态度,莫行川知道他需要好一顿解释了。
“我出海去了离岛,向田夫人递了拜帖,可是,田夫人不愿意见你。”
王妧一边听,一边把眉头皱得更深。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苏老板和田夫人是同宗姐妹,她写了一封信,托我交给田夫人。田夫人看了信以后,才收下咱们送去的拜帖。”
也就是说,这事多亏了苏意娘相助,王妧若是执意要驱赶如意楼的人,就是不识好歹了,去拜访田夫人的事也会变生不测。
几人已各自入座,王妧一时没有说话,厅里也沉静下来。
“苏老板是好意。”庞翔在一旁插嘴,莫行川并未来得及阻拦他。
王妧面露不悦:“她知道我来容州干什么?”
庞翔摇了摇头。
王妧却突然清醒过来。
“为什么是你?她为什么不让别人来?你是谁?”
如果张伯在此,他一定会在心中发出赞赏。因为王妧最后一个问题已经问到了关键之处。
130 路婴(三)()
“我……”庞翔有些疑惑,又不知从何说起。
原本,他对古叔的安排信心十足。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不知所措。难道他们和王妧不是站在一边的吗?
“所以,是谁告诉她,我在容州?谁告诉她,我需要她替我牵线搭桥?”
王妧看到庞翔露出一副受挫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除了张伯,还有谁会替她如此运筹?
“苏老板见过张伯了?”她问。
庞翔应了一声是。
“苏老板让你来容州干什么?我记得,如意楼和鲎蝎部有嫌隙,很少涉足容州。”
直到这个时候,庞翔才有机会把他和同伴们的经历说出来。
“我们七个人,九死一生逃出浊泽后,却被视作不详之身。首领一直在找机会杀死我们,永绝后患。”
王妧听说了当年的那段恩怨,心头不免黯然。再想到张伯的用意,她更是郁闷。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问道。
庞翔仍处在激愤之中,他捂住了含泪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取出随身收藏的木盒,说起了一段更加久远的历史:“大约三百年前,南沼发生一场天灾,我们后来把它称作‘黑水疫’,你大约听说过。”
王妧点点头。
“那个时候,容氏出了一个自称‘巫圣’的奇女子,她以一己之力抵御了‘黑水疫’,救活了无数人命。她死了以后,还把活命救人的能力传给她的后人。容氏每一代都会生出具有超常能力的圣子或圣女。威胁到人们性命的毒草、毒虫全都臣服在圣子、圣女们脚下,说他们被南沼人尊崇为‘神’也不为过。”
然而,庞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太多的崇敬之意。
“当年的事实如何,我说不清楚,但是三百年后的今天,容氏的卑劣行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庞翔至今仍记得,那年他们逃出生天后,首领追问他们是否见过一种叶子上长着水斑纹的药草。他粗心大意,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古叔采了许多不知名毒草的事也才没有被他说出去。
“容氏的巫圣血脉是假的,那些被他们当成传家宝的解毒药丸是假的,就连当年的厌鬼作乱,也是假的。容氏撒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他们根本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他握着木盒的手浮现出几道青筋。
王妧看着被庞翔打开的木盒。盒子里盛放的枯草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它皱缩的身体脆弱得几乎承受不了众人的目光。
“容氏号称能解各种瘴毒、虫毒,但是,炼制那些药丸所需要几味重要药草,全都生长在浊泽深处。现在鲎蝎部中,谁有十分能力、十分胆魄进入浊泽?可笑啊,人人都相信,只要是圣女炼出来的药丸就有效用,全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庞翔眼睛发红,好像那声“可怜虫”不仅骂了别人,还骂了他自己。
“我回到容州,就是要揭穿容氏的真面目,那帮无既阴险又虚伪的无耻之徒,全都该死。”
王妧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我所知,容州军督府在屏岭设了瞭望哨,还禁止任何人进入浊泽。如今的容州已经和当年厌鬼作乱的时候不一样了。即便容氏无力对付浊泽的凶险,你也无法凭借一株药草扭转整个局面。”王妧没有和他一样陷入愤懑之中不能自拔,她毕竟没有经历过庞翔的遭遇。然而,她的话说得十分中肯,庞翔几乎不可能实现他的目的。
庞翔却连连摇头。
“古叔说过,时机一到,这株药草就能要了容氏的命。容氏在南沼地位超然,但他们永远不会满足。这一次,他们故技重施,是想在南沼称王!”他把没说完的话全都说出来,并指望这番话能改变王妧的看法。
这一次,王妧没有去挑剔他所说的话是否有理有据。不知何故,她问了一个在庞翔听来异常刺耳的问题。
“你为什么相信我?难道你就不怕我抢了这株药草,转身和容氏狼狈为奸?”
庞翔心里有些抗拒回答她的问题,他认为王妧不会这么做,可他又凭什么这样认为呢?
“古叔说……”他欲言又止。
王妧也主动打断他的话:“他可没有见过我,我不管他。我是问你,为什么相信我?”
庞翔愣住了,他尝试用常人的想法去估量王妧,可是他的脑子好像糊成一团浆。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他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迷惑和惶恐,但更多的却是坚定。他说:“大小姐,你不用这样试探我。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至死,我一定要替那些死去的同伴出口气。如果你说愿意帮我,我就信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就……”
“就怎么样?”王妧的语气十分冷漠,甚至隐隐有威胁之意。
庞翔眼里坚定的神采慢慢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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