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乍听起来像是恭维,实际却带着刺。
拜她那喜欢胡搅蛮缠的表妹所赐,王妧早就学会不把这样的讥讽放在心上。可是,有的人比她还心急。
“你是该好好担心,说不定过几天,她就能取代你站在这里了。”
也许在场的舞师对这个所谓的“事实”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像丁美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即便范司务没有明说,但是,找了一个段小红来顶替段绮星,再找某个人来顶替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场面一时冷下来。
王妧对此兴致缺缺。她扫了周遭噤若寒蝉的众人一眼,发现了角落里小红的人影。
小红焦急地回望着她,又望向身旁的郭柔,轻轻地碰了碰对方的衣袖。
“如果不想被人取代,就安分一点。”王妧不至于要等别人来替她解围。
出言挑衅的女子听出她话中含着警告的意味,她微微张着嘴,却因心虚而不再做声。
恰好在这个时候,人群中起了骚动。
从一阵阵窃窃私语之中,王妧分辨出廊下传来的脚步声,回过头,正好看见一张上了年纪仍保养得宜的女人的脸。
正是负责教导春耕舞的老师薛澄。
众人壁垒分明的站姿让薛澄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水榭是练舞的地方。既然有人对这一点有疑问,我只好再次声明。你,”薛澄望着与丁美相持的另一方,音调铿锵地说,“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把水榭里外清扫干净,任何人不得帮忙。记住了吗?”
师长的威严从这个面容平和的妇人身上展露出来,甚至没有人敢质疑这次惩处的公正性。
丁美得意地翘起嘴角。
薛澄一声令下,众人分散开,各自练习。随后,她点了丁美、郭柔和两个新人到一旁来。毫无意外的,新人们要赶上进度,唯有加紧练习,额外的临时指导便来自与其合住一屋的同伴。
薛澄交代完毕,便进了东面那间专属于她的敞厅。
小红没有得到和王妧说话的机会,郭柔拉着她走向东南角落里的一块空位。而丁美则是率先占了水榭正中间的位置,随即示意王妧跟过去。
王妧站在这个视野开阔的、时不时招惹来别人注视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活动手脚的丁美。丁美被她看得停下动作。
“我以为你胆子挺大的,怎么,怯场了?”丁美的下巴微微抬起,像是要激将王妧般地说道。王妧刚才的表现深得其心,丁美倒也不介意把王妧纳入自己的阵营。
王妧嘴角一动。丁美用正常的声量说话,一点也不担心近处的舞师竖起来的耳朵。
“不,我只是好奇,”王妧向她走近两步,故意反问道,“你就不怕被我取代了?”
丁美听后,不禁笑出声来:“算了吧。论天赋,你不如我,论底子,你也不如我,我看得出来。”
王妧心中暗暗惊讶。不过,丁美很快就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针锋一样的目光向水榭正中起舞的身影投来。丁美舞毕,那些嫉恨的目光又悄无声息地被收起。
丁美毫不掩饰她心里的得意,她说:“有资格跟我争领舞这个位置的人已经不在了。”
水榭里四下无声,丁美的话是否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王妧无从知晓。她的视线扫及之处,已经和众人打成一片的小红僵硬地转过身来。小红不自觉地把双手收至腰间,好像随时要冲上前撬开丁美的嘴,令对方吐露出一切秘密。
然而小红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练习结束后,她落在其他人后面,找到了王妧。
“舞师们平时只在别院中活动。除了舞师们,外人的出入记录也是娄婆婆负责的。”小红莫名所以地说起这件事。
“查看这些记录有何难处?”王妧随口问道。
小红叹服一声,不再拐弯抹角。
“确实有难处。小姐失踪前后那段时间的记录被范司务拿走了,而且,他似乎不准备归还。”小红面色凝重,心中的忧虑显露无疑,“如果那份记录没问题的话,范司务何须这么做?”
她急切地望着王妧,想得到王妧的肯定和支持。
“王姑娘,你是我在王府唯一能相信的人了。只有看到那份记录,才能确定范司务到底值不值得信赖。”
“你的打算是?”王妧想了想,开口问道。
亲自去一趟范从渊的住所,找出记录——小红似乎也是无可奈何,才想出这个直接却并不周全的办法。
王妧点了点头。
和小红一起离开王府别院时,王妧看到了二十余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演武场奔驰而出,其间簇拥着一个玄袍青年,青年身侧还有随从牵着几只过分生龙活虎的猎犬。避让在一旁的她已把心思放到别处。
在赵玄察觉到她的行踪之前,六安怎么还不出现?
等到人马悉数远离,小红才道出她们的目的地。
“范司务住在城北南离街,我打听到他今天出城了。”
086 靖南王(十四)()
后门被轻轻推开了,小红松了一口气。
“还好,老爷办到了。”
段老爷为了找到女儿的下落,似乎也在暗暗出力。
范从渊的住所并不如他本人高调。两进的宅院,寻常的布置,连仆从也不见一个。
小红领着王妧,绕过小院,静静地躲在会客的厅堂门口的一侧。可以发现厅中有个老仆正在打扫,小红回过头悄声说道:“那人是个聋子,腿脚也不便利。只要避开他就可以。”
书房和卧房,别院的出入记录只能被收藏在这两处地方。二人分头行事。小红去了书房,王妧则往反向的卧房走去。
顺利进入卧房,王妧随手将门合上。房中摆设一目了然,床铺桌椅,临窗一只一人高的大衣柜。
王妧没有去翻查范从渊的物件。
或许对小红来说,此行最重要的是找到范从渊取走的记录。王妧却另有打算。
她一边看着那只紧闭的、以一面镜子作门的衣柜,一边思索。不被承认的外室子,毫不起眼的住所,不轻不重的职务,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除了一件事物。
她眼前的这面镜子,上好的镜面包围在一圈雕工精美的石榴花纹中间。镜子里的王妧正在出神,她丝毫没有发觉有一个平稳而缓慢的脚步声正在向卧房靠近。
衣柜门猝然被打开。六安半眯着眼睛微笑的脸闯入王妧的视线。随即,她整个人已被拉入那个狭窄而封闭的藏身之处。黑暗中,某些无法遗忘的记忆如失控的洪水般闯入她的脑海。
似有若无的抽泣、窸窣频繁的脚步,和一团漆黑。
她本能地去推紧闭的柜门,然而,发颤的手却被衣柜里的另一个人握住了。
“放手。”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等对方给出回应,她尚能活动的左手按在了随身的匕首上。
衣柜里能供他们争持的空间不多。在掏出匕首的同时,她落入一个不容挣扎的怀抱。面对这样机警的对手,她几乎毫无胜算。更何况,此时的她就像一个抓不住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
抗拒的意志慢慢涣散。
四周太静了,连呼吸声都被放大数倍。
“我看不见……”她的声音轻如蚊蚋。
六安低着头,略一犹豫,最终冒险地把衣柜门推开一条缝隙。
光亮挤进这处窄仄之间,连同一声尖锐的质问。
“你竟敢骗我!”
如果王妧的注意力放在这里,她定然能发现声音的主人是谁。可是,此时的她却向衣柜更深的地方缩退,原本因为重获光明而放松的身体霎时又变得紧绷起来。
“别碰我!”她轻声呵斥,挣脱了束缚,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卧房里的争吵还在不断传来。
“我没有骗你,能帮你的人不是我大哥,而是我。”有个男人回应道。
“就凭你?”尖声叫嚷的女人丝毫没有顾忌,“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男人显然也怒了:“闭嘴!”
“你要不是骗我说从渊要见我,我怎么会来?”女人继续嚷道,“你从小就喜欢骗人。你的真面目,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结束了这段激烈的争吵。女人的裙摆拂过门槛。男人不复先前的稳健,脚步凌乱地追了出去。
卧房安静如初,只有六安推开衣柜门时发出轻微声响。
王妧抬起头,挺直了脊背走出去。走了两步,她站定了,头也不回,只吐出两个字:“解释。”
冷硬的姿态很好地掩饰了她的情绪,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六安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在找空子做一些多余的事?
想到这里,王妧倏地转过身,她看着六安。他是在出神,还是在迟疑?
张伯的话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他错在耳软轻信。”那个时候,张伯不是在说朱顶,而是在说教她。
混乱而绝望的眼神,六安在暗楼里看见过太多了,多到激不起他心里一点涟漪。可是今天,王妧的眼睛却让他骤然想起一件小事。
当时她在喝茶,用一个看上去残缺的、带有裂纹的瓷杯。她以为他不知道这种冰裂纹,便随口解说了两句。
“你找不到第二个和它一样的杯子,它的每一道裂纹都是独特而自然的。”
他甚至还能想起王妧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她贴着茶杯边缘的光泽莹润的手指。
从暗楼走出来的人,身上一定会留下印记。他知道,王妧的“印记”迟早会暴露出来。瓷器也会变成利器。
“端王认为,你的失踪和范从渊有关,他默许我来调查。”六安收回心神,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迎着她的目光回答道。
话先说了一半,得到王妧的示意后他才接着说下去。
“刘筠软禁你不成,便联手范从渊,半路阻截。你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妨碍。这些都是端王的看法。”
错误的看法。
范从渊没有派人来阻截她,甚至,范从渊连她的身份都辨认不出。她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妨碍。
“不过,我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你的吩咐。接近靖南王,查清楚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事物——靖南王如果打算给他的其中一个外室子名分的话,就真的离死期不远了。”
虽然投石问路的计划不成功,但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然而,更紧要的是,在他离开王妧的这段时间里,她对他起了疑忌。是什么改变了她?
答案不言而喻。
“你应该相信我。”六安的声音变得低沉缓慢,“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留在你身边?”
王妧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六安,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的。别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六安说完,露出他惯常带着的笑容。适当的提醒,是他的分内之事,不是吗?张伯的老练和城府,终究比不上他对王妧的了解。磨砺王妧的砥石永远不会是他。
王妧脸色煞白,双眼下的乌青色变得更加显眼。
“不许对我说谎,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许。”
她说。
087 靖南王(十五)()
王妧随六安来到霜塘。
霜塘附近是有名的风景胜地蔺园,清静幽雅。六安能在霜塘租到一处不错的宅院,王妧有些意外。
“你做这些事,端王怎么看?”王妧当先越过一道拱门。
“他想收买我。”六安跟在她身后,一边不忘介绍,“前面就是阁楼了。”
王妧步履缓慢,穿过小花园,一眼看到六安口中的阁楼。
“目的?”踏入阁楼,王妧才接着问道。问完,她自顾环视一周,并不急着得到答案。
锦厅窗明几净,东面窗下设了一张书桌,笔墨笺纸,一应俱全。墙上悬挂着一幅画,一眼看去像是信手涂抹的画稿。
“拉拢你?”六安猜测道。
“是拉拢燕国公府。”王妧平静地纠正他,“所以,这宅子是端王的手笔?”
六安笑着摇了摇头。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经手的。”说着,他放下一册账本。
王妧坐下来,恰好面对着东窗。窗外一棵高大的槐树,有风吹过,树叶脱落,枝条更显光秃。她却仿佛看到了开满一树的白色槐花,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味。
“想不到,你管家理账也是一把好手。今后,就把账目交给你?”王妧看着他,目光炯炯。
六安收起笑意,他从王妧的眼睛里确认了一件事。
“好。”
不是试探,也不是玩笑。王妧在用她的方式向他表达信任,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见他答应,王妧便把目光移开了。她对墙上的画起了兴趣,又起身去看画。枯笔法画的山石,笔力劲建,她一时看入了神。
六安没有出声打扰,悄然退出阁楼。既然已经夸下海口,那么他该做的事也多了起来。
背对着门口的王妧这才转过身来。她扶着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快要生病了。进入靖南王府是她临时起意,和别人同住一屋也在她预料之外,结果,便是她通宵达旦,目不交睫。
回了座,听着庭院里的落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慢慢放松下来,以手托腮,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梦到母亲江氏的怀抱,以及轻拍她后背的安抚。江氏身上的槐花香味真实得不可思议。
她被这个念头惊醒。
抬头看见天色渐暗,她才记起是时候回王府别院了。
可她仍不起身。凉透了的茶杯在她拿起与放下之间发出的碰撞声引来了六安。他捧着食盒进来后,自顾将其中的点心摆上桌。
王妧说起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找机会对六安说的话。
“去年,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私下订下盟约,在知道盟约的具体内容之前,我不能贸然去见靖南王。”最值得担心是,王姗的死打破了某种平和。风波即起,靖南王一定会关注身在南沼的王妧的一举一动,规虑揣度。这是来自张伯的忠告,王妧也找不到回驳的理由。
柔和的灯光在六安手下出现,即使还没到掌灯时分。王妧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心思仍然放在那份突然变得重要起来的秘密协定。
“找出那份协定。”王妧吩咐道。王姗也不会愿意看到她鲁莽地毁了燕国公府的布局。
六安应下后,又听见王妧问起靖南王府的情形。
靖南王的几个儿女和端王之间嫌隙由来已久。今日,端王率领随从外出打猎,范从渊也有动作,胜负未知。
“范从渊想把舞师失踪的罪责推到端王头上,还把意图暴露出来了?”王妧摇了摇头,照这件事,端王可比范从渊缜密得多。
她不待六安回答,又问:“你说靖南王想给外室子名分,给谁呢?”
问的恰恰是一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
“既然靖南王没有明说,那么,范从渊想得到这个名分,也无可厚非。不过,他是怎么想的,把端王当成对手?”王妧想到六安说过的话,“你说,靖南王会因此陷入危险?”
靖南王对待他的义子比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子女更亲近信任,毫无疑问,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这些人的行事自然也不再鉴于亲情的考量。
“范从渊和陈氏兄弟表面上是一条心,好像只要靖南王府落在靖南王的子嗣手中就万事大吉了。可事实上,没有人甘心成为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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